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五章 (1)
怀疑儿子有夺权异心
宋濂的结局
金陵城北长江码头还和平时一样拥挤,打鱼的、贩货的,还有官府运军粮官盐的船,挤满了江面。脚步蹒跚的宋濂正一步步走上跳板,不时回眸看了一眼雾中迷迷蒙蒙的金陵城郭。他本该老守田园享受桑麻渔猎之乐了,却落了个发配的下场。这半生,像做了一场大梦。想当初朱元璋下了那么大气力去请浙西四贤,帮他打了天下,现在却到了“狡兔死,走狗烹”的地步了吗?想到这里,宋濂不禁仰天长叹。
他刚上船,突然看见有几骑马从城里方向飞驰而来。马队到了江边,宋濂才认出,为首的是太子朱标。朱标跳下马来,给宋濂行了个大礼,说:“我刚刚知道老师的行期,来晚了。”
宋濂又走下跳板说:“太子何必来送一个发配的罪囚呢?”
朱标说:“师傅若说这样的话,我真无地自容了,过去曹子建说,利剑不在掌,结友何须多,我是连老师都保护不了啊!”说着潸然泪下,宋濂看出他是真情实感,也很感动。
朱标令手下人搬了几个箱子上船,里面是他馈赠给宋濂的钱财。
宋濂说:“有你这份心,就够了,我没白教你一回。我此去恐怕再也无缘相见了。临别之时,我有一句话,不知该不该说。”
朱标说:“愿听老师教诲。”
宋濂告诫朱标,日后,他总是要当皇帝的。宋濂不希望他像他父亲一样,大开杀戒以镇天下,这次胡党狱兴,天下大伤元气。有些人只是上下隶属关系而遭屠戮,是冤枉的;也用不着诛灭九族,九族之中甚而包括教师一族,他问朱标,“这能把人心杀服吗?”
朱标说:“我记住老师的话了。”
宋濂说:“殿下快请回吧,万一你父皇知道了,又要责难你。我没事的。”他复又登船对押解他的人说:“快开船吧。”
跳板撤去,帆升了起来,船缓缓离岸,朱标大哭不止。
宋濂站在船头不胜唏嘘,一再说:“太子请回。”朱标则追随船行方向在岸上一路跟随,不断地说:“老师保重啊……蜀道艰难啊!”
宋濂立于船头道:“李白说,蜀道之难,难于上青天,人间之道,不比蜀道更难吗?”朱标听到了他那空旷的笑声,久久在江上回响。
垂头丧气的朱标回到自己宫中,一进门,发现朱元璋坐在那里,吃了一惊:“父皇来了?”朱元璋说他闷,没地方去,到他这里来走走。
朱标惴惴不安地侍立一旁。朱元璋问他到哪里去了?朱标支吾地说:“在文楼书房里坐了坐。”
朱元璋苦笑一声:“朕这么可怕吗?连朕的儿子,将来要继大统的人,都不敢跟朕说实话,这让朕心里难过。”
朱标想解释:“父皇,儿臣没有……”
朱元璋伸出一只手制止他说下去:“不要再继续说谎了。朕不用问也猜得出,你去给宋濂送行了,是吧?”朱标没再否认。
朱元璋说自己不会因这事生气的,反倒为皇儿高兴,“皇儿有情有义,尊师如父,这是人之常情,谁也不能责怪。”
朱标说:“可是……”
“朕知道你想说什么。”朱元璋说,“朕要杀他、流放他,朕有朕的道理,你有你的道理,这是因为人在不同的位置上。一国之君,是个很奇特的位置,有时是不能以普通人的感情来判断天下是非的,日后你坐到朕的位置上就知道轻重、利害和深浅了。”
朱标认为师傅临别时说的话对,杀了几万人,没有好处,有些人本不是胡惟庸死党,不该连坐……
朱元璋说,他说的没错,往外挑鱼刺的时候,总难免把好鱼肉也带出去。他知道,肯定有冤枉的,那为什么还要株连?株连有株连的道理,这样会叫人人害怕,人人会及早告发任何不轨行为,人人不敢结党营私。杀人,是为叛逆者戒。朱标不服,却也无从批驳。
朱元璋怀疑儿子不守规矩
朱元璋不相信杀了胡党三万人会伤了国本,动了元气。
但这次事变重重地击倒了马秀英,她整日里忧思忡忡,吃不下饭,睡不好觉,一闭上眼睛就看见郭兴、陆仲亨、费聚这些人血肉模糊的脸,她终于支撑不住,倒下了,先是厌食、发烧,后来又添了气喘的毛病,越治越重,不见起色。
到了这时候,朱元璋才意识到,马秀英在他心目中的地位是不可取代的,妃子们花前月下不管多么甜美的笑,也总是有巴结、谄媚、恐惧的成分,与患难与共过来的结发夫妻的情分是不能比的。
朱元璋经常出现在马秀英的病榻前,亲自查阅医书,与太医们一起商量开方子。马秀英过意不去,不准他再来,让他去忙社稷大事。
朱元璋说马秀英一病,坍了半壁天,他真的没心思了。他拉着马秀英的手说:“不要急,不算什么大病。”
马秀英没想到这病来得这么凶,喘不上气来,心慌,一大车药下去,也不见动静。
朱元璋说:“不能急,没听说吗?病来如山倒,病去如抽丝,太医们会有办法的。”他说方才看了他们几个太医合开的方子,又加大了剂量,准能奏效。果然,比以往有些不同的煎药味从坤宁宫外书房飘了过来。两个太医和两个司药局的人在熬药,郭宁莲和管司药的女史在一旁监视着。按宫中规矩,给皇上、皇后、太子、妃嫔开方煎药时,同样的药要同时抓两服,一服是要太医们先尝的。
马秀英从来没跟朱元璋说过,这回她忍不住了,说她想孩子,病中更想,她知道,国事大于家事,她也不敢让秦王、晋王、燕王、吴王和临安公主他们回来,她只求皇上对他们宽容一点。她提起这次太子朱标去西安的使命。
这确实是梗在马秀英心中的一块病。她风闻有御史上奏折,状告秦王、晋王擅用天子仪仗,还干预地方政务。半个月前朱元璋已经派太子朱标去了西安、太原,就是衔命查实二王有无枉法情形,这使马秀英想起了当年朱元璋派刘基、宋濂暗查朱文正并最终杀了他的往事,她的病情就更重了。
朱元璋知道她是为两个皇子担忧,就告诉她,太子去西安是替朕看一看山川地势,朕总想迁都,那里是中华腹地,南京历代皇朝都短命,想起来就觉得不吉利。马秀英苦笑道:“陛下不用瞒我,我已经知道了,秦王和晋王都犯了过失,有御史告他们,陛下派太子去查访。”
朱元璋说:“这是顺便的事,你放心养病,儿孙自有儿孙福,燕王就很好啊,秦王、晋王不会有什么事的。”
马秀英的泪珠滴到枕上,她说:“跟从陛下一生,我从没干过政,都是尽量帮你做点小事,圆一点事。孩子是我唯一放心不下的,我死后,他们真的有过,打骂都行,给他们留条活路。我知道你是不怕大义灭亲的,杀一个文正,已经够令我心碎的了。”说到这里她哽噎了。
朱元璋心里也很不好受,他握住马秀英的手,说:“元璋记住了,记住了。”他的眼角也溢出泪来。这时郭宁莲引着太医和后宫女史范孺人进来了。他们捧药壶的,捧罐的,捧碗的,在床前站了一大溜。
郭宁莲点点头,顾太医令亲自舀出两份药汤,盛到两只碗中,一碗递到范孺人手中,另一碗给了司药局的人,二人当众一口喝下去,然后退到后面站着。
马秀英很过意不去,她一再表示,以后再这样繁琐,就不吃药了。大家都是好心,谁会害她呢?连太医也不信了?
郭宁莲说,麻奉工不是太医吗?刘伯温一世精明,不是叫他下毒害了吗?这一说,别人无所谓,几个御医大有无地自容之感,为首的太医令连忙躬身答道:“是,太医里也有利欲熏心者。”
少顷,太医令宣称药力已到,没事,可以给皇后服用了。
几个宫女扶马秀英起来,郭宁莲亲自喂药。但马皇后执意不肯服药,眼闭着,嘴也不肯张开,朱元璋百般哄劝也不行,大家不知她为什么不服药,是对自己的病没信心了吗?
朱元璋焦急,便拿太医们发邪火,骂他们都是没用的庸医,“怎么皇后吃了他们的药,不见轻反倒重了?”
太医们惶惶称是,一个个吓得面如土色。
因见马秀英眉头紧皱,朱元璋把太医们轰到外间,话说得更难听了。他说:“下一剂药再不见好转,你们也不必来了,谁也没脸在太医院呆了,都回家抱孩子去吧。”
皇后都听见了,显得很焦急,手向外指着,又说不出话来,喘得不行,郭宁莲为她轻轻地捶着背。
朱标从西安回来后,先去看了母亲的病,想不到她瘦得快脱相了,在马秀英跟前又不敢哭,只说些宽慰的话,他明白最能让马秀英开怀的是秦王、晋王平安无事。他就顺着她的心思说了一堆好话,并且把秦王、晋王带给母亲的土特产摆了一床。马秀英心上一轻松,居然吃了半盏燕窝汤。
朱标从坤宁宫出来才奔奉先殿来。
朱元璋正用心地写着什么,朱标进来了,朱元璋发现儿子脸色苍白,人也显得疲倦。朱元璋放下笔,问他去看了皇后娘了没有。
朱标含泪说:“我去西安这才一个多月,怎么病成这个样子了?”
朱元璋又忍不住骂了起来,太医院里一帮混饭吃的庸医,他亮出刚写的一张纸,是他亲自写的赏格,颁布天下,谁能治好皇后的病,就封他为侯爵。
朱标说:“父皇对娘的一片真情,儿臣很感动,但这样张贴布告,怕是会加重娘的病势,她不会愿意这样招摇的。况且,已经没用了。”
“什么没用了?”朱元璋问。
朱标说:“娘告诉我,从昨天起,她就拒不服药了。”
“这不行,朕还在求良医良方啊,不能失去信心啊!”
“不是这个原因。”朱标说,“听说父亲已把三个太医下了大牢?”朱元璋道:“治不好病,养他们白吃饭吗?”
朱标告诉他,娘说,治得了病,治不了命。她所以不再服药,是不想再连累医生。人家都是好心,可治不好便坐牢,这不成了娘的罪过了吗?她索性不吃药,医生们就没有受处罚之忧了。
朱标的哀情陈词使朱元璋深受感动,唏嘘地说:“你娘一辈子都这样,都病到这地步了,还在替别人着想。”他叹了一声,说:“你去告诉你娘,朕立刻放了那几个御医,叫她该吃药吃药。”
朱标答应了一声,朱元璋叫他坐下,说:“你一回来就忙着先去伺候皇后的病,西安到底怎么样?做国都比南京好吗?”
朱标拿出一幅地图,说:“这是陕西一带地图,儿臣以为,那里才是龙兴之地。”朱元璋看着地图频频点头,西安位于关中平原中央,素有八百里秦川之称,他问太子:“你去看了,觉得好吗?”
朱标说:“秦岭的太白山有武功太白,去天三百之称,冬夏积雪,望之皓然,这一段秦岭孤峰挺秀、悬岩伟岸,五台山、翠华山、骊山都是胜境。北面的北山山脉壮如游龙,环抱西安城,天生是作都城的宝地。”朱元璋虽没去过西安,也听过有八水绕长安之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