扬州慢姜夔
淳熙丙申至日,予过维扬。夜雪初霁,荠麦弥望。入其城,则四顾萧条,寒水自碧,暮色渐起,戍角悲吟。予怀怆然,感慨今昔,因自度此曲。千岩老人以为有“黍离”之悲也。
淮左名都,竹西佳处,解鞍少驻初程。过春风十里,尽荠麦青青。自胡马窥江去后,废池乔木,犹厌言兵。渐黄昏,清角吹寒,都在空城。
杜郎俊赏,算而今重到须惊。纵豆蔻词工,青楼梦好,难赋深情。二十四桥仍在,波心荡、冷月无声。念桥边红药,年年知为谁生?
词的大意是:
杨州是淮河东边著名的大都市,解下马鞍在竹西亭这个地方稍做停留。路过杨州时,过去的春风十里不见了,看到的却是片片野草。自从金兵进犯长江以后,这里便池苑荒废,乔木被伐,至今还不敢说起兵事。天渐渐黑了,凄凉的号角吹起了冷寒,飘荡在劫后的扬州。
杜牧纵有很高的品味,料想今天重来此地一定吃惊。即使“豆蔻”词语精妙,青楼美梦的诗意很好,也很难表达出看到此景时的感情。二十四桥还在,桥下江中的波涛浩荡,凄冷的月色,处处寂静无声。想起那桥边的红芍药,却不知它每年为什么人绽开花朵!
上回说道方天被那萨图剌一掌击出一丈开外,惊煞了方丈中远,急步赶去,抱起徒儿一看,气息全无。一看之下更是诧异,方天的身体渐次呈透明状,旋及恢复正常,再看脸色,白里透红,无任何受伤痕迹。再探脉搏,脉象平和,并无异状,吩咐人赶紧抬到僧房中躺下。这时,中行也已赶来,急切的目光看着中远,那意思是希望能从师兄眼中得到一丝吉祥的答案。
中远摈弃众人,小声地说道:“这孩子受了一掌重击,却脉象平和,呼吸平缓,奇哉怪哉!”
二人把方天扶起坐好,输气导引,二人的真气好象融入了一条洪流,反倒被那股洪流牵引,二人急忙收势,再看方天已睁开双目,炯然有神。中行喜道:“难道,这一击之下,居然打通了任督,奇经八脉?”
“徒儿,你感觉如何?”中远问道。那关切的眼神似乎能融化掉一座冰山。
“师傅,我还好,忽然觉得百脉俱畅,只是四肢无力,感觉五感越来越微弱了”方天无力的答道。
中远思索了一会儿,看着师弟中行说:“只好这样了。”说完起身离开。
“师傅,师傅干什么去了?”这话听着好难懂,中行明白,后一个师傅指的是中远。“师兄应是取药去了,你师祖,也就是你师傅的师傅,踏遍千山万水采集五种仙草提炼成一种内家丹药,取名曰五草胆,有凝神固气的功效。当初,先祖提炼五草胆时,用内功凝聚而成,年得一颗,极是稀少,本寺也就只有极少存留,不过,这些你无须计较,另外,一会儿师兄有事交待,你去听涛榭见你中远师傅吧!”
听涛榭,在云水堂和净业堂的后面,背临万丈沟壑,但见云雾缭绕,听得松涛阵阵,宛如仙境一般。方天来到听涛榭时,师傅中远已在亭榭中。
方天叫一声师傅,就站在师傅的旁边,一晃十年了,十年来两位师傅对他无微不至,小到生活细节,大到传授心法等都悉心指导,关怀备至,虽身在佛门,却如父子一般,所以,方天在师傅面前都恭敬有加。
“坐吧,孩子,先把这颗药丸吃了,这颗药丸会一直在体内持续十年之久,药丸不大,却有几千层之多,每天脱落一层,帮你持元固本。想必你中行师傅已告诉你了,乃本寺上代高僧用毕生功力凝炼而成,只可惜炼制方法只有师祖一人知晓,本寺只存留了三颗。”
中远停顿了一下接着又说:“徒儿,你要记着,剩下的二颗五草胆,就在这听涛榭下面一丈处,哪天,要是你的师傅们不在了,记得自己取来。”
方天此时已服下药丸,听力已清晰了许多,听闻师傅没缘由的说了句没头没脑的话,扑通一声跪下,道一声:“师傅何出此言,徒儿要让师傅们一直陪着徒儿。”说完已是泪如雨下。
中远把方天搀扶起来:“徒儿,起来吧,为师知道你的孝心,石桌上有你的一封家信,你看看吧,明天你就下山去吧!”话未毕,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不看,我不要下山,没有师傅,焉有徒儿命在!”
方天此言不虚,若不是这十年来,两位师傅每晚为他输送真气,怕是自己早就不在人世了。
“傻孩子,天下焉有不散的筵席,为师去了。”说完和中行二人一同离去。
听涛榭里只剩下方天一人,方天方才明白师傅为何说的那么伤感,是怕他此一去相聚日少,不知何时相见,看来,师傅也是舍不得他的。不禁拆开信来,一看之下,原来是父亲的亲笔。大意是父亲要北上做官,此一去千里之遥,希望他能尽快回家一趟。
看完父亲的亲笔书信,听涛榭里,方天沉思良久,这十年,两位师傅待他如慈父一般,习惯了从小以来的父亲的斥责,却在这远离尘世的佛门之地找到了一种平衡,一种温暖,忽然让他下山离开他们,叫他如何舍得?不觉又是泪水满眶。这时,一种难以言状的炙热从腹中蓦然升起,并迅速向四周蔓延。
方天一时灼热难耐,自然不自然的使出一招‘风轻云净,’进而,‘云蒸霞蔚’、‘波谲云诡’、‘风云叱咤’,一路打了下去,直到‘风卷残云’,‘云谈风轻’,屏气收势。一套少林风云手一气呵成。连方天自己也很惊诧,这套拳,他打的如此娴熟。这时方天发现,那种炙热感已骤然消失,百脉俱畅之感袭遍全身。
“好!好一套少林风云手!”方天抬眼看去,虽然天色已昏暗下来,还是能看清那是师兄的身影。“师兄,你怎么在这儿?”
“还不是师傅牵挂你,命我来看看你。对了,师弟,你这套少林风云手打的比师兄我还纯熟,要知道我练了十几年了,师傅什么时候教你武功了,我怎不知?”
“师傅不让我练功夫,天天廊下读书,倦时抬眼看师兄们练功夫,慢慢的就记得一些招数,刚才腹中忽感不适,不自然的就使出了这套拳法,没想到竟然打了下来。”
师兄不悟也是农家出身,没什么文化,虽然平时寺院里也有教僧教习文化,可师兄痴迷于武功,却不知功夫在诗外的道理,虽天天苦练,却不得要领。所以,寺里的上乘功夫虽然都有涉及,但都运用的不那么精妙。
“噢,师弟倒还天资聪慧,为兄倒是要向师弟请教这套拳法的要旨了。”
方天见师兄态度真诚,两人便一边聊一边向僧房走去。方天指出师兄最后几招的凝滞,并说:“师兄,师弟以为这套拳法不一定按顺序一路使将出来,可以通过轻重缓急的自然纹理任意使用,才能得心应手,不当之处,还望师兄批指教。”方天这么说,并不是刻意的客套,他毕竟是俗家弟子,对师兄的那份尊重还是少不得的。
月色下,不悟按方天说的方法练了一遍少林风云手,如气贯长虹,再无丝毫凝滞之感,遂大喜过望。向师弟投来一注感激的目光:“谢了,师弟,对了,听师傅说你要下山了?”
“正是,”方天若有所思的看着天穹中一轮光洁的月亮说,“我们走吧!”
翌日一早,方天在两位师傅的叮嘱下拜别山门,他深知师命难违,遂长跪在两位师傅面前,实实在在的磕了三个响头,说道:“两位师傅保重,弟子不久便回。”中远不忍这一幕别离之苦,挥手道:“下山去吧!”。
方天告别了师傅和众位同门,唯独不见大师兄和二师兄,正纳闷间,山脚下,赫然出现不悟、不知的身影。两人笑眯眯的说:“师弟,我二人奉师傅之命护送师弟至平水滩。”其实,方天早被告知,出了平水滩,就是一条大路,虽也有崇峦叠嶂,但叉路较少,方天应是容易找到自己回家的路的。
“还劳烦两位师兄相送,折煞人也!”方天也喜皮笑脸的回道。其实,他是希望和师兄们在一起的。一路上,他们师兄弟三人一边唏嘘寒暄,一边谈论武学,倒也自在,不觉间已是到了平水滩。不悟表情严肃了起来,分别的时候到了:“师弟,送君千里,终须一别,家里的事办完,尽早回寺,我和师弟们等你。”
“好的,师兄,就此别过!”方天双手合十,低头深鞠一躬,转身离去。
向远处的二位师兄又一次挥手的那一刻,方天心里立即就有了李白诗中‘此地一为别,孤蓬万里征。’的那种前路未卜的迷惘,也有了‘挥手自兹去,萧萧班马鸣。’的那种感叹。‘鲜衣怒马繁华阅尽,他日归来依旧少年’的自豪感他没有,但离开父母只有六岁的孱弱儿童如今已是翩翩少年,不知爷爷奶奶、父亲母亲看到他的那一刻,会做怎样的感慨。
“不想这些了,”方天心中暗道。让他欣慰的是,这十年他已阅书万卷,很多书也都能倒背如流,再也不用担心父亲的责斥了。方天想的更多的是,往父母面前一站,不知他们还能不能认出他来。他更不知的是,此时的他已是当世绝顶的高手。
一路想,一路走,不觉间,路变得越来越窄,低矮的山峦也变得越来越陡峭,记得小时候离家随师傅进山,路过此处时师傅称此地为葫芦谷。这不会是诸葛亮当年火烧司马懿地方吧?随即方天苦笑了一下,那应是陕西西边的上方谷。其实方天是很佩服司马懿的,佩服他在内忧外患的境况下能隐忍多年。内有曹氏家族的妒忌,外有诸葛亮的百般挑衅和羞辱,‘十年磨一剑,霜刃未曾试’,一旦时机成熟,发动了高平陵之变,计杀曹爽。才有了以后的三国归晋、天下一统的局面。师傅常教诲他成大事者须学会隐忍,这个‘忍’字,方天一直认为是一味的隐忍,今日才有所顿悟,‘忍’只是为了更好的伺机出手。曹爽伏诛前曾说:“仲达剑一出鞘就夺去了曹家数年的江山。”司马懿却答:“为了这一剑,我磨砺了十年。”
突然,方天感动腹内一阵绞痛,眼前的苍翠的青山全变成了灰色,一片寂然。五感全然没有了感觉,身体虚弱到了极点。方天不敢再挪步前行,只好找一块路边的大石坐了下来,调息运气。
不远处,一辆马车缓缓而来,车是灰的,车后的跟随的四个随从也是灰的。方天不管这些,只管运气调息。马车快要经过方天时,眼前的一幕让方天惊呆了:两侧的山上落下很多的碎石,一块碎石砸中了马的头部,一声嘶鸣,那匹马瞬间倒毙,倒在了路的一旁,车后的四个随从也有两人受伤,剩下的两人边用兵刃抵挡碎石边向马车靠近,护卫着马车。这时,顺着两侧山体倒垂的青藤落下一伙强人,手中的兵刃参差不齐,有使短刀的,有使长刀长枪的。显然是一群乌合之众。但这一切,在方天眼中依然是灰色。
这时,从车厢里扔出来一个绣花袋子:“银子给你们,你们退了吧!”
方天隐约能听出是一个女子的声音。这伙人中有一人象是个头目,捡起袋子拎了拎,哗哗作响,显然有不少银子,但是这伙人不依不饶,那头目一挥手,这伙人便猫着腰慢慢向马车靠近。
此时的方天看在眼里,急在心里,不由大喝一声:“住手!”众贼在才把目光集中到他身上,只见是一个身着深灰色僧袍的小和尚,就大着胆子围了过来。
“人家已经把银子给你了,看在小僧的薄面上,各位还是退了吧!”“你算老几,兄弟们,把他砍了!”那个头目喊到。
眼看众贼越围越近,这时车厢骤然裂开,木屑四散,从里面跃然跳出一个身影,瞬间已挡在方天的面前。“大胆强盗,敬酒不吃吃罚酒,活的不耐烦了?!”
方天这才看清,来人穿了一身鹅黄素淡的裙子,长发飘然,原来是个看上去十七八岁的姑娘。让他惊奇的不是这姑娘那俊俏的脸庞,而是他居然能看到她衣服的颜色。
在方天眼中,入眼者皆是灰色,只有这一袭长裙是黄色的。
方天心忖道:“原来,我的世界只有一种颜色。”“小和尚,你躲开。”说完,那姑娘一把把方天拽到身后,从束腰处拔出一把宝剑,铮铮作响,寒光凛凛,欺身跳到了众贼中间。众人一楞,还没看清是怎么回事,姑娘已把头那目手中的钱袋抢回,随手扔向一个未受伤的随从,“接着!”话声未落,那头目已跪倒在地,显然是腿部受了重伤。
“给了钱还不行,还想怎地?!我让你们人财两空,不要命的上来!”随着那姑娘的这声断喝,又有靠的较近的匪徒受伤,跟那个头目一个姿势,也是跪地哀号。显然,这姑娘没想要他们的性命,剑锋所及,只是伤到他们的腿部。余下的众人一见这情形,搀起自己的兄弟没了命的跑,倏忽间,不见了踪影。
“小和尚,没事吧,他们没伤着你吧!”姑娘问。“我没事,谢谢姑娘!”这时方天才得以细看那姑娘,只见修长的眉毛下,一双清澈的大眼睛灵动有神,腮边一抹烟霞,白里透着粉红,嘴唇不薄不厚,而且个头和方天不相上下,煞是可人。方天自出生也没见过生的如此好看的姑娘,一时怔在发那里,欲言又止,不知说什么是好了。
这时,受伤的随从也包扎好伤口一起围了过来,其中一个随从拍了拍方天的肩膀说:“小和尚,我家小姐跟你说话呢。”方天这才回过神来。只听那姑娘问道:“小和尚,这附近可有什么村镇?我们的马匹不行了,得从新购置才行。”
方天低头想了半天,出了这个山谷,不远处师傅曾带他去过一镇子用饭。就回应道:“此处不远有个镇子,叫......青藤镇,对,是青藤镇。”我带你们去。
“原来此地你也不熟呀?”“我离家十年了,是刚从山上下来回家探望双亲的。”“噢,小师傅在哪个山上修行啊”姑娘改口叫她小师傅,看来,这姑娘还是有礼数的。“五台山。”
“小师傅,你会武功吗?”
“只会那么一丁点儿,我小时候体弱多病,师傅不让我练功夫,只教我一些道家的吐纳之法。”
“一个和尚,居然只会道家的一些入门功夫,不可思议,难以置信。”
“是真的,”方天急了,“我只看过师兄们练功。”
“没说你不是真的,只是觉得有些奇怪。”姑娘委婉地说。一行人边走边聊,半个多时辰,他们已到了青藤镇。
幸运是的,今天镇上正好是逢集,乡间都是这样的,逢双日,街面上会有好多卖日常用品的小贩出摊儿,有卖时令蔬菜的,有卖鸡鸭鱼鹅的;有卖果树苗的,也有杀猪的,卖牲口的,热闹非凡。要是单日,就会冷冷清清,阒寂无人。他们一行人跑遍了整个集市,才勉强凑到了三匹马,姑娘言道:“你们四个骑两匹,我们到下一个集市再想办法。”“是,小姐!”那四人齐声答到。姑娘翻身上马,动作十分娴熟,上得马来,双手抱拳:“小师傅,我们后会有期,欢迎你到京城作客!对了,你叫什么?”“我,我,小僧法号不显,俗家名方天。”
“方天,京城见!”一声银铃般的声音传到方天耳膜,显然,那姑娘是用了内功的。再见那行人,已在数丈之外。“京城见,京城在哪儿我都不知道!再说,居然忘了问一声她叫什么?”方天低着自言自语道。再一抬头,那五人已在街巷尽处消失。方天只好寻到来时的路,朝回家的方向走去。
穿过葫芦谷,又翻过一道低矮的山梁,方天的心情逐渐好转起来,原来,他眼中的世界又变成了五彩斑斓,色彩纷呈的天地。想必,一定是师傅让他服下的五草胆起了作用。只是师傅告诉他,这药丸每天自动剥落一层,会出现短暂的空白。想着不久就要和家人团聚,方天不由加快腿步,因为,此时他的气力也恢复了许多。
就这样,方天一路上困了就打个盹,晨光微露时,他就运双掌吸风引露,化山间田野间的露水为一,聚成一个大的水团放在自己的瓦钵,小心的一点一滴饮进腹中。山间的露水,在太阳没有出来之前,已粘染上花瓣和植物的营养,十年如一日的练习,方天已经完成师傅说的“化万珠以为一”,早上的一钵,已能完全支撑一天的消耗。
水秀村的入口在一个小山丘的低洼处,而且多苍松怪柏遮掩,所以,外人极少知道这个所在。不几日,方天几乎是日夜兼程,终于凭着儿时的记忆,方天找到了这个极为狭窄的村口。
“初极狭,才通人,复行数十步,豁然开朗......”这正是《桃花源记》里的句子,此时,和眼前的情形极为的相似。过了村口那一段狭窄的通道,方天的心情也开朗了许多,正想喊一声,“我回来了!”,一个熟悉的身影映入眼帘:一个半人高的木凳上坐着一个老人,右手一支拐杖拄地,正在好奇的打量着他。
方天一看之下,紧走两步,扑通一声跪地:“奶奶!”眼里已是噙满了泪花。
那老人扔掉拐杖,一把捧起方天的脸蛋,:“你是?你是我的天儿?!”
“是我,奶奶,你的不孝孙儿回来了!”老人也是一行浊泪扑簌簌的长流。
那老人卷起袖口边擦眼泪边说:“可把你盼回来了,走,天儿,搀着奶奶回家!”
路上遇到好几拨人,奶奶告诉方天,这是你前院的婶子,那个是北院的大娘。村里的人一听说方天回来了,都凑到跟前七嘴八舌的问东问西。
“我是你八叔家的,是你的八婶,还记得我不?”
“记得,八婶,你还好吧!”
“我好着呢,你可算是回来了,这老婆儿呀,天天拎个凳子坐在村口等呀等,也不知等了多少年,打你走后就这样了,这不,终于把孙子等回来了。”说完,也流了两行热泪。一时,方天心里热焰飞腾,原来,这么多年奶奶天天到村口等他。不由动情的喊了一声:“奶奶!”
方天回到半山腰的家中已是半个时辰之后,奶奶岁数大了,方天搀扶着奶奶一步一小心的走着,路上也不时的遇到村里的亲戚近邻的,免不了要说一起面上的话儿。
刚进家门,父亲母亲已站在院中,方天一句话没说,先跪倒在地,叫一声“父亲,母亲安好”,随及问道:“爷爷呢,爷爷怎不在家?”
“进屋说吧,把你奶奶搀到东厢。”父亲道。方天安顿好奶奶,进得堂屋方才知道,爷爷在他走的那一年就去世了,只是父亲说什么也不允许家人告诉方天,怕过度悲伤影响了儿子的健康。看来父亲了解自己的儿子是个大孝之子。方天不由得号啕大哭,跪在爷爷的灵位前很久很久……
方天止住哭声是小半个时辰之后,父亲方田说:“再莫伤悲,你在这里哭,你奶奶在东厢房已是伤心欲绝。为父知道你是个孝子,只是死者长已矣,存者且偷生,你已经不是小孩子了,做为一个男人,要学会控制自己的情感,过分的悲伤‘是遁天倍情,忘其所受,古者谓之遁天之刑。’,你可明白这个道理?”方天知道父亲是引用庄子的《养生主》来开导自己,十分认同的点了点头。
之后,父亲详细垂问了这十年来儿子在寺里的情况,甚至很多细节。欣慰的点头表示认同。“书,你已经读了不少,但离为父的要求还差很远,从今往后,依旧不可懈怠,为父这次经由吏部推荐去京城就职,你奶奶不愿随行,我已写信给你远乡的表哥来照顾你奶奶,我在京城安顿好就捎信给你,你见信即刻动身,不可拖延逋慢。”方天一一点头表示应从。离家十年,此次归来,父亲已不似他小时候那样对他十分的苛责,但要求依然十分严厉,这是父亲望子成龙的心愿使然,要不怎么说‘严父肩挑日月,慈母手转乾坤’呢。
次日早晨,父亲母亲带着打点好的行囊上路了,方天一路远送,并告知父母葫芦谷匪患的事,父亲道:“出了村不远的驿站有朝廷派来的官兵护送,不必担心为父的安全,好好照顾你的奶奶。”母亲不免又抱着方天哭了一会儿,方天方才拜别了双亲回到村里。
初秋的龙影潭回清倒影,清嵘俊茂,飞漱其间,潭水越来越是寒凉,村里去戏水的小朋友渐渐少了。天方除了每天照顾奶奶起居,便是到潭里游水。奶奶的身体还是很不错的,天天还能自己做饭,这让方天很是欣慰。一天,在水边遇到了儿时的伙伴黑子,黑子姓马,因为生得黑,所以,大家都叫他黑子。
“黑子,咋没见过英子呢,我去过她家一趟,大门也是锁着,布满尘土,她咋啦?出远门了?”
“喏,她在哪儿。”黑子看着潭水幽幽的说。“你走的第二年夏天,荷英游水时不慎游到了西南角,本来风浪静的,突然起了一个漩涡,荷英就再没上来,后来,村里的会水的大人全下潭了,也没有找到她,所以,现在再也没人敢往那边游了。”
见方天突然沉默了,黑子又接着说:“方天,你以后也少下潭,你们小时候玩的好,没准被她找了去!”方天没再理会这个昔日的好友,扑通一声逃进了潭里。
潭水很凉,但方天的心此时更是如寒冰在腹,一片凄然。离家十年,爷爷不在了,小时候那个要嫁她的英子也不在了。自己的水性那么好,也许他在,英子就不会沉入潭底,想到这里,方天由着性子,发了狠的往那个别人视为死亡之地的地方游去。
方天的潜水本领很好,这是因为道家的吐纳之法可以让他长久的闭气,反过来,长久的闭气的也能让他锻炼肺部。所以,自打会游水起,他就习惯了在水底游来游去,这是别的小朋友所不能及的。
方天越游越快,在水底象一条鱼一样,突然,方天感到了一股吸力,力量很强大,大到他想抗拒已有些吃力。这时才意识到,村里大人们说的,这东南方向极可能是潭水的出口,但这个出口会是那里呢?难道英子就是从里被吸走了?
想到黑子还在岸上,方天停止了游动,气沉丹田,凝神聚息,转身向反方向游去。他担心的不是自己的安危,他担心的是万一他上不来,家里的奶奶该会如何的伤心。黑子就在岸边,他半个时辰上不了岸,奶奶就会知晓。虽然他豪气冲天,孝心使然,很理智的选择了上岸。
黑子果然还在,“吓死我了,方天!”黑子惴惴的说。“走吧,黑子,天快黑了,有空我去找你玩。”方天拧干身上衣服,重又披在身上,黑子知道方天一定是伤心的,所以也没多言,各回各家,各找各妈。
回到家里,奶奶已经烧好粥了,奶奶知道方天不食人烟火的,自己吃了半碗粥,祖孙两个坐在院里聊家长,又端来一盆热水帮奶奶洗脚,又帮把奶奶把指甲剪好。奶奶如数家珍的说:“小时候你就帮奶奶剪指甲,这些年过去了,我谁都没让剪,实在太长了,我就自己剪去一些,留着一些给我孙子剪。”
方天已有泪水闪动,怕奶奶看见,边低下头给奶奶擦脚边打趣的说:“奶奶,这辈子就让孙儿一个人给你剪,你要答应我,我不在家就给我留着,等我回来剪。”
奶奶也眼含泪花了:“奶奶到死也给天儿留着。”一语成谶,多年后,奶奶九十岁过世时,棺不封盖,一族的亲眷就等方天一人为奶奶剪完指甲。方天是奶奶去世的第二天回来的,为奶奶剪完指甲,方才净面入殓,这是后话。
又过了二日,远房的表哥喜子果然来了,喜子比方天只大五岁,老实巴脚。方天小时候只见过一面,看表哥做事还很实在,方安心中大慰,随及做了一个重要的决定:再探龙影潭。
方天撒了一个谎,这是他出生以来第一次撒谎:“奶奶,我吃的草药少了一味,要出村去镇上买一些,不出意外晚上就回来了。”“小孩子尽瞎说,啥意外不意外的,你一个人我不放心,你身体又不好,让你表哥陪你。我一个老婆子在家不用人管的,那么远的路,我可不放心。”奶奶郑重起来。
“不用了,你孙儿在寺里学过功夫的,再说了,我粗衣烂衫的,谁会打我的主意呀?”说完站到表哥身旁,“你看看,我比表哥还高出许多呢,你就放心吧。”
方天捡了一身最朴素衣服换上,“这样总可以了吧?”方天嬉皮笑脸的说。
“你小时候就这样,狗吃豆腐脑儿——衔(闲)不住。”奶奶总算勉强答应了。
方天出了家门,直向村口走去,看看身后无人,转向奔往龙影潭。初秋的早晨,烟霏云敛,天高日晶,山川寂寥。方天眼看四下无人,小心的走入潭水,深吸一口气,潜入水底。这次,他选择离出口较进的地方入水,潜入水底不久,那股吸力又不期而至,方天全神贯注,顺势游去,吸力越来越强,方天顿觉天旋地转,他已无所作为,旋及头晕目弦。
不知过了多久,方天渐渐清醒,睁开眼来,方天这才发现,自己已掉进一个深不可测的深潭,潭水汇聚成一条窄窄的小河,蜿蜒曲折,不知流向何方。抬头看去,数丈瀑流冲入深潭,带入的空气又产生一种浮力,方天这才得以浮出水面。“好险!”方天叹了一声,慢慢向岸边游去。
一条小径似有人走过的痕迹,被遮掩在茂密的灌木丛中,方天拨开丛叶,小心前行,不知走了多远,渐渐开朗许多,又走了数十步,忽然色彩斑斓,原来是一大片桃林,只见芳草鲜美,落英缤纷。方天暗自忖度,已是入秋时节,怎么桃花依然盛开?
“人间四月芳菲尽,山寺桃花始盛开。”是了,白居易的这首《大林寺桃花》让方天似乎明白了,可这是七月了呀?
就在方天诧异不解,从自己读的过万卷书中找到七月桃花的记载时,他身后不远处赫然站着一人,用敌意的目光盯着方天。
而此时的方天也觉察到那人的存在,日日在山中吸风饮露,自然的气息混入人气,他不可能不知。
“何方神圣?!”那人一声断喝,方天转身看去,不由心上一惊。原来,那人胡须短如钢针,一脸的落腮胡子,长发披肩,一身的衣着打满了补丁,但方天却认得那是僧衣。
方天一时语塞,不知该如何称呼眼前之人,只是疑惑的地看着他,“你,你……?”
那人看清方天是一个文弱少年,顿时减少了敌意:“贫僧中正,你是?”
果然是个僧人,方天暗喜。我是水秀村的,叫方天,不慎落水,飘流至此。”方天也言简意赅的回道。
“噢,你是水秀村的?”“正是”方天又回道。
“走吧,先把衣服烤干!”那人只管转身而去,方天一看,只好紧紧跟着。
越过桃林的深处,是一座纯石头砌成一排房舍,看上去规模还算不小。那人走近一处房间,说:“把衣服脱下!”看方天有些迟疑,“这里没有外人,受了风寒你小子就不好办了。”方天此时才感觉瑟瑟发抖,只好照办。那人生起柴火,不一会儿,屋里就暖和起来,很快衣服也烤干了。方天穿好衣服,与那人来一处更宽敞的屋舍。
屋里的摆设也很奇特,石桌,石凳,所有家什全是山石雕琢而成,而且做功细腻,石质家俱上均有各色花纹,还有鸟鱼虫兽的图案。方天坐下来,发现石桌上竟然是一段经文:
佛告须菩提,莫做是说。如来灭后,后五百岁,有持戒修福者,于此章句,能生信心,以此为实。当知是人,不于一佛二佛三四五佛而种善根,已于无量千万佛所,种诸善根。闻是章句,乃至一念生净信者,须菩提,如来悉知悉见。是诸众生,得如是无量福德。
方天知道这是《金刚经》第五品的内容,便试探着问:“师傅当真是出家人?”
那人没在回答,转而问方天:“你怎么会到这里?是掉进龙影潭才到此处的?”
“正是,我小时就喜欢在潭里戏耍,这次不知怎么被卷进漩涡了,就到这儿了。”方天老老实实的回答。
“怪了,你掉进漩涡,不被憋死,也被憋死了,怎可生还?”那人意思是说,小半个时辰的缺氧,方天怎么可能活着出现在他的面前。
“不瞒师傅,小僧法号不显,自幼出家,是五台山俗家弟子。因体弱多病,师傅教习道家吐纳之法,所以,略通一些闭气之法。”
“噢,你师傅是?”“小僧有两位师傅,法讳中远,中行。”方天这才意识道,此人刚才自报法号中正,难道?
看到方天心有疑虑,那人立刻说道:“不错,中远、中行,正是我的同门师兄。”
方天此时已是瞠目结舌,“师叔?”那人却不回应,说:“跟我来!”
方天跟随那人转到整排的石屋后面,那人按下机关,地面上裂开两道石门,正下方,是一个石砌的地下通道,走入不远,豁然开朗,俨然一个地下宫殿。里面阴气重重,寒气刺骨。
向右拐进一个狭窄的通道,那人停下脚步,又按下一个机关,房门大开,屋里有一张石床,石床上躺着一人,方天缓步向前,定晴一看,不由得魂飞天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