冯容海这才确认,老领导特意把自己叫到省城,是谈案子的。先前,老领导对城投集团的问题,也是重视的。不过,只是单方面的在和市长吴哲沟通。这次,却特意把自己叫到家里来,是否有更深层次的意思。冯容海首先想到的,就是市长吴哲给出的时间期限。莫非,这是省里面做出的决定。毕竟,东州是全省的经济重镇,正逢换届,市里面不想出大事,省里面更不想。冯容海转了转眼睛,觉得自己想太多了。既然来了,既然谈到了这个话题。想必,老领导很快就会表明态度。紧接着,他从那份匿名举报信谈起,一直到警方准备对应彪实施秘捕,事无巨细,将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说了一遍。
末了,他又添了一句,说:“同时,市里面也给出了一定的时间期限,争取在换届之前,拿下这起案子。”
“怎么,有压力?”
“老领导,其实压力倒是其次的……”
“那什么才是关键?”
冯容海考虑良久,才下定决心,说出了隐藏在内心的那一层担忧,市里面给出时间期限,是不是在暗示,案子查到一定的程度,就该了结。
“容海,你有这方面的担忧,也可以理解。前几天,我和你们的吴市长,刚通过电话。坦率说,他也有这方面的担忧。”
“吴市长也有这方面的担忧!”冯容海有些听糊涂了。
“容海啊,你们下面在猜市里面的意思。同样,市里面也在猜省里面的意思。城投集团的腐败窝案,虽发生在罗凤新区,但是,牵涉面却极广,甚至涉及到东州市的主要领导干部。而且,正值换届,如果真的引起一场大地震,负面影响将会极其恶劣。这么大的事情,该不该查,查到什么样的程度,是否一查到底,东州市委市政府也一直在犹豫。毕竟,稳定的大局,是最关键的。其实,省里面也一直在观察,之所以没有插手,是对东州方面的信任,相信东州市委市政府,相信你们廉政办,能够经受得起考验,把这起腐败案办好,办成铁案。至于给出的时间期限,你大可不必放在心上,你的任务,是查案,查个水落石出。对于腐败,省里面的态度一向是明确的,严惩不贷,追究到底。”刘树兴有意顿了顿,亮明了态度,“容海,反腐倡廉,树立新风,建设优秀,实干的公务员队伍,才是大局中的大局。”
“老领导,有您这句话,我就放心了。”
“容海,你这话就错了。纪委也是,廉政办也是,长期战斗在反腐倡廉的第一线。绝不能因为某个人,尤其是领导干部的一句话,而变的摇摆不定,甚至于,失去了信心和决心,这是非常可怕的。反腐倡廉是一项艰巨的任务,廉政办作为省纪委探索新路子的试金石,更不能有所动摇,一定要打响这第一炮。”
“老领导,您放心,我一定会站好这班岗。”冯容海嘴上虽这么说,其实,心里面,还是有所顾虑的。的确,从某种意义上而言,廉政办得到了省纪委的“庇护”,手上握有“尚方宝剑”。如此一来,在办案的工程中,也就多了些底气。但是,省纪委毕竟是省纪委,在行政管理上,并没有和廉政办建立直接的关系。廉政办在东州,一要接受新区党委的领导,二要接受东州市纪委,检察院,审计局等多个部门的监督。表面上看,是个独立的部门。实际上,却有着诸多无形的约束和限制。半年多的时间,冯容海也发现,省纪委对廉政办的工作,不能说不重视,但至少没有明确的,公开的给予支持。这种支持,恰恰是冯容海最需要的。廉政办想要真正的“独立”,关键在省里面的态度。要不然,长久以往,这种改革,依然是治标不治本。改革改革,有改动,才能革新。而且,必须要是大改动,不能是小修小补。打破规矩,才能另立方圆,这就需要魄力。
冯容海的思路固然对,但是省纪委也有省纪委的顾虑。毕竟,廉政办是新生事物,没有模版可以借鉴,一切都在摸着石头过河。摸准了,就能顺利到达彼岸。但是,万一摸不准呢。因此,为了保险起见,刚开始,步子不宜过大,过快,过猛。要一步一个脚印,等摸准了大致的方向,才能迈着大步往前走。
“对了容海,根据之前的商定,国家预防腐败局的有关同志,下个星期就会下来,在东州呆上一段时间,考察工作。这就说明,一直以来,中央对腐败问题,是高度重视的。防患于未然,要反腐,更要防腐,这也是一种体制上的创新。”
北京能来人,是好事。不管出于什么目的,走个形式也好,另有玄机也罢。最起码,人下来了,就等于在释放一种信号,自上而下的对腐败问题的重视。无形中,给那些和城投集团存在着利益关系的大大小小的领导,一种震慑力。至于到底能起到多大的作用,冯容海并不抱希望。希望越大,失望也就越大。正如老领导所说,作为长期战斗在反腐倡廉第一线的战士,就如同弹簧,再大的压力,都要扛住。如此,才有反弹的动力。否则,就会变形。这番话,说起来容易,做起来却是极其困难。毕竟,人都有欲望,稍不慎,就会沦为欲望的奴隶。
冯容海在省城住了一晚,第二天一大早便赶回东州。他打算先去趟市政府,向市长吴哲汇报此次省城之行的情况。然后,再到郊区的那家招待所,会一会应彪。
上午10点,吴哲刚开完市政府常务会议,走出会议室,打开手机。不出五分钟,便接到了一个电话。一看,是个陌生号码,前面带有省城的区号。作为一市之长,吴哲的手机号码,知道的人,并不多。除了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就是家人。他犹疑地皱了皱眉头,加快脚步,进了办公室,关上门,才接起电话。
“你好,哪位?”
“是老吴嘛,我是黄大姐啊!”
黄大姐,哪个黄大姐,吴哲一头雾水,脑子转了一圈,也想不出这黄大姐到底是谁。
“老古家的黄大姐啊!”电话那头的黄美君,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
“哦!”吴哲这才恍然大悟,来电的是省委常委,常务副省长古月生的老婆,黄美君,“黄大姐,您有什么事嘛?”
两年前,吴哲在省里面任省委秘书长时,古月生就已经担任常务副省长一职。平时,在工作中,两个人也时有接触,关系也算融洽,不存在着矛盾和冲突。再往深了说,是自己没资格和古月生闹矛盾,搞冲突。他是省委常委,省委领导班子的成员。而自己,虽是省委秘书长,但前面却没有挂着省委常委。是不是常委,性质完全不同。说穿了,两个人不在一个级别,自己对古月生,构不成任何的威胁。不过,这并不代表古月生是个喜欢搞斗争的领导干部。到了他这种级别,早就到了“无招胜有招”的境界。喜怒不言于色,即便有某些方面的欲望和需求,也是深藏不露,不易被人察觉。总体来说,吴哲对古月生的印象,是好的。是个有魄力,有能力,干实事的领导干部。为人处事也极为低调,不张扬。低调的人,往往有两种,第一种,没有资本张扬,只能低调。第二种,有资本,城府很深,刻意低调。很显然,古月生属于第二种类型。这或许和他曲折的经历有关。几十年以前,古月生只不过是南州一家国营机械厂的普通工人。77年恢复高考之后,古月生用了两年的时间备战。最终,如愿以偿,考上了上海的某所名牌大学,就读于水利系。毕业后,古月生踌躇满志,打算扎根上海,干一番大事业。可是,一无人脉,二无资源。走投无路之下,只能回到南州,进了南州下面的一个水电站,成了一名默默无闻的技术工人。一呆,就是五年,整整五年的奋斗黄金期。当时的古月生,不知道多少次产生辞职,下海经商的念头。产生,打消,在产生,再打消。他坚信,是金子,总会有发光的那一天。直到1988年,当时的南州市委市政府,把水利工程列为了“五年计划”的重点项目。同时,在全市范围内,物色这方面的人才。至此,古月生才有了用武之地,在几百个人中,脱颖而出,被时任主管水利的副市长相中。古月生这匹千里马,才算是找到了伯乐。之后,古月生的仕途,便是平步青云,用了不到30年的时间,一跃坐上常务副省长的宝座。
吴哲和黄美君,见过几面,但不多。只知道她在东州市人防办干过很长一段时间。之后,随古月生调到省里。如今,在省人防办任副主任。
“老吴啊,昨天晚上,我和我们老古在聊天,听说你的去处,省里面已经有了定夺!”
“是吗?”吴哲故作惊讶地笑了笑,又说,“黄大姐,我自己还不知道呢。况且,省里面的文件还没下来,省委也没找我谈话,一切还不好说。”
“老吴,你这是在跟我装糊涂。文件,只不过是个形式而已。”黄美君也笑了笑,转而问,“省委当真没找你谈话?”
“黄大姐,真没有。要是有,我也没必要对您隐瞒啊。”
其实,早在年前,省委组织部就找过吴哲。之所以不说,一来,是出于纪律。二来,也没必要说。
“老吴,那我就向透露透露。”黄美君有意压低嗓门,继续说,“你十有八九会留在东州,任一把手。”
“黄大姐,如果真是这样,我听从组织上的安排。”
“老吴,组织上把你继续放在东州,是有用意的,是为了全局考虑。毕竟,东州是全省的经济重镇,经济发达,肯定会衍生出许多问题。我在东州也工作过好长一段时间,对此,也是深有感触。也只有你,才有能力创造稳定而又和谐的局面!”
“黄大姐,你过奖了,这是我这个做市长的基本职责。”
“老吴,马上就要换届了,大局就显得更为重要,这也是老古的意思。”说完,黄美君转而问,“老吴,怎么,听说最近东州出事了?”
“黄大姐,东州这么大的一个城市,每天都会有大事小事发生,不知道您指的是哪件事?”吴哲反问道。
“据说和罗凤新区的城投集团有关。”黄美君进入了正题。
“的确,新区城投集团是出了些问题,我们也正在调查。”
“有问题,是该查。不过,也要注意影响嘛。班子要调整,你要继续留在东州。这个时候,出乱子总归不是什么好事。城投集团出现的问题,我也有所耳闻。坦白说,我对城投集团的董事长应宏权,也是有所了解的。我和应宏权在东州市人防办,曾共事多年。总体上来说,他这个人还是好的。至于犯了些小错误,也是人之常情,可以理解的嘛。”
黄美君话里面的意思,很明显,替应宏权求情的同时,拿古月生来压自己。
“黄大姐,这起案子,一直由廉政办在负责。你也知道,廉政办是新设立的独立反腐部门。怎么办案,是他们的事情。我这个做市长的,总不能什么事情都盯着,看着,甚至无端去干涉吧。对下面的同志,我们要适当的放手,更要信任。”
“老吴,你是市长,大方向还是应该由你来把握的嘛。什么事情,都有特殊情况。既然是特殊情况,就应该特殊处理嘛。为了一些小事,失去了大局,可不是明智之举。昨天晚上,我们家老古,可是好多次提到大局这个词。你也知道,有些事情,老古不方便出面说话。”
“黄大姐,我明白。”
“老吴,我也就是和你聊聊天,通通气。有什么说错的地方,你可千万别放心上,记黄大姐的仇。”
突如其来的电话,如同一泼冷水,浇到了吴哲的身上。这番话,到底是黄美君的意思,还是古月生通过她,向自己,向东州市委市政府下达的指示。如果真是古月生,他是在代表个人,还是组织呢。关于城投集团的问题,前几天,吴哲和老朋友,省委常委,省纪委书记刘树兴,通过电话,探了探省里面的风声。毕竟,这起腐败案,发生在东州底下的罗凤新区,和省里,隔了好几层关系。廉政办上面有新区党委,还有市纪委和东州市委市政府,再往上,才是省里面。省领导有省领导要办的事情,总不能下面出点事,就要上省委常委会讨论。真要是这样,下面的各级单位,就没有设立的必要。私底下,刘树兴也探过其中一两位省领导的口风,出了腐败,必须要查。但是,至于怎么查,交给廉政办来处理。要是古月生这个常务副省长,突然站出来,给城投集团撑腰,案子就更不好办了。
当然,这还是停留在猜测的层面。案子,还是要办下去。如果,黄美君再次来电话下达“指示”的话,那么,就有必要,亲自去趟省城,向省委有关领导,汇报实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