又回到这里了,她曾经在这里生活了半年之久,房子里的摆设布局一点都没有变。她正坐着,佣人忽然请她去阮老爷子的房间。杨绵绵有些吃惊,理了理头发和衣衫、跟在佣人身后上去二楼。
三年前她住在这里的那一段时间,阮老爷子都是在外地,所以她从没有见过,只是在四年前的那个追悼会上见过他和阮梫母亲年轻时的合影。整栋大房子都静悄悄的,虽然阮老爷子卧室的房门紧紧关着,但一到二楼便能闻到淡淡的消毒水味。
杨绵绵站在门口,房门打开了,为首走出的是刚刚在楼下见过的瘦高男子,他瞟了杨绵绵一眼、又是一声不吭地下楼去了。杨绵绵回想着陆劭廷跟他提过的,他应该就是教授的二表哥,景文晟。
门没有关严,杨绵绵从一指宽的缝里望进去,隐约可以看见阮梫烟灰色的风衣。接着,便看见一个穿着宝蓝色套裙的女子在视线里越来越近,眉目间揣着浅淡的笑意。直到她走到面前杨绵绵才认出来,于三年前相比,景绣萍变得更加年轻丰韵了,光洁的皮肤泛着健康的光泽、眉目越发神采飞扬。
杨绵绵定定地看着她,一时想不出该说什么。景绣萍对她笑笑、眼角淡淡的纹路使他看起来平易近人许多:“杨小姐,我们又见面了。快进去吧,小梫和峥嵘在房间里等着你呢。”说完,便扶着楼梯的扶栏慢慢走下去、姿态优雅从容,高跟鞋在大理石地面上敲击着规律的“嗒嗒”声。
她从来没有来过这个房间,地板上铺着厚厚的驼绒地毯,踩上去仿佛踏在了云朵里。一走进房间,药水味更浓了,房间很大,在窗户边摆着一张病患床、周围放着许许多多的仪器。毡子窗帘没有拉起来,一只离床远些的窗子开着,微风轻轻吹拂着薄薄的窗纱。阮梫正坐在床边和阮老爷子低声说话,小软乖乖地静静坐在床上眨着大眼睛、小脑袋里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杨绵绵悄声走过去,阮梫转过头来看看她、俯下身凑在阮老爷子耳边说:“爸,你瞧瞧,就是她。”
阮老爷子奋力支起上身看了她一眼就疲惫地重新躺了下去,静静瞧着阮梫不说话。杨绵绵实在无法将这个虚弱的、瘦骨嶙峋的老人同那个照片上穿着军装、丰神俊朗的年轻男子结合起来,老人的脸和脖子上都满是褶皱,一双眼睛却十分清亮有神、仿佛能看透人心。
这个世界是不公平的,有人生来贫穷、有人大富大贵;就连时间也是不公平的,有人幼年猝死、有人长命百岁。只有一样,便是死亡,这个世界对每个人至少有一刻是公平的,不管恐惧或平静,不管抱憾或坦然,每个人总要面对那一刻。
阮老爷子伸出干枯的树枝一样的手轻轻摸了摸小软的脸,然后就朝阮梫挥挥手。他回过头来对她说:“你先抱小软去我的房间吧。”
她点点头,这才发现他眼睛里满是红红的血丝,两天没刮胡子、下巴上满是青色的胡茬。
看着她抱着小软怯生生地出去了,阮梫看着俯下身说:“爸,您瞧见没有,我现在过得很幸福。”
阮峥嵘摇摇头,声音嘶哑低沉:“从前我不同意,不是因为她出身不好。她不爱你,以后你们俩都会痛苦,即便有了孩子也不会幸福的。我和你妈是怎样的,你还不明白么?”
阮梫定定看着父亲的眼睛,偏过头说:“我妈是爱你的,是你对不起她。如果你没有带那个女人回来的话,我们一家人会很幸福。”
阮峥嵘直直睁着眼睛,喉咙里发出一声嘶哑含混的声音:“你出去吧,我日子也不久了,你就像我年轻时一模一样。你出去吧。”
阮梫站起身,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问:“那我叫她来照顾你?”
阮峥嵘望着天花板缓慢地眨了眨眼睛:“我自己呆着。”
杨绵绵环视着这个熟悉的房间,小软十分好奇地这玩玩、那摸摸、自得其乐。
小软站在床上举着小胳膊转头对她说:“妈妈你看,天花板好高好高,我都够不到,你能够到么?”
杨绵绵摇摇头:“妈妈也够不到。”
小软便蹲下去拉她的手:“那妈妈举着我、我伸着手,看能不能够到?”
杨绵绵耐不住小家伙的磨,只得无奈地站在床上伸着手臂举着小家伙,小软奋力伸着手臂:“妈妈,再高些!”
杨绵绵哭笑不得,又踮了踮脚。门忽然开了,阮梫仰着脸看着这一大一小,疑惑地问:“你们在做什么?”
杨绵绵一惊,脚一抖,身体不稳地向后跌。好在身后是床,床够大,她和小软都安然无恙,小家伙还十分开心地“咯咯”笑个不停。小软朝他身上扑过去、小胳膊揽着他的脖子说:“爸爸的家好大,天花板那么那么高,妈妈举着我都够不到!”
阮梫本来沉到谷底的心情顿时明亮起来,他紧紧托着小软,高兴得说不出话来。这还是小软第一次叫他爸爸,从前要么凭他怎么引诱都不开口,要么一口一个“禽兽爸爸”。果然父女间是血脉相连的,任凭那个女人怎么挑唆都改变不了这个事实。他有些得意地斜睨了杨绵绵一眼,抱着小软在房间里转圈圈,惹得小软不停地欢声尖叫。
杨绵绵实在想找一个地方躲起来,只是在阮家,除了呆在这个房间,她一点点也不想露面。总不能躲在壁橱里,那两个在一旁玩得正开心,杨绵绵看着小软笑得合不拢嘴的小脸,心里便有些不是滋味。想了想,便将行李箱里面的衣服被单枕套一股脑抱进浴室里,卖力地搓洗。
她本来以为小软过不多时就会闹着找她的,没想到她洗得满头大汗,那两个在外面一直欢声笑语不断。直到累得腰酸背痛,那禽兽才抱着小软进来浴室、踢了踢她手边的橡木盆子略带得意地说:“下楼吃饭了。”
他像是很不情愿跟她讲话似的,刚说完便转身离开,逗着小软说:“小软想吃什么?爸爸都叫人给你做。”
杨绵绵叹了口气,咬咬牙叫住他:“诶,我……我可以不下去吃么?”
阮梫斜勾起嘴角笑了一声:“是你非要一起跟过来的,现在又要当贵客似的伺候你、饭菜还要送上来?你既然来了,就好好给我配合,不要总沉着脸一副不情不愿的样子。”
杨绵绵的怒火被他勾了上来,但考虑到这是在别人家的地盘,只得忍气吞声地默默跟上去。小软一只手勾住他的脖子,一只小手忽然捂住他的嘴,十分认真的说:“爸爸不可以这么凶,妈妈会难过的。”
杨绵绵在心里得意地轻哼一声,到底是她养大的孩子,关键时刻敌我认识还是很到位的。阮梫愣了愣,拿下嘴巴上的小手握在手里,看着小软说:“爸爸没有凶她,她不吃饭,是不是该骂?”
小软想了想,认真地说:“妈妈说不好好吃饭要打屁股!”
阮梫“噗”一声笑出来,神色古怪地忍着笑说:“小软说得对,爸爸带小软下楼吃饭。”顿了顿,像是冲着她的,继续说:“某人爱吃不吃吧。”
杨绵绵头疼,人在屋檐下不得不低头,又不想让那个禽兽这么得意,于是自欺欺人地慢吞吞跟在后面,等阮梫抱着小软出了房间她才跟着出去。
大大的一张八仙桌上摆了满满当当的菜色,五颜六色的,杨绵绵瞧了一眼便觉得发晕。她犹豫了一下,还是乖顺地走过去坐在阮梫身边的位置,他正给小软剥螃蟹、用小银勺舀出鲜得流油的蟹膏喂到小软嘴里。小软吧嗒着小嘴,看了看杨绵绵,又仰头看了看阮梫,继续快乐地吧嗒着小嘴。
佣人还一道一道地上菜,杨绵绵不禁在心里暗暗地数,这一顿饭吃下来简直也太奢侈了。远远地传来高跟鞋的“嗒嗒”声,景绣萍和景文晟一同走了过来,杨绵绵站起来向她点头问好,她和气地笑了笑、然后将目光落在一旁的阮梫身上。
阮梫对其视若无睹,只专心地喂小软吃菜,回身吩咐佣人说:“陈姐,把那道羊羹端到我这边来,我们小软喜欢吃那个。”
景文晟似笑非笑地垂眸瞅着他:“阮梫,好久不见了你怎么还是老样子,一点长进也没有。长辈还没上桌你就动了筷子,见了人也不会打招呼了,怎么,你以为爸不在了你就是一家之主了?”
阮梫淡淡说:“他老人家还在呢,况且‘爸’也不是你叫的。”
景文晟默不作声地盯着他,景绣萍拍拍他的手、故作气恼地说:“你们两兄弟真是,都多大的人了,见了面就掐。”然后又笑着对杨绵绵书:“杨小姐不要客气,快坐下吧,知道你要来,我特意叫厨房准备的菜,不知道你喜不喜欢吃。”
杨绵绵应声尴尬地坐下,瞥了一眼阮梫,他仍自顾自地给小软夹菜。小软眨着大眼睛看着大人们,因为有陌生人的缘故,也不说话笑闹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