恍惚间陈桐生的视角骤然拉高了,拉到了如同鹰般高的视角去俯视着,俯视着自己不断前进的身影,俯视着一旁的宋川白。视野逐渐扩大,他们走在这荒凉无际的原野中,走在雾霭茫茫的天地中,他们身后站着无数的人,他们相互搀扶着目送陈桐生,站在原地,并不发话,也不前去送别或者欢迎,就只是站在,看着。而她前方,则是一个同样站立不动的身影,如此熟悉,白雾再向前延申去,便见那在迷雾中隐约难辨的......城墙。
陈桐生猛然惊觉回神,她身后没有什么人群,只有无数的石林,它们曾经活着。
她回头去望,但却发现那些石林已经看不见了,除了雾就只有雾,周遭阴暗不变,无法辨认自己走了多远,更无法辨认此时已经到了什么时辰。
“你知道荒原最难解的地方是什么么?”
“地方过于广阔,无路又无标,也没有足够的水源和食物来源。”
“不,”曲砺摇了摇头,这么说:“它的难解之处在于,有些人走了进去,就消失在里面,再也没有出来。”
陈桐生道:“人死在里面,当然就出不来。”
“不是死在里面,是消在里面,眼睁睁的,看着他们只往前走了一步,就消失了。”
陈桐生猛然抓住宋川白的手,道:“等等!”
“有点不对劲,这不太对劲,咱们好像走出石林了,但是按昨日看石林的范围,不会这么快就走出去的。”
“......”宋川白道:“你才发现不对劲么?”
他说着往上一指:“已经没有星,也没有月了,这夜空看上去也不是真正的天,我们恐怕已经进入到什么地方去了。”
什么地方,这到底是什么地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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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良哲送别了侯爷跟仙女姐姐,心里很是慌张,很是惆怅,但侯爷跟陈桐生都是有勇有谋,心眼子多得很的人,哦,陈桐生可能还有要再勇一点,缺点智,但两人加起来考虑的,总要比方良哲自己考虑到的多。于是他也对此没有二话,盲目地选择相信他们,同时揣着自己那个惯操心的心思,垂头丧气又担忧万分地回去了。
范瑞在路上与方良哲离的很近,并且越走越近,一点距离都不讲究了。方良哲心里有些不爽,虽然他是侯爷的人,但方良哲跟侯爷都没有熟到这个乱蹭的地步,这下人在这瞎凑什么呢?
想着方良哲便往一边退去,但范瑞更快地紧追了上来,不动声色地往他手背一敲,在没人看见的地方,以极其隐蔽的姿势,用口语慢慢地说:“走。”
方良哲:“?”
范瑞很小心,但同时异常耐心地一个字一个字给他比口型:“听我指令,跑。”
方良哲背上的寒毛瞬间就起来了。
这么回事怎回事?
是什么人要来暗杀他们还是别的什么危险要来了?!
怎么事先一点通知都没有?
不是刚送走了侯爷跟陈桐生是该跟北猎堂好好聊聊放松的时候吗!
方良哲战战兢兢的走了好一段路,但范瑞在说完这句后就不吭声了,与他拉开了一点距离,反倒是方良哲不停地去瞟他,生怕错过什么指令。
就在他们进入岩山镇,即将到达县衙门口的时候,范瑞突然一拽他,同时反身就跑,喝道:“走!!!”
下一刻方良哲眼睁睁地看着县衙中爆出了耀眼的火光,剧烈的爆炸产生的起浪差点把他人掀起来,所幸范瑞还拉着他,没让他一个踉跄摔在地上,而是被带着飞速向后跑去。
“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怎么回事!”方良哲在烟火中怒吼:“怎么我县衙给炸了,我那些人还在里面!”
范瑞顾不得跟他解释,只是简短道:“活人都出来了!”
什么活人都出来了,难道我县衙里还有什么死人不成?
方良哲勉强地扭过头去看,只见在爆炸之后,那火光冲天,乌烟弥漫的县衙中,慢慢的走出来了几个人,他们也不追,也不跑,身上还燃着火,却仿佛无知无觉一样,站在门口,缓缓扭过头来盯着他。
那是县衙中的几个人,方良哲认得,还叫得出他们的名字,但目前他们站立的情况实在是太诡异了,以至于方良哲张了张嘴,一个字也没喊出来。
“北猎堂是偶,”范瑞喘息着对他喊:“北猎堂人......全部是偶!”
方良哲来不及多说,只见道路前方拴着两匹马,还有另外一个人已经骑在马上,看样子是在等他们,生面孔,但表情严肃而沉稳,对着范瑞一点头:“只等我们出发了。”
方良哲逃命的时候还是十分积极的,只是在上了马后才突然道:“我那个书吏!”
他那个跟着他一起来岩山镇的下人呢?
新面孔看了看范瑞,道:“没有跑出来的,就都是偶了。”
此时方良哲才后知后觉地闻到了一股子混着着烟味的奇异味道,他抽着鼻子,范瑞见状解释道:“是特制出来对付偶的香料,他们闻了便会丧失行动能力,若你是偶,在爆炸的时候,就已经走不动了。”
话语间镇上遥遥地传来接二连三的爆炸声,浑浊的青烟飘上岩山镇的半空,在方良哲惊愕的眼神中,范瑞接着道:“爆炸地点都偏,对正常人没有损害,一般人听了爆炸声跑开便行了,不会像偶一样呆在原地被火烧到。”
“这些是......”
“是侯爷安排的。”范瑞回答:“能避开偶眼睛的香料与今日用的又不一样,并且稀少,于是只能安排给几个人用,让他们来布置今日的爆炸了。”
“侯爷一开始就知道北猎堂人是偶,侯爷也知道,这个镇子上,已经有很多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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雾气弥漫,空气中逐渐泛出一股熟悉的腥甜气味来,陈桐生抽着鼻子闻了闻,心里直打突,问:“这种味道是......”
“飞光。”宋川白肯定的说,从他被雾气包裹开始,他就意外地镇定了下来,一点儿也不像之前那般警惕了。
然而下一刻宋川白的话让陈桐生惊愕地睁大了眼。
“我来过这里。”
宋川白说。
“什么......?”
陈桐生喃喃地问:“你来过这里?来过荒原,还是......不对,你怎么会来过这里?”接着她抓到了更加紧要的点:“既然你来过,那么你也一定知道出去的方法......”
宋川白摇了摇了头,他目光怅然,投在空气中,不知在注视何方:“我当初来到这里......只是接了一个人,然后被她带出去罢了,实际对这里一点了解也没有的。你不是一直很好奇,为什么我什么都不愿意告诉你吗?”
他侧过脸来,表情有一丝的冰冷:“因为我不能确定,於菟对我的影响。”
话音刚落,未等陈桐生去理解他这句话,那站在雾中的人突然缓缓的动了起来,看样子是向他们走过来,陈桐生下意识去握宋川白的手,但却发现自己握了个空。
她握了个空。
“宋川白!”
陈桐生大声喊道,但宋川白却突然的,毫无征兆的,就这么消失了。
连一丝多余的声音都没有发出,连一个多余的动作都没有留给她,就如同曲砺说的那样意外。
只是眼睁睁看着人走了一步,就这么消失在了虚空之中,仿佛在恍惚间无意踏入了某个神秘的入口,从此消失不见。
那迷雾中的人缓缓地走了过来,头带金银饰冠,脚步间听得身周细碎的饰品随着步子的引动而细细地,清脆地响着,就这么响到了她的面前。
陈桐生伸手拨开两人眼前的浓雾,看着对方,一个字也说不出来。
那是与她自己一模一样,几乎不相差分毫的脸。
“伽拉......”陈桐生嘶声说:“你是伽拉......”
而对方轻轻地,摇着头笑了笑,什么也没说,而是来牵她的手。
陈桐生站在原地不动,伽拉于是回过头来,轻声问:“你要辜负他们吗?”
“辜负谁?”
伽拉伸手往后一指,越过陈桐生的肩,遥遥地指向后方:“你的臣民,你的族人,你的信众,他们死在这里,用自己的白骨为你树立里指路的标牌,指引你在漫长的岁月迷途后回到故乡,你要辜负他们吗?”
但是怎么可能回去呢?
陈桐生问:“故乡已经......北朝不是已经......”
伽拉沉默的看着她,那张熟悉而感觉奇异的脸在此刻又模糊起来,逐渐地扭曲,变化,变成了另外一张五官都陌生的脸。
陈桐生惊异地后退,对方却露出了怪异的笑容,说话语调嘶哑又奇异:“好久不见......”
“亲爱的孩子,”对方面目与声音都雌雄难辨,叽叽咕咕地笑着说:“真的好久不见,伽拉怎么保护得了你呢?他们怎么认为把你带走,带离自己的故土,就能保护你呢?”
“没有任何一代伽拉希阿能逃过......”他声音逐渐破碎起来,断断续续,陈桐生知道他还在继续说,但自己却已经听不清了:“就算是上一任也没有......”
那从心底透上来的恐惧与慌张让她转身就跑,然而没跑几步,脚下的土地骤然一空,她便陡然向下栽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