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谁是大虎?”
“当然是老子。”
山林中淅淅索索,传来几声低喝,若是仔细看去,便可以看见十数个人趴伏在树丛中,隐隐约约。
为首的四人趴在前头,从腰间扒拉出一副面具,耳语了一阵,其中的壮汉和旁边的年轻人换了一下面具。
“前几天,那个上边来的捕快不是在我家的坊市打起来了嘛。”
颇为费力的带上用麻布袋作的粗制滥造的头套,最左边的那人掐了掐嗓子,声音逐渐由粗变细。
“真他妈的难戴,林老头你下次做的时候能不能做大点。”
依旧是掐着嗓子,他的头套上写着一个“三”字。
“有的戴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赶紧说话。”
身形有些萎缩的是林东升,他干咳了一下,熟悉了一下变得尖细的嗓音。他头套上写着个二。
“哦对,那个叫张全的,满城打听我们,城东的福老头就想着去探探他的底嘛,结果啊,啧啧,还挺能打。”
“我呸,尽惹事。”
头套上写着一字的方回啐了一口,舔了舔自己的嘴唇。
“青山,你是不是搞错时间了,咱们都蹲了不少时候了,连个马屁都没见着。”
后边的十几个戴着头套的有些骚动,老四李青山摇了摇头。
“不可能,张家大爷可是答应我今天交货的。”
李青山的嘴唇有些发干,嗓子也是痒痒的,咳了两声。
后边的骚动又平息了下去,跟着他们四个的都是招揽的可堪一用的土匪,不过本质上都是土匪,都是干的夺别人生路的活计。
早晚得剿掉。
藏在面具底下的脸上皱着眉,李青山一直在舔嘴唇,他在背后负了对双刀,是很轻的那种,砍着快。
他和孙东海都是在一年多以前才开始练武,孙东海本身家中就有教习,自幼打熬身体,所以使得动三十余斤的熟铜棍,但他不一样,他是真二八经的半路出家,只能拿着双轻刀看走。
铁链在石头上摩擦着,发出难听的声音,那是孙东海的武器。
孙东海腰间的铜棍是三折的,专门请奇匠打造,携带的很方便,不同的短棍之间有铁链锁着,底部有一个小小的机关,可以把拼接着的铜棍解了。据方回所说,正面拼不过,也可以把这铜棍折了当三节的长鞭使。
虽然林东升一直在说“武器越怪,死得越快”,但孙东海觉得这武器蛮厉害的。
夏日的树林也是很闷热,蚊虫越发多了。
远远地,从官道上来了十多匹马,拉着满载的货车。
“谁先?”
“今天我老大,我先,青山殿后。”
看着晃悠悠的车队,方回眯起了眼睛,他本来就是四境的大武夫,眼力好得很,他甚至已经看见了马车上那些打着瞌睡的马夫。
“走!”
风起林动,十数个人猛地从山林中窜了出来,在道上齐刷刷的站上一排,手上拿着把斧子。
马车近了,已经上了坡,车队长的有些吓人。
马蹄哒哒的跑,车轮碾过石子的声音越来越近了。
“差不多了吧。”
李青山手上拎着把小斧,凑到方回的耳边。
“别急,再近点儿。”
那些个老马终于是上了山路,驾车的马夫也起了点劲儿,瞅着道上一排人,车也不停,就打算这么的闯过去。
连带着后边儿的车也快了。
马车越来越快了,方回举起了斧头。
三,二,一。
“去!”
小斧转着圈儿,带着挺大的劲,砸到了马夫的身旁,卡在了货车上,那马夫咧嘴一笑,手上缰绳使劲。
然后就看见十余把斧子飞了过来。
斧子带着血液划过老马的脖子,砍断了绷直的缰绳,马倒了下来,带着跑步的余劲在沙土地上划过了老长的一段距离。陈旧的货车被横摊在道上的马给绊上几下,直接就翻了过来,带着尘土,砸到了方回的面前。
方回把袖子撸了起来,从翻倒的板车下拉出了被砍伤的车夫,尖着嗓子对李青山笑道。
“我说什么来着,别急。”
后边的马车很快就赶上来了,停在官道上。
“大哥,第一车上没货儿。”
“没事儿,都在后边呢。”
随手把车夫交给后边儿的人,方回坐到了翻倒的板车上。
“你们这儿,谁管事?”
从车队后边走出了一个看着颇有风度的中年男人。
“这位爷,有何事?”
“少废话,你看不出来吗?打劫。”
中年男人赔笑一声:“爷,咱们是一家的啊,还是莫要伤了和气。”
“我数到三。”
“我觉着吧······”
“一!”
“咱们可以谈谈。”
“二!”
“你走你的独木桥······”
“三!杀了。”
方回对着后边摆了摆手,然后继续看着中年男子。
中年男子沉着脸。
“这位兄弟,咱们都是道上的,也不跟你开玩笑,只是希望你莫要得寸进尺。”
赤红的颜色漫了开来,带着刺鼻的味道,李青山闻着便有些不适,今天的方回是有些不留情了。
“毕竟小命是最重要的。”
“要命可以,把钱拿来。”
方回抖着腿,头上的麻布袋一抖一抖的,大大的一字颇为挑衅。
“不,我说的是你们的小命。”
中年男子沉着脸,从腰后拔出了一把匕首。
那些马夫,都从车下拔出了明晃晃的单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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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照文捕头的说法,这些混混是马汉手下的?”
张全坐在捕房,旁边穿着深蓝色捕快衣裳的络腮胡汉子点了点头。
赵易和张全一样坐在上首,依旧穿着那件最旧的白衫,订做的几件衣服今天下午便好了。
文捕头站在堂下,拱着手点了点头。
“张大人初来镇上,可能有所不知,这周边山匪众多,但其中最主要的还是三股。”
抬起头,络腮胡的大汉看了眼右首扶茶的俊秀少侠,又回头看着张全。
“这三股劫匪分别是翻林虎、拦路虎、过江虎,这些都是绿林里给的称号,而那马汉就是拦路虎的匪首。”
文捕头的态度很是恭敬,赵易也问过张全,张全给他露了一下那块黑铁腰牌。
飞鱼卫是泰山最高一档的捕快称谓,专门处理江湖上的事,其他的州府也有类似的机构。
“那我问翻林虎的事,和他拦路虎有什么关系?”
“大人难道这都想不明白吗?唇亡齿寒啊,他们也怕。”
张全点了点头,挥手让这捕头下去了。
他和赵易同时端起茶盏,小品一口。
“走吗?”
“走了。”
两个人并排出了捕房,出门的时候正好撞上了那个李哥儿,有着古铜色肌肉的青年被两个捕快压着,恶狠狠地盯着张全。
赵易没见过这个年轻挑夫,他看着挑夫手臂上的大片赤红摇了摇头。
当初张全打人时都没下重手,但偏偏这个李挑夫比较倒霉,撞到了烧开水的铜壶,半个身子溅到了茶水。
两人看着被押送的挑夫渐渐走远,张全突然跟赵易借了点钱。
“这些钱拿着,找个好点的郎中,给他治治伤。”
把站在门边的捕快招到跟前,张全把从赵易那儿来的一吊钱递给他,指了指那个一直倒吸着凉气的背影。
赵易笑着把钱袋挂回了腰间:“叔,你还说我不适合江湖。”
张全耸了耸肩。
“我又不走江湖。”
赵易依旧挂着玩味的笑容,张全忍不住推了他一下:“快些走。”
出了衙门,对着的就是张家的坊市,福德坊。
看着来来往往的张姓贩子,穿着黑色衣服的张捕快皱了皱眉,一边穿行在人流间一边问赵易。
“你对这张家怎么看?”
昨天他们二人在县令的引荐下见了一下张家的几位当家人,一二四五一共四位爷,态度颇有些倨傲,也不大把俩人放在眼里。
至于三爷去哪了,问起来的时候,一直没让下边看茶的几位爷都有些哽咽。
“死了,死了好些年了,就是被那天杀的土匪给杀得。”
赵易一袭白衫,腰上挂着五两酒壶,他和张全出门的时候都没带上武器,街上的人也不避开了,在熙熙攘攘的人群里穿过,明明只是一个小镇子,却偏有一种繁华的感觉。
“我对他们家能有啥看法?”
宅子挺小,不气派。
金陵最富的赵二公子在心里默默地评价了一下。
“不过我听说,翻林虎只截张黄二家的商队,就是靠着他们两家发家的。”
他这两天也没闲着,逛了一圈茶馆酒楼,关于翻林虎的市井传闻也了解的差不多了。
“这我也听过,而且每次都截,基本上货剩的都没多少了,被抢了七七八八。”
两人正说着,坊市门口突然热闹了起来,长长的商队自牌坊那儿鱼贯而入,和别的商队不同,拉车的都是些神俊的马儿,看着就日行千里。
摊贩行人都避让到街边,那些马夫似乎是难得赶上如此神俊的大马,一个个趾高气昂,得意得很。
街边上有人认出了带头的那马夫,高声叫了起来。
“陈老三!怎么?这次货没被抢?”
“嘿嘿!抢个屁!”
那个满口黄牙的陈老三咧着嘴,手上缰绳一抽,打了个鞭花。
“咱家老爷略施小计,那翻林虎就上钩儿了,从今天开始啊,就没啥子翻林虎咯!”
只来得及留下这么一句话,那不太听人使唤的高头大马就往前跑了起来。
赵易两人站在街边,那陈老三的话说的大声,他们也听得真切,只觉得有些茫然。
“出城看看?”
“走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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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难得的,这一场打的很激烈,虽说尸体也是见过不少了,但李青山和孙东海还是第一次见到这么血腥的场面。
遍地都是尸体,二三十具,有土匪的,有马夫的,还有那个紫衣的中年男人。
林老头把头套摘了下来,人都死光了,一个都不剩,他也没什么隐藏的必要,深吸了几口气,脸色难看了起来。
“方回,这次过了吧。”
方回杀得都快疯了,亚麻色的头套全是血,逮着人就杀,明晃晃的钢刀上依旧留着不少血渍,顺着刀锋滴落在黄土上。
那些老马一直在骚动,有不少的被砍死了,还有一些踏着蹄子,“咴咴”的叫。
“反正都是要杀的,哪管什么时间。”
被血痂糊住的头套实在是很难呼吸,壮汉一把扯了下来,咧着嘴。
打到一半就发现了,这些根本不是马夫,一个个训练有素,里边还穿着软甲,根本就是大宋的官兵。
孙东海和李青山二人还是第一次和官兵对上,本来也没有杀人的意思,但方回打的来劲了,打的对面开始下了死手,他们也只得迎上。
“不说了,还是看看货吧,张家这次舍得请官兵护队,想来不是什么差物什儿。”
李青山惨白着脸,把两把轻刀插回腰间,深吸了几口气,就到后边去开了车上的货箱。
孙东海跟在后边,他几乎是快要吐出来了,他用的是铜棍,一棍把对面的脸都抽烂了,一颗牙齿飞到了他的嘴里。
看着比李青山更加不堪。
方回依旧没把刀插回去,血还在滴,都滴在一片地方,流成了一个小小的血池。
本来林东升也不打算把短棍收起来的,但想了想,还是把他插回了身后,他身后有一副皮带,有两个筒,正好插上短棍。
下意识的摸了一下腰间,才想起来平日打完架都要吸上两口的烟锅没带,脸色更差了。
李青山和孙东海抬着一个大箱子回来了,脸色阴沉。尤其是李青山,又是惨白,又是阴沉,看着怪恐怖的。
“箱子里是啥?”
“好东西!”
孙东海冷笑一声,打开了箱子。
石头,全是石头,滚落到了地上。
“全他妈的是这玩意!全他妈的!”
手上的熟铜棍一下打烂红木箱子,细碎的石块散落在地上。
一时间连风都停了,过了良久,方回才叹了口气。
“我早知道了。”
这个壮汉很难得开始忧愁了起来,拍了拍身边这个已经相识二十年的好友肩膀。
“我是从没把你当朋友的,你别怨我。”
说罢,咧嘴一笑,他挥起了刀。
钢刀上已经没有血了,明晃晃的,划过林老头的肚皮,大片的赤红喷涌,林东升眼中带着错愕。
孙东海和李青山甚至没有反应过来,只见着一道弧光划过长风,温热的液体就溅到了他们的脸上。
“方回!”
孙东海一按机关,手上铜棍变成铜鞭,带着破风之声冲方回打去。李青山快步上前,一手扶住了林东升,另一只手颤抖着捂住他腹部的伤口,拼命地想把涌出的鲜血堵住。
原本就惨白的脸色更加惨白了,嘴唇哆嗦着,林东升看着眼眶发红的李青山,张着嘴想要说什么,猩红却不住地从嘴里流了出来。
孙东海完全不是方回的对手,不过几个回合就被擒住,三节的铜棍散落在满地的尸体当中,方回脚上的靴子碾了碾地上的锁链碎片。
钢刀擦着孙东海的脖子,稍稍一动,脖颈间就多了一丝殷红。
李青山瘫倒在地上,扶着濒死的林东升,面若死灰。
方回一脚把孙东海踢倒,两只手擎着单刀,使劲往黄土上一插,刀锋抵着孙东海。
“你为什么?为什么要杀他?”
李青山眼眶微红,抬头怒视这个平日最讲义气的大汉,平日像是大哥一样照顾他们的方回,嘴里吐出了他所能想到的最恶毒的词语,咒骂着方回。
“为什么?你这话真好笑。”
方回脑袋后边扎起的头发散了开来,多了几分疯魔样,头低到孙东海脸上三寸,死死地盯着这个素来最爱行侠仗义的公子,咧开了嘴。
“当然是为了他妈的!他妈的臭钱!”
“我和这老头演了二十年的忘年交,就为了张广那个王八蛋说好的一千两,一千两我替他卖命三十年,他让我来和这个老头演二十年的戏。”
方回的笑容已经扭曲了起来,手指抽搐着,散落的头发垂到孙东海的脸上。
林东升已经不流血了,还是说不出话来,眼上流下了几行清泪。
方回离瘫倒在地上的林东升也不过几步之远,他突然想到了什么,从腰后拔出一把匕首,狠狠地甩到了林东升的脚上,把他的脚钉在了黄土地上。
林东升把嘴紧闭了起来,手上使着劲,扯着李青山。
“怎么?说不出话来了?你们不会还在以为这是在做梦吧?我呸!我就是你们认识的那个方回!不是别人!”
一口唾沫吐到了孙东海的脸上,他下意识的想闭眼,却被这个疯子撑着眼皮,唾沫星子就这么砸到了眼睛里。
听着孙东海的惨叫,方回笑的愈发放肆,
“你们两个知不知道,我熬到了四境熬了多久?”
说着,方回脸色沉了下来,牙齿被咬的发出了“咯吱”的声响。
“老子熬了四十年!今年老子四十七了!才第四境!而你们呢?你们呢?告诉我!你们到第二境花了多久!一年半!老子真就是嫉妒你们,恨不得现在就把你们杀了!”
李青山看着这个疯子,一把抽出腰间的轻刀,这是方回送给他的,朝这个疯子掷了过去。
却被轻易地躲开了,方回眼神冰冷的看着李青山,站了起来,踹了一脚孙东海,他痛苦地躬起了身子。
“你很想死啊?想走在你的好兄弟前边?”
抽出插在地上的钢刀,方回摇晃着走到了李青山面前,居高临下的看着这个年轻公子。
作势欲砍。
一点银芒先到。
一杆黑铁的长枪带着雷啸之声飞了过来,带断了明晃晃的钢刀,随后去势不减,插进了管道边的树上。
白衣的少侠满脸怒容,脚踏金雁而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