腊月十九,周六,丁国凯打算睡个懒觉。到廉政办走马上任后,班子交接,熟悉程序,内部磨合,再加上那封匿名举报信。一波接着一波,一波未平,一波又起,丁国凯的脑子,几乎24小时都在连轴转。一转,就是近半年的时间。没有意志和工作热忱的支撑,再硬朗的身子骨,也吃不消。
这人的身体,犹如一台机器,不运转不行,等于摆设。运转过多也不行,容易报废。关键,还是在于把握度。尤其是上了年纪,老是连轴转,会陷入恶性循环。累了,就拿烟和茶提神,周而复始,谁受得了!
一大早,丁国凯做了一个美梦,梦见女儿丁雯结婚了,婚礼主持请他到台上说几句话。在一片掌声中,丁国凯上了台,一张口,硬是说不出话。越是用力,越说不了话,仿佛喉咙无名的被堵住。紧接着,他陷入了挣扎,睁开眼睛,回到了现实,发现自己依然躺在床上,浑身已被冷汗浸湿。这种情况,民间叫“鬼压床”,学名叫“梦魇”,只有在人身体极其疲惫的时候,才会发生。以往,丁国凯也遇到过这种情况,但次数不多。
丁国凯揉了揉发胀的太阳穴,起身走到卧室的小阳台上,点上烟,有些发呆地看着小区里的人来人往。
“老爸,你的烟瘾可真够大的。一大早,就躲在阳台上抽烟。”不知何时,古灵精怪的女儿丁雯,穿着一身运动服,偷偷摸摸地来到了他的身后。
“刚做了个美梦,梦见你结婚了,嫁人了。回味一下,感慨一下,总可以吧。”丁国凯只捡喜庆地说。
“结婚的事情,我想都没想过。我还准备,一辈子都住在这个家里呢。”丁雯噘了噘嘴,撒娇道。
“好,好,好。”丁国凯一连说了三个好,又道,“那我就养你一辈子。”
都说女儿是父亲的前世情人,投缘又有默契。遇到任何事,都会依着她,顺着她,这话不假。要是换做吴新风,听到女儿丁雯出此“不结婚”的论调,她肯定会狠狠地批斗一番。据丁国凯了解,这半年以来,吴新风一直瞒着丁雯,在暗中帮她物色对象。憧憬着,等她大学一毕业,工作一落实,就找个合适的男人,把婚结了。当然,所谓合适,指的就是条件。这方面,吴新风极为苛刻,要有稳定的工作,在市区要有房子,长的还要不赖。这些,也就罢了。让人啼笑皆非的是,连身高和体重都有具体的要求,说是为下一代着想,这也太荒唐了。对此,丁国凯也没过多的去问,去打探。你越是问,越是打探,她反而会越来劲,以为你也是这么想的。
都什么年代了,婚姻大事,哪能包办,应该由子女自己来做主!
“爸,就算你同意。指不定哪天,我妈就会把我扫地出门。”丁雯点破了他的心思,转而说,“老爸,一日之计在于晨,下楼去对面的公园,锻炼锻炼。”
女儿下了指示,丁国凯只好领命。换上运动装,准备下楼透透气。出了卧室,却发现吴新风不在,便问:“雯雯,你妈呢?”
“一大早就去菜市场了,说是中午有客人来家里吃饭。”
“客人,什么客人?”丁国凯疑惑地问。
“我问了,她神秘叨叨的,就是不说。”
丁国凯心想坏了,这么多年的夫妻,他对吴新风是了解的。她这个人刀子嘴豆腐心,而且,心里头藏不住事儿。这次,搞的如此神秘,不会是请相中的“未来女婿”来家里吃饭吧!丁国凯心里这么想,却没跟丁雯说,毕竟,这也只是猜测。
“老爸,你没事吧,不会是打退堂鼓,准备回去睡回笼觉吧。”
“大丈夫,一言既出,驷马难追!”
父女俩有说有笑的下了楼,小区的对面,是个开放式的免费公园,海坛公园。平日里,海坛公园是附近居民的聚集地,早上晨练,晚上交谊舞,好生热闹。父女俩刚出小区门口,就碰见吴新风,手上提着个大购物袋,略显吃力。
“老丁,正好,帮我把东西提到楼上去。”
“妈,我和爸要去对面晨练呢。你还是自己提上去吧,就当是减肥。”丁雯调皮地说。
的确,这些年,吴新风一直在机关里待着,手头也算宽裕,心宽,自然体胖。比结婚那会儿,发福了许多,标准的中年妇女的身材。曾几何时,她也有过既苗条,又凹凸有致的身材。岁月不饶人哪,尤其是女人。一上了年纪,哪怕是用再多的化妆品,哪怕是去拉皮,抽脂。脸蛋和身材宛如妙龄时,生理上,也会出卖你。
“你们父女俩,都靠不住,去吧去吧!”吴新风没好气地说。
丁国凯刚走几步,又回头问:“对了新风,听雯雯说,中午家里有客人。”
“是有客人,你就别问那么多了。到时候,你就知道了。”
丁国凯想追问,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吴新风不说,自我她的原因。再追问,也是无济于事。丁国凯只好作罢,陪着丁雯进了海坛公园。围着公园小跑了近一个小时,出了一身的汗,酣畅淋漓,精神似乎也好了许多。
回到家,不早不晚,正好10点,丁国凯冲了个热水澡。尔后,泡上一杯茶,来到书房,惬意的点上烟,打开电脑,上了东州论坛的主页。这是他近几年养成的习惯,工作再忙,他也会挤出时间,上网了解东州的大事小情。有些新闻,哪怕是犄角旮旯里的,也值得留意,研究。犄角旮旯发生的事情,往往是最真实,最接地气的。
丁国凯浏览着,不出一支烟的功夫,便看到了一条大新闻,10分钟之前,刚发到论坛上的大新闻,新区城投集团一再拖欠南翔花园征地补偿款,罗凤岛原住民围堵管委会大楼。标题用红色字体注明,格外的刺眼。他急忙打开链接一看,原文还有配图,根据目测,现场的大概有几百号人。最要命的是,全副武装的警察战士,也出动了。万一在冲突中,酿成了命案,这个篓子可就捅大了。丁国凯快速往下拉着页面,文章并没有提到有人员伤亡,总算是松了口气。看罢,思索片刻,他又点上烟,抽了几口,给冯容海打去了电话,却被掐断了。大约20分钟后,才重新打回。
“老冯,管委会那边出事了!”
“我正在现场!”
丁国凯仔细一听,的确,电话那头,有隐隐约约地嘈杂声。
“情况怎么样?”他又问。
“场面算是控制了,并没有发生大冲突。不过,南翔花园的几百号居民,还是不肯走,在管委会的门口坐着,说是今天之内,领导们必须要给一个明确地说法。”
“宋主任和钱书记呢,他们是什么态度?”
“老丁,你忘了,今天是周六。他们两个都不在,得知情况后,正从市里面赶回来,马上就到。”冯容海声音略显沙哑,又说,“老丁,先不跟你说了,宋主任和钱书记过来了,晚上回去再给你电话。”
丁国凯尚未探明事态的原委,冯容海就已经把电话挂了。
上访,并不稀奇。奇怪的是,选择这个时间点。机关单位刚放假,几百号人就闹到了管委会大院。而且,看情形,每个人都特别的理智,没有过激行为,只是静坐。不到半个小时,消息又被发到了网络上,衔接地如此到位,让人不能不怀疑,这是一次有组织,或者说,有预谋的集体上访。那么,组织者会是谁,目的又是为了什么,真的是为了补偿款那么简单,还是另有所图。原本,上访这种事,和他并没有太大的关系。毕竟,丁国凯只是廉政办的副主任,并不是新区的领导班子成员。这不是在推卸责任,只是,有些事,你即便想管,也是爱莫能助,管不了,更没权力去管。冯容海则不同,除了是廉政办的一把手,还是新区党委会的成员,奔赴现场,是职责。但是,此次上访的导火索,却是南翔花园,如此一来,他不得不关注。丁国凯眉头紧锁,在书房里踱来踱去,纵有千头万绪,却难以理清。良久,他的脑海里,才冒出了一个人,几天前,冯容海特意带自己去南翔花园,见的那个胡伯。胡伯不会就是那个组织者吧,再往深处,不会是冯容海在背后给他支的招吧。至于目的,他是想借用集体上访事件,制造舆论压力,给城投集团,甚至是宋永林等人施压。
不可能!冯容海这个人,不能说没有城府。只是他心中的城府,和许多官员,装的东西不同。某些贪污腐败分子的心中,装的是一己私欲,小集团利益,尔虞我诈,为官的权术。冯容海则不同,装的是老百姓,是大道。实实在在,不做作。即便是,事先,他也应该会和自己通气,丁国凯急忙否定了这个想法。他和冯容海之所以能搭拍,信任,是基础。
那到底会是谁呢,丁国凯再次陷入了深思。上访事件一旦闹大,闹到了市里面,市领导势必会督促新区方面,严查此事。这件事的主角,是城投集团,是应宏权。换个角度,更深层次的,也可以说,是南翔花园,是宋永林。在这个节骨眼上,谁最希望他们出事,栽跟头。丁国凯渐渐有了头绪,宋永林的死敌,以新区党委副书记钱仁昌为首的阵营,策划上访事件的嫌疑最大。
一晃眼,已经快十一点半了,丁国凯直觉地肚子“咕咕”的叫。他出了书房,看见丁雯正蜷缩在客厅的沙发上,边把玩着手机,边看着电视里的肥皂剧。
“雯雯,怎么,还没开饭?”丁国凯边问边往厨房的方向走去。以往,他们家的饭点很准,除非特殊情况,基本上都在11点左右。今天,怎么连开锅的迹象都没有。
“国凯同志,你就别去看了。我刚去厨房视察过,据新风同志反馈,重要客人有急事,要晚点才能过来,中饭时间不得不推迟。”丁雯故意打起了官腔,把丁国凯逗得自乐。
“真有这种事。”丁国凯半信半疑地进了厨房。一看,鸡宰好了,鱼也杀了,吴新风正在清洗螃蟹,见他进来,挥了挥手说:“你先出去,在外面等着,客人还没来呢。”
“到底是什么客人,你怎么搞的如此的神秘,不会是你相中的未来女婿吧?”丁国凯压低嗓门,试探着问。
“来了,你不就知道了嘛。”
吴新风硬着不说,丁国凯也没辙,只能在客厅里干等着。一直到了十二点半,门铃才响起。丁国凯正准备起身开门,哪知,吴新风却快他一步,从厨房里窜出来,开了门,一副迎接贵宾的姿态。
“邹主任,老田,你们来啦。”吴新风堆着满脸的笑容,尔后,转身给丁国凯使了个眼色,“老丁,来客人啦。”
丁国凯一脸疑惑,所谓的贵客,一位是老战友田亚洲,这不奇怪,以往过年过节,单身一人的田亚洲,会来家里坐坐,吃个便饭。另一位,完全出乎他的意料之外,居然是新区管委会副主任,邹文怀。邹文怀其人,丁国凯只见过照片,有个大致的印象。平时,工作上又没什么交集,就更别提熟悉了。
“国凯同志,你不会是不欢迎我吧?”邹文怀半开玩笑地问。
“邹主任,欢迎,当然欢迎。”丁国凯边应付着,边责怪起了吴新风,“邹主任和老田要来,怎么都不提前说一声。”
人来了,虽说来意不明,至少排除了未来女婿上门的猜想。丁国凯还是颇为客套的把邹文怀和田亚洲迎进了屋。
“田叔,原来是你啊。我妈说有贵客来吃饭,我还以为是谁呢。”丁雯和田亚洲时有见面,平日里,田亚洲待她如亲闺女。小姑娘见了他,也总是喜欢开个玩笑。
“国凯同志,这位想必就是令千金,即将从东州大学毕业的高材生丁雯吧。”邹文怀笑着问道。
“是的,马上就要毕业了。”丁国凯如实回答,尔后,给丁雯使了个眼神,让她先回房间。同时,心里面又有疑问,邹文怀怎么会知道丁雯的状况呢。这个问题,先放放。也许,过一会儿,谜底自然会解开。他们两个,一个是新区党委会的领导班子成员,一个是公安分局的副局长。借此机会,正好可以打听打听上访的情况。
等丁雯进了房间,丁国凯便问:“邹主任,一大早,我去对面的海坛公园晨练。大家都在议论纷纷,说是新区管委会那边出事了,好像是集体上访。”
“是啊,突发事件。刚才,我和田局都在现场……”
“什么,警察也出动了,事态很严重嘛?”丁国凯故作惊讶地问。
“老班长,几百号人集体上访,又选择在周六。眼下,又面临着政府换届,这种事,能不严重嘛。幸好,没有大的冲突事件和人员伤亡。要不然,市里面责怪下来,事态就更严重了。”说着,田亚洲愤愤地点上烟。抽了几口。
“几百号人!这么多,出于什么目的?”丁国凯又明知故问道。
“老班长,你真不知道情况?”田亚洲略显疑惑地问。
“老田,我住在市里面。更何况,既不是新区党委会成员,又不在你们公安分局上班,怎么会了解情况呢?如果了解的话,我还有必要问你嘛。”丁国凯巧妙地回应道。
“国凯同志,刚才,田局一直在现场维持秩序,情绪难免有些激动。具体的情况,还是我来说吧。”
听完邹文怀的阐述,丁国凯紧接着问:“城投集团违反合约,一而再,再而三的拖欠补偿款。之前,南翔花园的居民,就没有找集团的领导交涉过吗?”
“有交涉过,并且,双方还达成了协议。年后,城投集团一定会把补偿款如数补给他们。哪知道,会闹这么一出,几百号人直接到管委会大院闹事。传出去,影响都不好啊。”邹文怀稍作停顿,又说,“恐怕,这里面有文章。”
“有文章?”
“上访事小,某些人利用上访,排除异己,故意制造事端事大。国凯同志,你别忘了,正逢换届,不知道某些人安的什么心。”
丁国凯听得出来,邹文怀指的某些人是谁。邹文怀的话,也正印证了他之前的猜想。这是一次有计划,有预谋的上访。幕后的组织者,极有可能是新区党委副书记钱仁昌,为的就是,借此机会,大查特查城投集团,扳倒宋永林,坐上新区一把手的宝座。
他想了想,又问:“最后,事情解决了吗?”
“有冯容海冯主任在,事情能不解决吗?”田亚洲接过话茬,不无讽刺地说。
“老冯,他怎么啦?”
“当时,冯主任是第一个赶到的新区领导班子成员。他居然,当着几百号人的面,拍着胸脯,做了承诺,说是会彻查此事,还老百姓一个公道。”田亚洲又冷哼了一声,说。
“老田,这有问题吗?”
“老班长,事发地点是新区管委会,不是你们廉政办。这种事,再怎么样,也要等宋主任来了,再做定夺吧。况且,当时,宋主任已经在赶来的路上!”
“老田,我个人觉得,老冯在处理这件突发事件上,并无不妥当之处。你想想看,万一宋主任来得晚,万一出现了大规模的冲突,甚至是流血事件,事态就更严重了。”丁国凯亮明态度,又转向邹文怀问,“丁主任,你觉得呢?”
“国凯同志,你说得没错。不过,现在的通讯工具如此发达,容海同志在做承诺之前,好歹也要向宋主任汇报,通个气吧。”
其实,得知情况时,邹文怀和宋永林在一起,同在叶仁军的家中。昨天晚上,宋永林给他打了个电话,说是今天上午,一道去趟叶市长的家中。至于具体的原因,未作说明。邹文怀一夜未眠,做着各种猜测。一来,猜不透叶仁军和宋永林的心思。二来,也是最关键的。这么久以来,别说是叶仁军的家里,即便是办公室,邹文怀也没去过几次。他们之间,更多的是间接关系,是通过宋永林建立的关系。虽说,他和宋永林,只差个半级。但是,官场上的游戏规则就是如此,许多时候,半级就是界限,就是鸿沟。因此,才有那么多的人,费尽心思,舍下血本,为的就是往上挤一挤,挤进核心圈,决策层。
今天一大早,邹文怀亲自开着车,接上宋永林,直奔市区。一路上,宋永林话很少,只是闭目养神。看得出来,昨晚,他也没睡好。邹文怀几次话到嘴边,想问,终究还是咽了回去。他不断地暗示自己,在官场上摸爬滚打了这么多年,这点耐性还是要有的。
宋永林是上司,他是下属。交往密切的上司和下属之间的关系,如同鞋子和鞋带,上司是鞋子,下属是鞋带。鞋带不仅要围绕着鞋子转,还要把握好松紧度。松了不行,紧了更不行。松了,领导没有安全感;紧了,领导更没安全感。
再等等,等到了叶市长的家中,一切不就明了了嘛。但是,越是暗示,心里面越是慌乱,越是纠结。恨不得变成一条蛔虫,钻进宋永林的肚子,一探究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