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1)
你不给我留面子,我就把你打入死牢
大权在握更要小心谨慎
李善长一直处于惶惶然的噩梦中。李彬事件使他日渐失宠,杨宪出事,虽未直接牵扯到他,但首辅有逃不脱的失察之过。向汤和借用三百兵丁做工匠的事,无异于那桶出自他家阴沟的臭泔水,叫他喘不过气。他只能消极地等待,有一天皇上会厌烦地摆摆手,让他回家抱孙子。
朱元璋早该下决心处置李善长了,敲打他、冷淡他,也算一种暗示,他希望给李善长一个体面的结局,由他自己叩请告老致仕。可这个李善长居然硬扛着,死猪不怕开水烫。
这已是掌灯时分了,太监正在殿里殿外点起明烛来。胡惟庸用眼一溜,就看到了那张写有“李善长”的字条,但他不动声色。
朱元璋像是对胡惟庸说,又像自言自语:“这人老了一定昏聩吗?不然怎么会有老耄昏聩这个词呢?”
胡惟庸说:“有的人老,是从躯体上老,有的人是从心上老,前者不能算老,心态老朽了才是昏聩。”他的呼应含而不露,意思却到了。
朱元璋又问他昏聩和利令智昏有何不同。这当然也是明知故问。
胡惟庸说:“利令智昏是坏人,昏聩不是。”他料想朱元璋是在往李善长身上引。
果然,朱元璋说:“李善长大兴土木,又包庇李彬,与杨宪勾勾搭搭,向汤和借兵肥私,是昏聩还是利令智昏?”
这问得太具体了,叫胡惟庸很为难,但他不能给朱元璋一个落井下石的印象。谁都知道李善长朝不保夕,在相位上待不了几天了。最有可能接替他,也最为李善长鼎力推荐的杨宪又是那么个下场,胡惟庸的蹿升几乎是人人都看明白的了,越是这种时候越该谨慎,不能给朱元璋一个急不可耐的印象,更不能使人感到他胡惟庸不择手段。反倒是应当说李善长几句好话。胡惟庸了解朱元璋的脾气,他决不会为几句不咸不淡的好话左右而改变决心,这好话也就无伤大雅,也无损他的升迁了。
胡惟庸说:“丞相当然不是利令智昏,连昏聩也不是,是被人蒙蔽,一时糊涂。”
“你到底向着你的恩师。”朱元璋淡淡道。
“李丞相不同于别人,是开国元勋,功勋卓著,即使真的老朽了,摆在那里也好看。”
这个摆字用得极有学问,朱元璋听了都舒服,道:“如果有的人自恃有功,就可以为所欲为,那朕会毫不犹豫地让他回家抱孙子去。”
胡惟庸眼里闪过亮点,意识到晋升良机就在眼前。他用忧虑的口气说:“他走了,杨宪处死了,朝中还真找不出能代他为相的人了呢!”
朱元璋脱口而出:“你和汪广洋干。”胡惟庸瞪大眼睛,半晌才跪下去说:“皇上请三思。论资历、论才干,臣都不配,百官攻击我倒无所谓,到时候会说皇上不会选贤任能,有辱皇上名声。”
朱元璋说:“朕只要做了,就不后悔。你起来,朕告诉你,朕早有重用你的意思,有人说你虽精明干练,却叫人看不透。也有人说你口是心非,包藏祸心,你自己觉得呢?”
朱元璋喜欢这样当面提出不好回答的问题。
胡惟庸说得十分得体,既不自夸,也不辩解,他说自己整天在皇上跟前伺候,“皇上最能看透臣,臣自己说什么都是没有用的。”
“也不一定。”朱元璋说他连自己的养子朱文正都没有看透,更不要说别人了。他用人,敢用,也敢罢,他警告胡惟庸,一旦坐了相位,有可能成为众矢之的,也可能大权在握忘乎所以,要做赵普,而不是赵高,望他好自为之。
这等于是单独对胡惟庸下了上谕,接替李善长的相位已是板上钉钉了,多年的努力、多年的宿愿、多年的抱负,总算开花结果了。胡惟庸既要在皇上面前掩饰住狂喜而不至于失态,一方面又要尽善尽美地表达出对皇上的感激和忠诚,最好的办法是流泪。
他的泪腺还真帮他忙,顿时泪满双颊地跪在了朱元璋面前。
胡惟庸说:“陛下方才的教诲之言,我会铭记终生的。”
这时有值殿官递上一份奏疏,原来大将军蓝玉奏报,他已率兵攻占拉河,在那里屯兵驻防后,想回京面奏。
朱元璋接奏报在手,对胡惟庸笑道:“哪里是来面奏,是想媳妇了。也难怪,这些将领,这么多年屁股几乎没离开过马背,有些人还说朕重武轻文,没有武将驰骋天下,江山能打下来吗?今后可把轮休当成制度,让武将轮流回来休假,或者长期驻守在边塞的,可带妻小。”
胡惟庸称颂这个办法可安武将之心,也尽人情,他愿领旨去办。
李善长告老还乡
李善长还是识趣的,一经得到朱元璋的暗示,立刻连夜上了一道表,称自己年迈体衰,精力不济,继续为相监国,会误了社稷,故再三恳请告老还乡。
朱元璋在早朝的时候,叫值殿官当众宣读了李善长的辞官表。
朱元璋说李善长功在社稷,不准他致仕,再三慰勉挽留。
李善长不傻,他周围的人也都帮他谋划。朱元璋的挽留不过是虚应故事、官样文章,是在表现他的不忘勋臣的恩崇,是在示恩,也是给这位开国老臣留够了面子,李善长岂可当真?
于是李善长又接连上了两道泣血顿首、诚惶诚恐的辞官表,朱元璋终于在于心不忍地表白后,忍痛割爱,赐他荣归故里了。
洪武四年(公元1371年)正月,李善长带着家口回老家濠州。
长江边上一溜十几条大船整装待发,帆也升起来了。陈宁、詹徽、陆仲亨、郭兴、费聚、吴桢等官员都来为李善长送行。李善长站在码头上,众官为他敬酒。李善长眼含着泪,说:“老朽真不敢当,本来想悄悄走的,却还是惊动了各位。”
李善长心里有一种无以名状的失落感。皇上明知他今日启程返乡,却毫无表示,他本人不来,至少要隆重地委派一个钦差送上一程啊!最终皇上还是没给足他面子,也叫这些朋友同僚们看着冷清,这是他心里酸楚的原因。
郭兴说:“丞相劳苦功高,平时待我们如兄长,你今日荣归故里,岂能不送?”
费聚说丞相才五十七,怎么就不叫干了?语中有不平之意。陆仲亨用力踩了他脚一下。李善长说自己老了,糊涂了,办了些让皇上不放心的事,此次归乡,当老守田园了,望各位好好尽职尽责,为皇上出力。
陈宁说:“说不定哪一天,皇上又会想起丞相的好处,一纸诏书召您回来呢。”
李善长苦笑说:“不可能了,覆水难收啊,覆水难收。”他把手里杯中酒全倒进口中,正要告辞登船,有人喊:“皇上来了!”
李善长一惊,举目望去,果见大路上黄罗大伞,卤簿仪仗浩浩荡荡而来。真的是朱元璋来送行了?他顿时感到少有的满足和荣崇,甚至对方才心中的抱怨都有自愧之感。
朱元璋的大驾惊动了来送行的百官,都跟在李善长身后向朱元璋拥过来。当朱元璋走下帝辇时,见李善长、李存义和送行官员俱跪于地上,便招呼说:“都起来,你们跟着跪什么,你们和朕一样,是来送行的呀。”众人起来后,朱元璋对身后的汪广洋、胡惟庸说:“我和胡丞相、汪丞相是来送李善长履任,而非归隐。”
大家都有点愕然,你看我,我看你,难道又不让他致仕了吗?
汪广洋说:“李丞相将是中都的监修官。”原来是这么个官儿。
此前朱元璋已颁诏在濠洲兴建中都宫城,他要把自己的故乡也修成与金陵一模一样的宫城,使故乡披上皇家的圣洁之光,成为陪都,他今天送行时宣布李善长执掌中都修建之事,并说屈尊百室先生为社稷再出一把力,算是老骥伏枥吧。
这虽不是什么大差事,又不可能与丞相相比,毕竟可以说李善长没有完全回家养老,皇上总是给他找了个营生干,也心满意足了。
朱元璋又说:“你好好休息一阵,说不定哪一天,你还得回来为朕出力呀!”这话虽不可认真,听起来也舒服。
胡惟庸捧上了大印,李善长接任后说:“谢谢皇上大恩,这叫李善长倍加惶恐,只有鞠躬尽瘁为国尽力了。”
朱元璋把他拉到一旁,亲热地说:“还有件事要借丞相大名呢。”
李善长说:“皇上请明示。”朱元璋说他从前就相中了常遇春的女儿,想聘为朱标的太子妃,没想到常遇春会猝死,就没来得及下定。朱元璋想请李善长充当这个媒人。
李善长心情大为改观,他笑着说这是皇上看得起他,岂有不愿之理。他此行正好去常遇春老家,就按御旨下定。
几个太监在云奇带领下抬上了两口红箱子,朱元璋说:“这是聘礼,请带上。”对于李善长来说,今天是不快的日子,却意外地得到了补偿。
老进士刘三吾
转眼间会试也结束了,举世瞩目选拔状元的殿试在华盖殿隆重举行,从朱元璋起,大臣们全穿上了大典的吉服,华盖殿里外张灯结彩,喜乐奏鸣,钟鼓之声悠扬,南京城如同过节一样洋溢着喜悦气氛。
刘基恭恭敬敬地送上了名单及考卷,说:“启禀陛下,下面要上殿来廷试的是会试中二甲的第一名传胪。”
朱元璋拿起那张差不多有一丈长,三尺半宽的宣纸卷子,先看糊名处,不禁念出声来:“楚方?又是他?”
刘基说:“正是那个给皇上呈上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举子,他的才学不古板,立论又振聋发聩。”朱元璋看了看卷子不禁大加称赞:“楚方果然才学出众,这文章写得不落俗套,我历来不喜欢因袭。”
朱元璋传谕,宣楚方上殿。刘基亲自站在丹墀上喊:“宣会试二甲一名传胪楚方上殿!”这喊声一递一传地传出去,喊声余音久久不散,一时钟鼓和乐声大作。
少顷,明眸皓齿无比端庄的楚方玉款款上殿来,她的风度吸引了殿下群臣所有的目光。在众人瞩目下,楚方玉站到了朱元璋面前。
朱元璋满心欢喜,竟破例地开了句玩笑:“传胪今天不是来献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吧?”楚方玉笑笑说,珍珠翡翠白玉汤不过是果腹之物。今天想在圣上跟前说的是一味药。
“一味药?”朱元璋不解,众人也都不知所以。
“治国如同医病,”楚方玉说,开对了药方,可治病救人,出治国良策,可免灾祸,富国强民,这也是方子。原来她开的是治国之方。
朱元璋说:“有理。”他又看了看卷子,“你叫楚方?怎么和江南才女楚方玉只差了一字?”
楚方玉说:“回皇上。楚方玉是我的姐姐。”
朱元璋不胜惊奇,叹道:“这么说,当年给朕喝珍珠翡翠白玉汤的姑娘就是与苏坦妹齐名的才女楚方玉吗?”
楚方玉说:“正是。”
“可惜、可叹,是朕无缘。”朱元璋说,“一个苏坦妹遭遇不幸,另一个也英年早逝,是天丧斯文啊!”在楚方玉进去殿试时,同样中了进士的李醒芳和诸多新科进士们都等在奉天门外,等候进去廷试、对策,这是关乎他们命运的最后一关,一些人还在临阵磨枪,或躲在墙角,或背靠大柏树,口中念念有词,在想文章。
李醒芳一直担心楚方玉会不会又节外生枝。七十二岁中了进士的刘三吾满面红光,配上皓白之发,有一种鹤发童颜之相,他踱过来与李醒芳闲聊。刘三吾说:“楚方先生年轻有为,只是言语过于尖刻,你没提醒一下,面对皇上一定要谦恭?”李醒芳说她就是那个脾气,是福是祸由她去吧,她这人并不把升官当成正路,不过是好玩罢了。
“好玩?”刘三吾以为他在说疯话,他穷毕生之精力,耗尽家资,耗尽年华,考了五十年才考到今天出头露日的一天,却有人把这当成好玩?这是他根本不能接受的说法,真是话不投机。
李醒芳不理他了,道不同,不相为谋,人各有志,说也无益。他还是有点担心楚方玉,万一有什么不妥,能像上次珍珠翡翠白玉汤那样化险为夷,也就烧高香了。
今天的楚方玉很受隆遇。由于朱元璋格外喜欢楚方玉,赐了她座。朱元璋问她,朱氏王朝最得人心的国策是什么?
楚方玉回答是设官为民和倡廉惩贪。如果皇上再多杀几个朱文正、杨宪,百姓会更拥戴陛下。只是,这皮场庙里剥人皮,衙门里摆僵尸不敢恭维。
“为什么?”朱元璋说,“以史为镜,可正本朝,以贪官为戒,可儆效尤。”楚方玉认为,贪婪本性并不是僵尸可以吓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