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4)
刘基对这案子不让他们插手,没什么可说的。但他忽然担心起来,万一有人做手脚,来个杀人灭口,不就死无对证了吗?
宋濂说:“你也疑心背后有贪官把持?”
“这我说不准。”刘基觉得必须保住考生这个活口,一旦他没了,就成无头案了。
宋濂问:“那你想怎么办?”
刘基想了想,只好找人买通牢头了。他自嘲说:“我也是贪赃枉法之人。既以身许国,何事不敢为!”说罢大笑。
此时刘基担心会被灭口的犯人钱大倒活得好好的,正抓耳挠腮地坐在那里发呆。牢头过来问他:“听说你想吃好的?还想有张床?”
钱大吹嘘自己家有钱,皇上没钱了都得冲他家告借。有钱能使鬼推磨,大不了多给他们银子罢了。
牢头根本不信,远水解不了近渴,谁相信皇上向他家借钱?几个牢子全都揶揄地大笑。钱大从脖子上扯下一个很重的长命玉佩,叫牢头先拿去,声称五百两银子也值。牢头接在手里,掂了掂,说:“谁知道是不是假的,回头拿到首饰铺子里去试验,若是真的,那亏待不了你。”
这时门外有人叫:“牢头呢?开门,中书左丞杨大人到!”
一见来了救星,钱大从栅栏空隙里伸出手去,劈手夺过玉佩,说:“你们知道吗?中书左丞是谁?是我亲娘舅!他来了就好了。我用得着巴结你们几个臭牢子吗?”一听此言,牢头气得上去踢了他一脚,因为杨宪已到了跟前,只好退到一边。
“你可来了!舅舅,快放我出去。”钱大说。
“胡说!”杨宪厉声呵斥道:“谁是你舅舅!”他恨这个不通文墨的外甥,连利害关系也不懂。
钱大吃惊而不解地看着杨宪,见杨宪向他拼命使眼色,才安静下来。这一切都被牢头看在眼中。牢头是谁?个个都是势利场中的老奸巨猾之流,察言观色、随机应变,是他们敲诈银子的看家本事。方才杨宪和钱大的对话和眼神,已叫他心里有底了,只是装着不在意。
杨宪喝令牢头和牢子们走开。
牢头只得吆喝牢子们:“走开,别影响大人审案子。”牢头断定这里面有鬼,抓住鬼就等于抓住了大把的银子,这机会岂能放过!既然杨宪想避人耳目,牢头无法在门外偷听,他也有办法。
牢头老鼠眼睛眨了眨,从长廊尽头一架木梯子爬上去,小心地爬进了天棚气眼,再匍匐着向前爬,天棚是有空隙的,牢里的一切从上面看得一清二楚。杨宪正大声训斥钱大:“你这个大胆狂徒!竟敢在天子眼皮底下作弊,不知这是欺君之罪吗?”这是他在做官样文章。
钱大此时也学乖了,大声说:“小民知罪了。”
杨宪怎么会想到牢头就在他们头上的天棚里,正从缝隙里往下看。
杨宪向外面看看,见走廊无人,快步走到钱大跟前小声告诫他,叫他记住,不要乱咬,不能说出他爹是钱万三,问起来就说叫李大。更不能说出他舅舅是他杨宪!天棚上的牢头不禁狂喜,他可抓到大筹码了,真是天赐啊,这能敲来多大一笔银子呀,杨宪可是个有油水的主。
钱大说:“那不是更没指望放我了吗?”
杨宪叮嘱他不能说出信鸽带题的事,更不能说有人代他答卷,叫他一口咬定,那卷子的抄本是在贡院里公孙树下拣的,叫他记住了。
钱大点点头,说:“记是记住了,可怎么救我出去呢?”
“这你不用着急。”杨宪给他讲明了成破利害,拣的文章,抄了也不犯死罪。只要不把杨宪咬出来,就能救他出去。“若把舅舅咬出来,就没人救你了,你就得杀头。”
“我记住了。”钱大惶惑地点头。
棚上的牢头咬牙切齿地狞笑:“活该我发一笔大财呀。”
送走了杨宪,牢头把几个看牢的弟兄叫到一起,把偷听来的机密说了一遍,别提有多高兴了,好像金榜题名了。
他眉飞色舞地问几个同伴:“你们说,我上门去敲杨宪一大注银子,他敢不给?不给我就去向皇帝出首。”
一个小牢子说:“对!敲他一千两银子也不多!可别忘了给我们几个分点打酒的钱呀!”牢头答应他若得一千两,拿出一百两给他们哥几个平分,然后大家一起走人,再不干这牢头、牢子的差使了,当财主逛青楼去。几个小牢子喜得哈哈大笑,豪赌、狂吃、逛窑子是他们最高愿望。一个满脸折皱的老牢子却泼了一瓢凉水,劝大家别乐得太早,依他看呐,这事干不得,弄不好银子一两弄不来,倒会把命搭上了。
一个小牢子问:“不会吧?他敢不给,告到皇上那,他杨宪也得掉脑袋。”
老年牢子说:“杨宪是谁?马上要当丞相的人了!谁能扳倒他?你敲诈人家,人家说你是血口喷人,先把你抓起来,活活打死你,和捻死一个蚂蚁一样容易,他会让你吓住?谁有本事一下子告到皇上那?谁能保证皇上信你的?本来官场就是官官相护的呀。”
大家全目瞪口呆了,方才的梦像肥皂泡一样崩灭了。牢头傻了也不知该怎么办,到手的银子飞了!太不甘心了。老牢子点拨他,若想得银子,不是这么个得法。牢头说:“你快说,事成了,若能得到银子分你一半。”老牢子说,直接告到皇上那也不行,隔得太远,天子是那么好见的吗?告到刑部、都察院也不行,你不摸底,官官相护,你知道谁是和杨大人好的?
牢头说:“你别七拐八拐了,痛快说出你的主意不就完了!”
老牢子认为想办成事,扳倒杨宪,得找清官,还得是敢骑老虎背的清官,他叫大家算算看,找谁?牢头眼一亮:“刘伯温!”
“对。”老牢子称赞他是个天王老子都不惧的人,“连皇帝都让他三分。皇上的过房儿子朱文正,官都做到大都督了,怎么没命的?还不是刘伯温到南昌走了一圈,回了奏了朱文正一本,俗话说,虎毒不吃子,朱文正再不好,皇上也不会轻易要他小命啊!看这刘伯温厉不厉害?他是贪官们天生的克星!”
牢头虽相信告到刘伯温那,杨宪是非趴下不可,可他们这些出首的人弄不好会两手空空,刘伯温既是清官,能给他们银子吗?
“大把大把的别指望。”老牢子说,“奖励是必然的,说不定能升你官儿,给你个从九品什么的。”
牢头显然动心了,拧着眉头在心里权衡着利弊。
荒唐的皇榜
与朱元璋同姓,因犯讳而被云奇随意改了姓的马二如今长高了半尺,像个小伙子了,只是嘴巴子上光光的,说话也细腔细调,一副娘娘腔,他自个都感到不舒服。马二很乖巧,本来是在朱元璋跟前伺候起居的,封了郭惠为惠妃后,万春宫缺人手,朱元璋便把马二赏给了郭惠。
这天云奇正关照摆桌子的小太监多摆几双筷子,至少十双筷子,十把勺子。一脚门里一脚门外进来的马二觉得好生奇怪,就纳闷地问云奇:“十个人来吃饭?这桌子也不够大呀。”
“一个人吃。”云奇又把文房四宝摆在了右首。
“一个人吃饭,摆十双筷子干什么?”
“啰唆!皇上有边吃饭边想事的习惯,想起一件事,怕忘了,马上放下筷子提起笔记下来,筷子脏了,当然得换双新的。”
马二吐了吐舌头,道:“皇上看上去威风八面,也挺不好当啊!这几天我看皇上好像有犯愁的事,昨天在惠妃宫里害牙疼,今早晨只喝了两口粳米粥。“
云奇不由得叹气,道:“皇上管全天下的事,一会山东造反了,一会山西大旱了,哪儿不得他操心,你以为像你呀,吃饱了去挺尸,天塌了也不管。”
“其实有啥愁的!当皇帝多好啊,想娶几个媳妇娶几个,这不又把小姨子封为惠妃了吗?我算了算,皇上都封了快二十个妃嫔了。”
“你该死!”云奇狠狠踢了他一脚,“就凭你方才这几句话,我就可以把你活活打死。你若管不住你的嘴,干脆把舌头割去。”
马二吐了吐舌头,忽然问云奇:“皇上是不是想那个珍珠翡翠白玉汤,想得吃不下饭啊?”
“换了十多个御膳房的大厨了,怎么做,皇上都说不对,就是弄不出当年那个香味出来。”
马二说他有个主意,准行。
云奇说:“你能有什么好主意。你说说看。”
马二说不妨给它来个四门贴告示,“谁能做出来让皇上满意的珍珠翡翠白玉汤来,升他的官,多给银子,重赏之下,还没有勇夫吗?”
云奇想了想,说:“你小子这主意还真有点门儿。万一当年那个给皇上吃珍珠汤的人若能见到皇榜就好了,那咱可是立了大功了。”
马二说:“那咱们干吧!”
云奇担心,这事让皇上知道了,不一定能同意。若想干,只能偷着贴。万一出了事,两个人都把牙咬得死死的,说不知道这回事。
马二发誓把它烂到肚子里,他说:“可若是有了功,也不说吗?万一皇上高兴升我一官半职呢?”
“升你为内廷总管,行了吧?”云奇说完就离开了,他还要随皇上赶到贡院去,今天是乡试最后一天,朱元璋要听刘基奏报。
此时刘基正站在江南贡院主考公事房窗下向外望,小太监们十分忠于职守,仍在柏树下挥舞长竹竿吓唬知了。
烈日炎炎,童生、贡生们汗流浃背地在答题。宋濂走了进来,立刻脱去官服。刘基问他是不是又给太子授课去了?宋濂说:“皇上又去听了,最近他一有工夫就去。”
刘基说:“这样勤勉的帝王亘古无有。”
宋濂猜度,除了皇上自己去听他讲而外,他总感到皇上有另一层意思,也许是他多心了。
刘基喝一口凉茶,道:“我早猜到了,看来皇上对你这个谦谦夫子有点不放心。一个好端端的太子,是日后大明江山的继位者,你尽教他些仁义礼智信,皇上怕你把太子教成一个宋濂这模样的人。”
宋濂苦笑:“我这样的人不好吗?如果帝王都像我这样,天下一定安定。”
“错了。”刘基说,“宦海之中,险恶多于平和,阴谋多于友善,有时要心狠手辣,哪怕杀掉自己的亲人、朋友,心都不颤抖一下,没有这样的气魄,岂能治国平天下?那将一事无成,教教孩子可以。”
宋濂笑了:“你说得也是。”他说自己也只配教教孩子糊口。
这时一个下属进来,手里拿了一张黄纸,笑嘻嘻的。
刘基问他拿的什么?属官说,是下面的人揭来的皇榜,南京城里到处都有。刘基说了句:“新鲜。”接过来一看,立刻深深地皱起了眉头,连说了几个“荒唐之至”。原来是洪武皇帝的能人榜,遍告天下人,有能烧出珍珠翡翠白玉汤并能让皇上开胃口的人,将得到重赏。
宋濂也说太荒唐,“这不是给皇上脸上抹黑吗?这种勾当,昏君都办不出来。”刘基想不到居然贴皇榜重赏能做珍珠翡翠白玉汤的人,他冷笑,看这事怎么收场。宋濂分析,这事必定是背着皇上的。
“你以为我会疑心是皇上所为?”刘基冷笑,当然也不相信朱元璋会这么蠢,皇上知道了,非发雷霆万钧之怒不可。
“会不会是胡惟庸干的?”宋濂以为只有寡廉鲜耻的人才想得出来这样阿谀奉承又离谱的主意来。
“不会是他。”刘基判断,如果胡惟庸蠢到这地步,就不足畏了。
宋濂问刘基拿不拿给皇上看。
“用得着你我去献殷勤吗?”刘基说,“我们还是省点心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