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50分,冯容海提前10分钟,到了东州大学。停好车,并没有给蔡建莉打电话,而是选择步行去商学院。校园两侧的参天大树,似乎在证明着这座名校悠久的历史,在民国风格建筑的衬托下,相得益彰。校园里随处可见朝气蓬勃的脸,冯容海的思绪不自觉地回到了20年前,曾几何时,他也和蔡建莉,手牵手,在大学校园的树荫,长亭,操场,漫步着,说着,笑着,爱着。但是,美好的事物,往往都是短暂的。四年之后,他们分道扬镳,进入了各自的生活轨道,断了联系,没了交集。时隔多年,某种神秘地力量,又把他们拉到了一起。再往下,冯容海不敢去多想。
东州大学共有两个校区,这是老校区,位于市中心的淮海路上,闹中取静。虽不大,但却极具底蕴。从学校东门到商学院,步行,大约五分钟的时间。商学院大楼,是老校区唯一的一幢高楼。据说,是台湾的一位富商,老校友捐赠的。东州大学名扬海内外,校友遍布世界各地,其中不乏富贾名流,高官名士。
在东州有个不成文的规定,凡是书记,市长刚上任,都会来东州大学转一转,去学生中去走一走。表面上看,这是领导干部,对教育事业的重视。实则不然,这里面,也是有用意的。东大出来的学生,将来,大都是官场或者商界的风云人物。出类拔萃者,官可拜省部级,甚至更高。经商领域,更是富豪榜的常客。那么,也就意味着,某些人,有朝一日,会成为市委书记和市长的领导。或者,是要经常性打交道,甚至拉拢关系的大企业家。因此,必须要未雨绸缪,早日积累资源和资本。
冯容海进了旋转门,根据指示牌,上了16楼,找到了蔡建莉的办公室。开门的并不是蔡建莉本人,而是她的助理,一个20岁刚出头的小伙子。
“您是冯主任吧?”
“我是,蔡院长不在吗?”
“冯主任,蔡院长正在上课。我是他的助理,之前,她吩咐过,让您先在办公室里稍等片刻。下了课,她马上就过来。”小伙子边解释着边问道,“冯主任,您是喝茶还是咖啡?”
“随便,都可以。”冯容海笑了笑,转而好奇地问,“小伙子,怎么,大学里的院长也有助理。”
“冯主任,不仅是院长级别的,下面的系主任,也都配了助理。”
“是吗?”冯容海大为惊讶。看来,中国的“官本位”观念,还真是根深蒂固,即便是高校,也搞起了行政级别,俨然成了机关单位。校长有校长的级别,院长有院长的级别,就连下面的系主任,都享受配秘书的待遇。这要是放在国外的高校中,是不可思议的。
“对了,你们蔡院长,平时工作应该挺忙的吧?”冯容海呷了口茶,问道。
“冯主任,您有所不知。在我们商学院,蔡院长是出了名的大忙人。除了要在商学院授课,还要去全国各地讲学。而且,她还是市政府的顾问,同时……”助理话还未说完,蔡建莉正巧进了门,同时进来的,还有一张熟悉的面孔。他万万没有想到,会在这里,撞见应宏权。
这是巧合,还是有意安排的?应宏权怎么会出现在商学院,他和蔡建莉,又是什么关系?冯容海在心中画上了一连串的问号。
“容海,你这是在套我助理的话嘛。你呀,到哪里,都把你在纪委系统查案的那一套,用上了。”蔡建莉微微一笑,转而说,“容海,应总,你们应该见过面,就不用我介绍了吧。”
还未等冯容海缓过神来,应宏权就已经笑着上前,伸出手,说:“冯主任,我们真是有缘分,又见面了。”
出于礼貌,冯容海也握住了他的手,说:“应总,你说得没错。只是,我怎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
“容海啊,在这里见面有什么稀奇的。你是我的老同学,应总是我的学生,太正常了!”
“学生?”冯容海一头雾水。
“没错,冯主任,我现在正在商学院充电,读EMBA,蔡院长是我的导师。”
EMBA,即高级工商管理硕士,比MBA还要高一个等级。国内设置此学位的高校并不多,基本上,都是一流的名校。冯容海在市纪委担任副书记时,为了查案,和几个同在商学院攻读EMBA的企业家打过交道,对EMBA,也有过大概的了解。EMBA,是有一定的门槛的,第一,必须在大型企业担任副总以上的职务,有着八年的工作经验。这一点,应宏权完全吻合。第二,本科以上学历。冯容海高中毕业后,的确读过大学,但读的是夜大,别说是本科,连专科生都不是。既然如此,他怎么有资格都EMBA呢。如果没猜错的话,应当是他用钱摆平了这件事,跨过了门槛。门槛,跨不过去,就是坎。跨过去了,就能打开一扇门。至于这道坎,该怎么过,用什么方式过。归根到底,金钱虽不是唯一的标准,但也是关键指标之一。而且,冯容海隐约觉得,这里面,和蔡建莉也有着或直接或间接地关系。
“容海,而且,应总还是我们EMBA班的班长。”说着蔡建莉起身走到冯容海的跟前,坐下,“容海,你现在和应总,同在罗凤新区,一个是廉政办的主任,一个是城投集团的董事长。以后,有什么事,相互照应才是。”
冯容海想起,上次见面,时隔十几年。蔡建莉的目的却不是单纯的叙旧,而是别有用意。一上来,就问自己有没有换个环境的想法,有的话,她会帮着疏通关系。然后,她还拐弯抹角地提到了城投集团,提到了应宏权,劝说自己尽可能地不要去捅这个马蜂窝,并称,应宏权在上面,有着很强硬的后台。现在看来,换个环境只是铺垫,不要动应宏权才是目的。
要不要动应宏权,和蔡建莉又有什么关系?四五年的感情纠葛,十几年断绝联系。她却能放下心中的芥蒂,为了应宏权,主动找上门劝说。要说没关系,谁都不相信。如果有关系,他们一个是知名学者,一个是国企老总,风马牛不相及,又会是什么关系呢?
“蔡院长,应该是冯主任多多关照我才是。他可是新区党委会的领导班子成员。眼下,又是一把手,党委书记的热门人选。而我,充其量只是个小角色。”
“应总,党委书记的热门人选?我自己都不知道,你怎么知道?”冯容海抓住应宏权话里面的漏洞,问道。
“容海,别说是应总,我都知道了。如今,是信息化时代,哪里还有什么秘密可言,尤其是官场。你觉得有吗?”蔡建莉边打起了圆场,边反问道。
“冯主任,要不然,市里面的考察组,又怎么会第三个找你谈话呢?单凭这一点,就足以说明,在一把手的人选上,上面也在考虑你。”
“应总,关于我的人事安排,还是由组织来定夺吧。我现在,只想做好廉政办的本职工作,和一切腐败分子做斗争。”冯容海再次亮明了态度。
“容海,你就真的不考虑我上次的意见?”蔡建莉又问道。
“建莉,我觉得我在现在的岗位上挺好的,换个环境,还真没这方面的想法。实在要换,也应该由组织来决定。”
“容海,你说得没错。官员的升迁,组织说了才算。但是,你也应该知道,组织是由个人组成的。任何一个组织,就好比一艘船,都有一个掌舵者。说穿了,这个掌舵者,才拥有最终的拍板权。”蔡建莉,顿了顿,示意助理先出去,尔后,压低着声音,才说,“正好,应总在省里面,有这方面的资源。只要你点头,他就会帮忙着活动活动,疏通疏通关系。”
“建莉,谢谢你的好意。我看,还是算了吧。毕竟,高处不胜寒。我还是踏踏实实地在廉政办的岗位上待着吧。”
先前,只听说过,应宏权和宋永林私交甚笃,和某些市领导,也有交情。省里面,还真是第一次听说。而且,根据蔡建莉话里面的意思,这层关系的另一端,还是个颇有实权的“掌舵者”。到底会是谁呢?既然有这层关系,如今的城投集团由陷入泥潭,他怎么不用呢?
“容海,先抛开换个环境不说。今天,应总也在场。咱们就开门见山,我来打个圆场,做回和事佬。在是否查城投集团,或者说,查到什么程度这个问题上,你就不能稍微让让步,给应总留点情面。”
“建莉,我不是我故意要查,而是城投集团的确有问题,我不得不查。不查,就是失职。”
“冯主任,坦率说,这么多年来,要说城投集团没有半点的问题,那是不可能的。毕竟,我们是一家国有企业,有些观点,在国有企业还是根深蒂固的。比如,官本位。直到几年前,在叶副市长的指导下,我们经历了改革的阵痛。名义上,仍是国有企业。实际上,和私企没什么大的区别,自负盈亏。我这个董事长,也要适应潮流,学着放权。一放权,就意味着,下面的一些人,尤其是中层干部,权力也就大了,出现贪腐腐败分子,是难免的。对此,我也极其痛心。我们集团的纪委书记毛文娟去廉政办之前,我千叮咛万嘱咐,让她一定要配合廉政办的工作。如果真的发现办公室主任董芳婷存在着问题,的确该查,严惩不贷。”
距离上次见面,不到一个月。应宏权的态度变了,变的让人捉摸不透。上次,他力保董芳婷。这次,似乎有放弃的意思。
“容海,应总说的,可句句是实话,也在理。既然他做了退步,你也应该有所表示。毕竟,罗凤新区是趟浑水,既要试水深,更要试水温。”蔡建莉语重心长地说。
水深,罗凤新区的水到底有多深,冯容海大致能看得透。不说别的,单论城投集团这条线,除了董芳婷和应宏权,还极有可能涉及新区,甚至是市一级的领导,水有多深,可见一斑。至于水温,现在还不好分辨,常务副市长为城投集团保驾护航,副市长龚斌文却公然唱反调。而市长吴哲,虽说对廉政办的工作是支持的,但也没有明确表态。再加上,最近一直在传言,他这个“镀金”市长,换完届,马上要高升了。他一走,市长的位置就会换人。到时候,谁会来做市长的宝座,是叶仁军还是龚斌文,又或者是其他人。新官上任三把火,新市长又会是什么样的态度,谁也吃不准。即便是叶仁军和龚斌文,上升到了市长的位置,态度会不会有所改变,这也是个问题。毕竟,屁股高了,境界也就高了,境界高了,看问题,想事情,就要从全局入手。谁也不想,屁股还未坐稳,就出乱子。再往上,市委书记陆天明,又是什么态度。这些人的态度,正是罗凤新区的水温。
至于应宏权,虽说,变得琢磨不透。但有一点是肯定的,那就是,他今天的目的,是来和自己做交易的。城投集团的问题,廉政办可以查,但要适可而止,查到一定的程度也就算了。更直接地说,查到董芳婷这个层面,就该停手。作为交换,他会暗中使力,把冯容海推到更高的位置。至少,拿下新区党委书记一职,是没什么大问题的。
如此诱惑,一些官员,别说是拒绝,拍应宏权的马屁都来不及。这种事,谈拢了,就是官商勾结。谈不拢,就得一拍两散。官和商,未结盟之前,首要的,是试探,相互试探,试探对方的口味,底线。对上了,一拍即合。当然,更多的是需要磨合期,面对陌生人,每个人都会有所防范,一回生二回熟,就是这个道理。时间一久,搭准了对方的脉,那条路,自然也就通了。
都说,一对情侣,之所以会相爱,源于爱上对方身上的气味。其实,官商之间的臭味相投,也是如此。
冯容海拒绝了蔡建莉和应宏权一起吃晚饭的邀请,车子刚出东州大学的范围,便接到了前妻黄琳打来的电话,问他什么时候有空,出来谈谈。冯容海说,我正在开车,说话不方便。等到家了,再给你回电话。黄琳冷不丁地回应道,说话不方便,谁知道你在干吗。不过,我也能理解。你是个正常的男人,和我离婚也有这么多年了,这是你的私事。冯容海心生无名之火,没想到,在黄琳的眼中,自己居然成了那种到处拈花惹草的男人。两个人再没有感情,价值观再怎么相悖,真是为了女儿冯萱。复婚,不是不可能。但是,如果连最起码的信任都没了,想复婚,绝无可能!
冯容海一句话都没说,直接把电话掐断了。刚才,商学院一行,他的心情,就已经够糟糕了。黄琳再这么一折腾,他恨不得找个地方,狠狠地发泄发泄。
女人的好坏,各有各的标准。但是,更多的是比较出来的。要比较,就需要参照物。冯容海,活了大半辈子,只和两个女人有过交集,一个是前妻黄琳,一个是初恋女友蔡建莉。一个狂风暴雨,一个和风细雨。以往,他和黄琳吵架,或者黄琳无理取闹时,他都会不自觉地想到蔡建莉的好,想到两个人在一起度过的短暂而又美好的时光。但是,时隔多年,如今的蔡建莉也变了,变得陌生,深奥,令人揣摩不透。在冯容海心中,蔡建莉就犹如一团火,点燃,熄灭,又点燃,再熄灭!
刚回到家,冯容海的手机再次响起。接二连三的电话,搅的他心神不宁。冯容海点上烟,猛吸了几口,才抓起茶几上的手机。一看,居然是市长秘书李同的来电。上次,市长吴哲来廉政办视察工作时,也是李同事先通知的,冯容海特意存下了他的手机号码。
“冯主任,没打扰你吧?”
“没有,李秘书,有什么事嘛?”
“明天上午10点,来一趟吴市长的办公室。”
吴市长要见自己,而且,还是在他的办公室,这又是演的哪一出?冯容海心事重重,一夜辗转反侧,没睡踏实。第二天,起了个大早,回到廉政办,和丁国凯做了简单的通气。便开着车,赶往市区。
东州市政府大楼,位于市区的主干道之一,市府路上。以市府路为核心的商圈,是东州的新城。六年前,市政府,包括下面的一大批机关单位,从老城区迁到这里,无形中,带动了这个区域的繁华。市政府大楼前面,是东州最大的市民广场,世纪广场。冯容海到了世纪广场,正好九点半。他有意识地放慢车速,靠边停车,然后点上烟,一根接着一根,接连抽了三支烟。才打起转向灯,左拐,不到两百米,就到了市政府。冯容海出示了证件,把桑塔纳2000停在了停车场的角落。下了车,看了看时间,离十点还一刻钟。
市长吴哲的办公室,位于15楼,冯容海曾来过一次。几个月前,吴市长把他叫到了办公室,当时在场的,还有市委常委,宣传部长李国征,说的是《廉政东州》那档子事情。原本以为,《廉政东州》只不过是吴市长的政绩工程,为日后的升迁添砖加瓦。今天有人搞文化东州,明天有人搞科技东州,但凡有一定级别的领导干部,人人都想要政绩,都想搞政绩。做得多了,噱头自然也就少了。没了噱头,转化为政治筹码的价值,也会变弱。那么,如何抓噱头,便成了关键。但,不是所有的噱头,每个人都能做的。这和你所处的位置有关,比如《廉政东州》,廉政,是个敏感话题。一般的领导干部即便想抓,也要权衡再三,有没有能力,有没有平台,这些,都是问题。有多大的能耐办多大的事,闹不好,万一成了“烂尾楼”工程,甚至搞翻了船,得不偿失。市长吴哲是东州的二把手,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又是省里下来的干部。举目东州,也只有他,有资格把《廉政东州》玩转。可是,时间一久,冯容海发现,吴市长此举,并不是为了政绩,那么简单。这里面,一定有着某种用意。至于用意是什么,也许,只有他本人知道。
某些下属,自以为是领导肚子里的蛔虫,领导的一举一动,一言一行,他都能看穿,读懂。其实,你有你的心思,领导也有领导的心思。你是人精,领导更是人精中的人精。能让你看穿,读懂的,都是些皮毛。那些讳莫如深的,领导自然不会直说,往往是采取模棱两可,点到为止的方式,让你去悟。至于能悟到什么样的程度,全凭天赋。即便你悟出来了,领导也可以否定你的理解。说白了,领导喜欢聪明的下属,但绝不会喜欢自作聪明,甚至自负的下属。你比领导高明,领导的脸面自然挂不住。一而再再而三的如此,就会被踢出局,踢出核心圈。
这次,吴市长的用意又会是什么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