陈桐生站在高台上望着下面筵席中的各色宾客。
惊异,讶然,敬佩,欣赏,高兴,敌意。
不同的情绪轮番交错着出现在他们脸上,形形色色,窃窃私语。
周莞昭的惊异之色很快变为了欣赏,望过来的目光中饱含鼓舞和欣赏。陈桐生挪开目光,转向丞相之后的座位,心虚地看着宋川白。
他没有笑,也没有表现出愤怒,宋川白表情乍一看还十分淡然,吃了两个果子,将擦拭汁液的帕子往桌案上随手一扔,然后向后靠过去,漠然地垂下了眼睛。旁边的官员满脸意外的惊喜,凑过去跟他说着什么,宋川白冷淡点头,偶尔回应一个浅浅的笑。
至始至终,宋川白都没有再往陈桐生的方向看去一眼。
其实方才那惊艳众人的一跃,并不是陈桐生常用的招式,这一整套混合着牵制与毙命效果的连招也不是她刻意使用出来的。陈桐生转身过去看插在擂台上的两把短刀,想起自己在梦境中看见伽拉希阿屠龙的时候,那极致的力量与速度,陈桐生不过只到其分毫而已。但此刻,连她自己也感觉出来,伽拉希阿对她的影响恐怕不仅仅是记忆与感情方面了。陈桐生不禁想,原来她战斗中那些被称作本能的极致反应,都来自伽拉希阿。
姜利言说她是会逐渐苏醒的,倘若有一天陈桐生真正能达到伽拉希阿的身手地步,那该是一个什么样的概念?伽拉希阿能够为人打下江山国家,能够漂泊千百年不死,能够通过他人把自己的记忆与生命传承下去,到了她这个地步,杀死活人对她来说也只不过是碾死蚂蚁一样简单的事情了。
怪不得北朝人将伽拉希阿奉为神灵。
如果这样的人物还不是神,那么陈桐生就要想象不出神明的模样了。
就在擂台下的东胡人终于选定了一个勇士,他一步一步登上擂台时,陈桐生却突然撕心裂肺地咳嗽起来,身形晃了几晃,似乎是想要抓住什么来站稳,但抓了个空,紧接着“咚!”一声摔倒在了地上。
宋川白猛然抬眼,紧接着回头对着候在隐蔽处的范瑞做了个手势,范瑞立马便向擂台跑去。
孟阳成离的近,怜香惜玉心切,立马就忘了自己是怎么被打下来吐血的,挣扎着站起来说:“还愣住干嘛,快去扶她啊!”说着自己身先士卒,亲娘也喊不住的几下就登了擂台。
孟府家丁:“......”
陈桐生倒在地上双目紧闭,只是偶尔还胸口起伏着发出低微而压抑的咳嗽。东胡人哪料到这一点,登台登到一半就愣住了,上也不想不上也不是。御医跟着范瑞赶忙上台为陈桐生把脉,周莞昭站起来问道:“她这是怎么了?为何无故倒下?”
御医是个老实而勤恳的中年人,被侯府和孟府的人团团围着,手上直冒汗,把了一会儿,皱起眉头十分疑惑地道:“回陛下,姑娘似乎并......”
御医突然住口了,因为他的袖子突然被隐蔽地扯了一下,御医一低头,见倒在地上那个方才还表情痛苦,我见犹怜的姑娘此刻对着他,悄悄地眨了一下眼睛。
“并,”御医嘴上打了个突,但毕竟他也是宫中当事的人,反应也很快,当即便面色如常的改口道:“姑娘脉象紊乱,但并无大碍,应当先将姑娘转移静置,方可进行后续的诊断。”
陈桐生既然倒下了,那她这一场也就算完全结束了。摩曼望着陈桐生被人带下擂台的场景,紧张的神色这才有所松懈。
毕竟她继续打下去,摩曼可能就无法达成他此次来大周的目的了,搞不好还会输的很难看,十二勇士的名声也就稳不下去了。按陈桐生的打法,她放水都很难,摩曼也没指望除了通古斯之外的人,还能够在擂台上与陈桐生一敌。
孟阳成巴巴地跟着御医快一路跟到偏殿去,被小厮紧赶慢赶,好几个人上来一同拦住了,七嘴八舌地叫道:“公子!公子!少妇人叫您呐!”
“公子您可不能再跟了,再跟就跟屋里去了!”
“注意您自己的身子,您可别太激动啊!”
范瑞闻声回头看了一眼,应付地点了点头作招呼,接着毫不客气地将殿门关上了。
“......”孟阳成捂住自己的胸口喃喃地说:“你们有没有看到一条线。”
小厮们莫名其妙,纷纷左顾右盼:“什么线?”
“我和这位姑娘之间红线。”孟阳成情感饱满地道:“今日打挨的不亏,今日就是为了教我来见识这等仙女的容貌与身手的!就是为了教我们相识相知的!”
小厮不禁说:“人家还不认识您吧......”
“她怎么不认识我?”孟阳成怒道:“她方才倒下的时候,我不是英勇的扑上去了吗?她不是还冲我眨眼来着吗!”
小厮:“......”
那也不是对你眨的吧。
“不对,她方才动的也不是眼,是我的心。”孟成阳做捧胸状,万分荡漾地宣布:“我就知道她不会只稍微的打了那么一下,便昏倒过去,她必定是知道那些蛮夷打不过她,只好假装受伤昏倒,给他们留面子。又漂亮,又能打,又聪慧。小爷动心了,本公子想要成家了。
他转过头去认真地吩咐小厮:“回去你们就去跟我娘煽动煽动,联系上你们平时关系好的丫鬟,尤其是我娘院子里的,给我使劲儿夸这个姑娘,夸到我娘认为我应该娶她为止。”
小厮们默然无语地把这个方才被摔坏了脑子的公子推回去了。
“你们听明白没有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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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没想到侯爷身边还有这样的绝世高手!真是让我打开眼界!”摩曼举起酒杯,宋川白收回望向偏殿的目光,安然端起酒杯回应。
周莞昭则笑道:“原先听你夸耀她的身手,还对此存疑,今日一见,可知子陵看人眼光确实非比寻常,再不看轻了。这是这样好身手的人,想要离开京都去查明自己的身世,真是可惜了如此人才,子陵认为呢?”
宋川白回答道:“天下谁人无父母?有这样的心情也是情有可原,臣以为大可谅解,教她去就罢了。”
“朕却觉得可惜的很呐!”周莞昭闲聊一般的道:“这个叫桐生的姑娘,生的如此年轻,又与朕有缘。朕对她喜爱的很,原来她在你府中还有可见的机会,若离了京都,也不知道什么时候再能见到了。”
周围的大臣乍听了这一耳朵,还琢磨不透的很,陈桐生怎么就突然跟陛下有缘了呢?她怎么就突然要离京了?这中间又有什么典故?
宋川白是带着笑意的,但那笑意中却又含着一丝隐秘的,说不上来的警惕与防备。只见周莞昭身子微微前倾,那翠石黄金盘龙步摇随之轻轻晃,她那鲜红艳美的红唇开启,声音无比清晰地道:“恰好朕至今尚无子嗣,有时也颇觉寂寞无趣,既然桐生与朕有缘,那么便将她收做义女。这样岂不好?”
周围的人都结结实实的愣住了。
女帝虽然有偏爱的臣子,但始终无有真正的面首。皇室身份,有可能拿到继承权的周性男子几乎都死绝了,剩下的全是嫁出去公主的子孙,如今数来也没有几个成器的。
周莞昭按辈分排,上有长公主,下有几个妹妹。但着几个妹妹也都被周莞昭找了由头远嫁出去,甚至不惜将她们推出去和亲,而唯一能够长留京都的长公主,如今也随夫常驻边疆。这对夫妇唯一的儿子,也被她牢固的制衡在手中。可以说周莞昭把孤家寡人这四个字简直落实的淋漓尽致,以至于到了今日,她爱人子嗣一样也无。
不过因为周莞昭一来虽然对某些臣子打压严重,但治国尚还有方,大权在握。二来,她也还十分年轻,因此臣子们虽说心中有所担忧,但也没怎么正儿八经地提及有关子嗣的事情。
毕竟生育对于一个帝王而言实在是风险过于巨大的一件事,无论是怀胎还是分娩,周莞昭都会如同行走在悬崖边界,轻易便会落得个一尸两命的意外后果。连后宫中身份特殊些的妃子,都有可能被害命与无形之中,更何况一个前无古人,被各路虎视眈眈的女皇帝呢?并且若她怀胎反应大,也有可能无力再管理国家,那么此时就必定要指出辅佐之人。而周莞昭是不可能轻易放权的。
因此很多臣子对她亲自诞下皇子都不抱什么期望,也只想着最后可能是从其他公主那些过继一个孩子来继承皇位。
但到了今天,对此一向毫无兴趣的女帝竟然主动提出要收一个义女?
还是从阳和侯手上,封一个身手如此不凡的女子做外姓公主?
难道陛下有自己培养继承人的意思?
吴翰池等人惊愕地相互对视着,一时没人开口。
宋川白笑起来,笑意冷淡,道:“这我可做不了主。还是等她身体无碍时,教她自己来谢陛下的厚爱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