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千百年前曾经有一批北朝人试图逃离自己的故土家乡,但想来是没有全部如愿出逃的,或许有些人死在了宫门口,有些人死在茫茫的道路开头,而陈桐生眼前的这些人,就死在了即将能够离开荒原的边际,变成了伫立在此长年不化的怪石。
陈桐生与宋川白对视着,两人都从彼此的目光中读出了一点子被称为惊恐与愕然的东西。
毕竟人不是死物,也不是说被灰沙堆在身上睡的半死的老王八,人是不停在移动的,更何况这是在逃亡和迁徙途中,与一般的日常状态又不一样,怎么会出现如此大规模的,人被凝结成怪石的场景?
天渐渐的黑了,目的地已经到,虽然不知道走在这里有什么用,但也已经没有理由,也不想再继续走下去,于是两人商量了一下,决定先在这样的地方留宿一碗,待天亮了,再考虑出去的事情。
不得不说这些石骨林纵然令人毛骨悚然,但总归有一些建筑样子,跟光秃秃一样遮挡物没有的荒原又给人感觉不一样,进来这里,好像就跟外面分开了,就好似进了屋,屋内屋外便要分开说了。
陈桐生看着那些石头里的白骨,没忍住又敲了几个,终于确定她随手挑的任何一个里面都是人的白骨,不禁从心里翻出一股复杂难言的滋味儿来。
这些人在千百年前奔逃的身影一直停留到了至今,而他们在一心离开的时所不知道的是,逃出去的后代中也将会背负上永远无法离开北朝境地的诅咒,作为他们被迫故土的惩罚。
记忆中陈桐生还小,还在陌生男人怀里被吓的六神无主时,就已经看到宫城坍塌,可猜大约就是最后北朝陨落的样子,那么这批出逃的人,与陈桐生很可能就是同一个时代的人。
可能那个小小头骨的主人年纪跟她差不多大,可能叫她小妹妹或者姐姐,可能他们曾经无知无觉的在千百年的王朝中见过面,就那么惊鸿一瞥的,谁也没有记住谁,谁也不知道谁,很多年之后即便重逢,依然认不出彼此。
如果用一个常见的叫法,那他们就算同朝百姓,在异国故土上见了面,要互相叫老乡。
这么一想惊悚的心情就逐渐消退了,取而代之的是感慨和一点没由来的亲近。
陈桐生打亮了火折子,凑近了去看这些骨头,想象他们活着时候的模样。
为了避免太引注意,再加上这种地方委实没有什么干柴枯枝可供捡采,两人决定不生火,将马匹围在周边,夜晚互相倒着班睡。
陈桐生很想说经过了这几年的磨练,她连续坚持几个晚上不睡都行,不太耽误行动,但想了想终归没说,只是跟宋川白争了个先值班的位置,让他先睡,到点儿不提醒就是了。
宋川白竟然还翻出来一个软毛毯子,铺好。然后溜溜达达地走过来,颇有兴趣的问:“怎么撬人家坟撬起劲了?”
陈桐生闻言一乐:“你把这当坟,那咱们不是睡在坟堆里?”
“好像是的。”宋川白不以为意:“人死在哪里,哪儿就算个下葬地了。”
“按侯爷这个说法,那世上可就没有孤魂野鬼了。”
宋川白拿了小水壶过来,递给陈桐生,她小小的抿了口,听宋川白道:“本来也就没有,一个人为的墓地才能保留多久,不过百年,土地改迁,或者改朝换代,外人直接就把葬在里面的人起了,换下一个住户,难道原来葬的里面的人就突然变成孤魂野鬼,无家可归了?活人觉得死有所归重要,死人才觉得重要,因为死人如何想,终归还是活人幻想的,人死了就算死了,一堆腐肉,还知道惦念自己脚下那几分地?”
“怪不得朝中都传,说侯爷是最不顾念先祖先辈,祖宗纲纪的。”陈桐生将水壶还回去:“连女帝都比不上。”
宋川白也不生气,道:“顾念也要看怎么顾念,为了一个莫名其妙的梦,为了向几代先皇证明这辈子孙的出息,便要搞一个什么大祭会,又是要建宫又是要修路,若是正儿八经的修路也就罢了,把路修到没人走的悬崖峭壁上是要上天?正经事一样不干,劳民伤财的主意出一大堆,整日就想着打着老祖宗的幌子给自己争地位编典故,按他那神神叨叨的说法,真下去得以幸见先祖,不拿大耳光抽他一个响的。”
陈桐生听得直乐,又问:“是谁出这种主意?”她想起一个令人心梗的人,道:“沈平他们?”
“沈平倒老实了,跟陛下讨了个宫内职,不往朝廷上去,就窝宫里,窝得一帮月老转世的媒婆整日里担惊受怕,怕陛下哪天给他们封个男皇后出来,”宋川白说着也一乐:“于是在宫中上下打点着监视沈平,宫里出来的消息就是沈平整日里捣鼓他那同样神神叨叨的爱好,也不碍着陛下的事,几年过去了,也没见陛下有封男后的想法,这才略微的放了心。出主意的是这几年爬上来的另一批人,交际上很有些本事,思想也够老派,但终归是会说,派出去任使者的,半年靠嘴皮子说下五年供奉与两座城。”
宋川白说着一叹气:“这种大臣最讨厌,他又能力强,在你耳边呱唧呱唧聒噪的时候,再烦也不能一脚踹出去把他官帽给摘了,毕竟人家虽然碎嘴子,那办起事来还叫你不得不赞叹两句......可平常吵起来那真是满屋子鸡鸭一般的。以往还没有这样吵,陛下格外纵着他们了。”
这些事情对陈桐生来说还很稀罕,她五年前走的时候就对朝事没什么了解,只知道那时宋川白在朝中有对头,如今五年过去,大约时情势好一点了,想来宋川白也是被碎嘴子大臣们在事务上缠了又缠,竟然还很有耐心。
“最后那什么会没有办起来,行宫和路也都没修?”
“没修,”宋川白道:“陛下也就听一乐,不然我看她这朝上的要睡着了,臣子老思想脑袋,陛下倒还不至于老派至此。”
这两个离经叛道得赫赫有名的人就不可能老派。
一个开辟了女子为帝的先河,一个就不把先祖纲纪放在心里,可以说这个德行若让那些大臣批判起来,能一天一章不带停的。
说了这一会儿,宋川白倒也没见困,他坐过去,那软毛厚毯子还给陈桐生留了一半,笑着仰头看她。
陈桐生这厮比较色令智昏,尤其是在面对宋川白的时候,一时也不觉得会发生什么意外的事情来,她借着两人手中的火光见了那笑意盈盈的一眼,不由自主地坐了过去,把毯子一盖,顿时有了两人亲密无间的错觉来,有些羞涩的想退开,又觉得没必要,这谁占谁便宜呀。
宋川白大约没心多到这方面来,很平和的把毯子往她那方掖了掖,也就随这个动作往陈桐生那边儿靠了靠。
入夜后就越发的冷,本来北部就是早入冬的地方,山中就冷,到了这日夜温差大的荒原中,夜晚能冻的人骨头发疼。
好在两人穿的都御寒,往被风处一躲,两匹马一挡,再加上毯子,倒也勉勉强强,冷还是冷,冷的手指发僵,但好歹心口都是热的,能挨过去。
陈桐生把原本的内心想法说完:“我看着这些骨头,心里还有点儿遇老乡的感觉,挺感慨的。曲堂主说这些人都是逃出来的,不逃的人,便也就跟北朝死在了一起,我至今也不知道若我是北朝人,那是怎么逃出来的。”
“你在大周生活了这么久,原来还是念着另外的故土么?”
“倒也不是真把北朝当我故土,我其实没什么概念,只是对这些人......”陈桐生说话时白雾渺渺茫茫地自嘴边飘起来,茬下了心思,猛地哈一口热乎乎的湿气,嚷嚷:“看,吞云吐雾!”
她说着一扭头,宋川白在微弱的火光中注视着她,眼神几乎是充满柔情的,粼粼亮亮的笑意,撞在这个目光上,把心撞的一跳,张着嘴也就忘了贫。
宋川白毫不自觉,问:“人怎么?”
“哦,哦,”陈桐生把心神收一收,回过神来道:“只要想想他们可能与我曾经是同一代的人,就觉得神奇,看他们现在成了一堆白骨,而我还莫名其妙的活着,连自己何处来都不明白。”
“莫名其妙的活着,总比不明不白死了好。”宋川白道:“那明日我们便出去了。”
这就出去了么?
陈桐生道:“但是到底为什么要我到这里来?”
姜利言当初也没说清楚,只是让她进来,而那泉水里的尸体,与突然拔地而出成群结队的偶,也着实令人迷惑。
出发前还想着路上会碰到什么,到指定地点了就回去,可真走到了这里,这么回去心里又很有些不甘的好奇了。
陈桐生想,明日再走一段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