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冷的夜,隔着结满窗花的玻璃,天空仿佛弥漫着散不去的雾。唯有楼下急救车顶旋转的红灯,总让人心中警铃大作。鞋被融化的冰雪浸湿了,冷腻腻地糊在脚上,让人心里也冰凉凉的,景文沅不说话、凝视着站在床边的阮梫,而阮梫则出神地望着窗外、眼睛里如弥漫着冬夜的冰霜。
陶李仍一脸自责,坐在长椅上抱着小软,静寂的走廊忽然传来一阵细碎匆忙的脚步声,阮梫与景文沅不约而同地回过头去。来人是一个中年男子,身后跟着个高瘦的青年。陶李放下小软站起身,一脸惊讶,“赵叔叔,您怎么来了?”
“李李,你爸爸听说你来了医院,担心得不得了。你也有一个月没回家了,今晚和我回去吧。”说话的中年男子神态疏朗,神情虽担心紧张、却自有一分气度。
陶李想了想,摇摇头:“赵叔叔,我的一个朋友因为我受了伤,于情于理我都要看到她安然无恙后才能放心。您回去告诉我爸爸,我没事,过两天我就回家去看他。”
“唉,这样也好。”中年男子无奈地摇摇头:“你决定好的事向来不听劝,好好照顾自己,别叫你爸爸担心。”说完,中年男子转身离去,那高瘦青年跟在身后,两人乘电梯走远。
景文沅若有所思地打量着陶李,又转头看了看凝视着窗外夜色、让人捉摸不透心思的阮梫,暗暗握紧了拳头。
急诊室的红灯忽然灭了。
护士推着她走出来,麻药的药力还未过去,她伏在病床上,洁白的脖颈露出来一截、颈后包裹着厚厚一层纱布。阮梫俯下身静静看着她,她蹙着额头,纤长的睫毛微微颤抖。
陶李紧张地走到医生面前问:“怎样?有没有伤到筋骨?”
医生摘下口罩摇摇头:“再偏左一厘米恐怕就有危险了,病人只是受了轻伤,不要紧。”
陶李长舒了一口气,拍了拍胸口,“谢天谢地。”她看了眼阮梫,轻声说:“今晚我留下照顾学姐,反正宿舍一定锁门了。你去洗把脸吧,看起来很累。”
阮梫看了一眼景文沅,对她说:“我出去吸一支烟。”
景文沅随后跟着走出病房,阮梫正站在走廊的窗前吸烟,窗户开了一指宽的缝,烟灰的夜风中飘飞。他走过去站在阮梫身边,只觉得烟的香气冷凝而熟悉,于是忽然想起曾经很多次在她身上闻到过这种隐隐约约特殊的味道。他下意识地看了看阮梫握在手里把玩的烟盒,竟觉得莫名地有些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在哪里见过。
景文沅侧身盯着他,开口道:“是不是我姑姑和表哥不和你争遗产,这一切就结束了?”
阮梫盯着迷离的夜色,天空被这座不夜城烧得泛着微微的红色,要仔细看才看得出。他吸了一口烟,冷笑:“你想劝景文晟放弃,你以为他会听你的?结束?这一切永远都不会结束,结束不了。”
“假如是为了绵绵呢?”景文沅忽然问。
阮梫终于肯转过头,凝视他片刻。景文沅深吸一口气:“不管你要做什么,请不要伤害她,她和小软都是无辜的。”
阮梫的黑眸蓦地变深,一口烟气喷薄在景文沅脸上,他阴晴不定地缓缓说:“是呀,都是因为你,假如当初她不是你的未婚妻,一切都会变得不同。是你让她牵扯进来的,是你害了她,景文沅。”
她深吸了一口面罩里香甜的气体,意识便陷入了无边无际的黑暗,那味道竟有些捕捉不到的熟悉感。来不及想,眼前便浮现出熊熊的火焰,那是燃烧的玫瑰,艳红花瓣的边缘被烧成灰白的灰烬。他拉住她,双双坠入那烈火中,身体却像沉入了无底洞般的温泉中,周身满是枚红色的美酒。他含着酒气的双唇轻柔地侵蚀着她每一寸的意识,她听见自己好像在说:“可是我好像喜欢你……喜欢你……”
可竟然听不见自己的声音。
她睁大眼睛看着他悲怆的眼神,烈火猛然烧起,将他们燃成灰烬。
蓦地惊醒,身体从高空坠下,她猛地颤抖、双手紧紧抓紧床单。
原来只是一个梦。
床头开着一盏壁灯,房间里有鲜花的香气,清淡的百合。陶李抱着小软歪歪斜斜地睡在沙发上,窗边的暗影里站着一个身影,她挣扎着支起身、身后的伤口撕裂般地疼痛。她小声低呼:“教授……”
那个人影转过身,一步一步向她走来,面目逐渐清晰,黑眸熠熠、如同发现了猎物的野兽。她有些胆怯,小声说:“是你……教授呢?”
阮梫轻轻见她按回床上,漫不经心地说:“他走了。”
杨绵绵愣了愣,低声说:“哦。”
气氛安静得有些尴尬,他盯着她、嘴角忽然扬起一抹笑意,她不寒而栗、看着他古怪的神情只觉得心中惴惴不安。
因是轻伤,不必住院,第二天早上就可以出院。早起时,杨绵绵回想着昨夜他那个意味不明的笑,心有余悸,便时时暗自观察着他的一举一动、却不敢同他对视。天光明亮时她才发现自己一夜迷糊、却竟睡在传言一夜更比五星套包贵的顶级病房,真是浪费。上车前她小声对他说:“何必要选这么贵的病房,太不值了。”
他冷淡一笑:“是不值,不过,这不是我安排的。”
她顿时愣在原地,教授一向俭省,可是,他在哪里?从昨晚醒来到出院,一直都没有看见他的身影。
或许因为是冬天,她的伤口恢复得很慢,一连许多天,景文沅都再没来阮家看过她和小软,音讯全无。她想起那一夜的璀璨的烟花,照得头顶的一方黑夜亮如白昼,还有他突如其来的剖白,如今只让她越发不安。
自她受伤以来,阮梫也再没上来看过她,每日佣人送上早点给她、将小软带下去上课。两个小时以后,窗外便传来汽车引擎的发动声,她起初伏在阳台看着,他与陶李并肩坐上车子、扬长而去。后来她也懒得去看,小软上课的时候她就静静地打毛衣,引擎声响起时毛衣签子顿一顿,然后又飞快地织起来。有时陶李会上楼看望她,她们两个倒很聊得来,说说南大里的桃花已经开始冒了花骨朵、哪一个学院食堂的饭菜最受欢迎、BBS上关于景教授的恋情传闻。
她手里的毛衣签子顿了顿,不经意地随口问:“景教授有女朋友了么?”
陶李一脸八卦、神秘兮兮地说:“是啊,大家都传言他和一个商学院的博士生在交往呢!”
她淡淡“哦”了一声,并未接话,毛衣签子腻滑地一歪、戳在手心里。
其实她的伤已经好得差不多了,但佣人们总让她在房间里养着,想来是阮梫的安排。她便屈从,反正也闲来无事,不如在房间里打毛衣。只是天气回暖,恐怕打好了也用不上了,只得等到来年。
阮家的佣人们看她的眼神仍旧怪怪的,倒时常听见她们私下谈论起陶李、脸上带着暧昧的神情,一见她在旁边就住了嘴、躲得远远的。天气暖和了,阮老爷子的病情却似乎越发不好了,她没有听说些什么风吹草动,但负责照料小软的佣人每天将小软带去阮老爷子房间的时间却越发的长,于是她隐隐猜到了些什么。
这一晚小软被带去的时间格外长,她头一歪、猛然醒过来,房间黑漆漆的,小软仍没回来。她摸了摸颈后,凉飕飕的,一回头,窗子竟不知何时开了,窗帘被夜风吹得缓缓浮动。她顿时不寒而栗、忍不住拉起被子裹住身体,静谧的房间里传来被褥的欷歔声,更显得可怖。她摸着黑去找台灯的按钮,手指不受控制得微微颤抖,猛然一按,房间大亮,门缝间陡然出现一个白色的影子!
她惊声尖叫、用被子捂住自己的头脸,瑟瑟发抖,只觉得有无限大的压力正挤压着她的身体、喘不过气来。一双手猝然拉住她蒙在脸上的被子,猛地扯下————
是佣人。
她抚着前胸连连喘着粗气,佣人疑惑担忧地问:“杨小姐,您怎么了?”
她回了回神,用力抓住那佣人的手:“小软呢?小软在哪里?”
佣人为难地说:“少爷说让小小姐今晚在老爷房里住一晚,就不回房间了。”
她愣住,紧接着发了疯般地抓着佣人的手大叫:“我要见小软!你现在就把小软带回来!小软是我的女儿!”
“这……”佣人用力拜托她的手,为难地说:“杨小姐,请您冷静一下,现在已经很晚了,小小姐和老爷恐怕已经休息了……”
她几近绝望地哀求道:“我要见到她一面才能安心,这房子里有鬼!我刚刚又看见了!”
佣人吃惊地看着她,然后眼神古怪地打量着她,仿佛将她看作了一个疯子,从桌子上端来一杯水递给她:“您早点休息吧。”然后对她的呼喊置之不理地走了出去,轻轻关上房门。
冷风从窗口阵阵袭来,窗帘轻轻飘动,她猛然将床头柜上的水杯扫到地上,抱着双膝低低地哭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