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3)
李存义说他哥哥早对胡惟庸表白了,绝不越雷池半步。因为这个,胡丞相也非常感激李善长,如果李善长认真地与他较劲,他那丞相还有法当吗?
陆仲亨说他哥哥聪明,“太太平平地当这个荣誉官,要什么有什么多自在呀,谁也不得罪,什么好处都不少。”
李存义催他:“快走吧,再待一会,丞相都到门口了。”
他们的一举一动,都在朱元璋视野之内。第二天上朝前,云奇就来向朱元璋报告了,除了李存义和胡惟庸而外,还有陈宁等人去了陆仲亨家,都带着礼物。
“费聚那没人去吗?”朱元璋问。
“胡丞相也去了。”云奇说他是从陆侯家出来又到费侯家去的。
朱元璋冷笑道:“他够累的了。”
屏风后面有一张写满官员名字的图表,以胡惟庸为中心,连线连到了李善长、李存义、吴云、杨希圣、陈宁等多人,现在朱元璋又在陆仲亨、费聚之间连上了一条线。
他走回到御座时,云奇又奏报,上次他只报胡丞相派人去给陆仲亨他二人送水,忘了说李存义,他也送过水。
朱元璋冷着脸说:“朕当恶人,他们一个个跳出来当好人。”
破灭的桃色梦
达兰叫侍女提着吃的、用的几大包,大摇大摆地走着。迎面碰到了马秀英,达兰立刻垂手退到路旁,叫了声:“娘娘早。”
马秀英问她:“大包小裹的,这是去干什么呀?”
达兰说:“皇上叫我给打入冷宫的楚方玉送点东西。”
“你知道这事?”马秀英十分惊讶,但很快恢复了正常,道:“楚方玉住的地方不能称为冷宫,她没有名分,只是个犯了过失的女史。”
“是。”达兰说,“若讲容貌才华,楚方玉一来,我们都尽失颜色了。我看皇上是要感化她,日后好封她为贵妃,当皇后也未可知。”
“你越来越放肆了!”马秀英有些不高兴,“这也是可以乱说的吗?快去送吧,快去快回。”
“是。”达兰忍不住快慰的笑容,转身走了。
到今天,楚方玉要写的东西全部杀青定稿了,她长长地舒了一口气,从草底下抽出写好的文稿,有一尺多厚,她把文稿订到了一起翻了翻,文稿的题目是: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
楚方玉非常感激达兰,她不怕嫌疑又一次来看她,她特别中意达兰为她带来了衣服,都是楚方玉要的素淡的衣裙。
当着达兰的面,楚方玉把衣服全换了,又上了钗环,薄施了粉黛,达兰拿了镜子让她照,说:“皇上见了你这样子,不神魂颠倒才怪。你呀,到了今天这一步,全因为你长得太美了。”
楚方玉凄然一笑,拿出文稿,说这是她新写的一本书,这本书刊刻问世了,她再无憾事。
“我把它交给皇上吗?”达兰问。
楚方玉摇摇头,请她交给宋濂先生,“可惜刘伯温先生已经致仕回乡了,要是交给他会更好。”
达兰把文稿包了起来,说:“你放心,我一定亲手交给宋濂。”
达兰走了,楚方玉目送着她走远,两行清泪流下来。她最后的书稿带走了,她的灵魂也走了,还有什么留恋的呢?
朱元璋也知道,楚方玉不会轻而易举地移船就岸。那就得使用非常手段,令太监们剥光她的衣服,强行睡了她,看她还能不能玉洁冰清。
在朱元璋看来,他这后宫就是染坊,郭惠也好,达兰也罢,谁都得就范,楚方玉也不例外,进来的就别想再是一匹白布。
朱元璋的桃色梦没有做成,走在宫中御道时,他得到了令他沮丧的消息,楚方玉已经香消玉殒,自尽而亡。
朱元璋走到门口,看见了楚方玉穿戴整齐的尸体,停在地上,脸上盖着白布。他走过去,弯下腰,轻轻揭开盖尸布,看见楚方玉美丽而惨白的脸。他木然地立了很久,马秀英看着他眼里有泪。
他不由得想起从前楚方玉还是小姑娘时,用一罐泔水汤救活了他的往事……沉默半晌,朱元璋说:“厚葬了她吧,葬在惠妃墓旁吧。”
达兰说:“她自缢身亡前说过,她愿沉到长江里,漂向大海。”
朱元璋说:“也好,这样玉洁冰清的人,就让她与水为伴吧。”
造反之嫌
马秀英这天正与郭宁莲议论楚方玉的死,为她惋惜,这时宫女来报,说皇太子求见。马秀英知道他为何事而来,此前太子刚刚奉皇命去了一趟陕西,有御史状告秦王、晋王都有违法之事,朱元璋最恨的是皇子不争气,那不是叫楚方玉不幸言中了吗?所以他决然地派朱标去查办,朱元璋决没有走过场的意思,他从前怎样处置朱文正,那是有先例的,因此马秀英也一直悬着心。
马秀英说:“叫他进来吧。”
郭宁莲说:“他准是为秦王、晋王求情的,太子真有当哥哥的样,处处护着弟弟妹妹们。”
马秀英叹道:“从前他们都在宫里,在我眼皮底下,现在翅膀硬了,陆续到封地去了万一出点事,皇上可是六亲不认的。”
朱标进来问了两位皇娘安,说:“方才宋先生来找我,说皇上已派人去浙江青田抓刘伯温父子了。”
原来朱标风风火火赶来说的并不是秦王、晋王的事。
马秀英一惊,忙问:“伯温先生犯了何罪?”朱标皱着眉说:“这罪名说大就大,说小就小。”郭宁莲着急地问:“到底是大是小啊?”
朱标说:“有个叫吴云的御史告刘伯温抢占民田,是因为那块田有帝王风水,这不就有谋逆造反之嫌了吗?”
马秀英决不相信刘先生会这样糊涂,朱标也不信。他分析这是有人故意陷害刘基。
闷了好一会儿,郭宁莲忽然眼前一亮,有了主意:“我连夜奔赴庐州,把我爹请来,叫他走一趟青田,看看那坟山是不是皇帝龙脉,在看风水上,皇上最信我父亲的。如果刘基真的私自为自己占了龙脉,那他是反心毕露,活该获罪,若不是,不也一天乌云都散了吗?”
马秀英说:“太好了,亏你想得出来,快去请!”
朱标却提醒说:“他老人家不是早就卧床不起了吗?”
“试试吧。”郭宁莲说她必须亲自回去,用大轿抬上他就是了。马秀英催促郭宁莲马上动身,去搬老爷子前往青田看坟山。
朱标刚走出郭宁莲的寝室,就碰上了朱元璋,他刚散朝,要去查看皇子们的功课,正好约朱标同往。父子二人来到文楼,房间里很安静,朱棣也在,其余十多个皇子各干各的。
朱元璋坐下来,皇子们问了安,又都去忙功课,在父皇面前人人都争着表现,朱梓还给朱元璋泡了一壶茶,朱元璋露出满意的笑容,忽然侧耳听着,隔壁书房里一阵拖沓的脚步声。
朱元璋皱紧眉头问谁在隔壁?朱棣笑笑,道:“父皇听那踢踢踏踏的脚步还听不出来吗?是宋先生,他太老朽了。”
朱元璋赞赏地看了一眼朱棣,说:“你说踢踢踏踏是什么意思?”
朱棣说:“孩儿在燕地替父王守边,所用文武官员断不容耳畔有这种踢踏之声,这是衰败之声,国运昌盛时,走路也该是刚劲有力的。”
朱元璋有同感,称赞朱棣说得对,“人老了不仅走路不行,头脑也守旧,食古不化。”
这时云奇过来小声奏报:“刘伯温抓回来了,已下到大牢中,胡丞相等待皇上圣裁。”朱标听见了,心头一紧,担心父皇会在盛怒之下,马上降下杀人的御旨,那就不可收拾了。
不料,朱元璋却若有所思地说:“他这么急着要杀刘伯温吗?”
哪种人不可不防
夜幕降临,星光黯淡。朱元璋在奉先殿的书房里想心事,宫女、太监悄无声息地站在各个角落。
马秀英来了,云奇要去通报,马秀英摆手制止了他,自己悄然进去,在朱元璋跟前坐下,朱元璋只用眼睛的余光扫了她一眼。
静默片刻,朱元璋说:“你是来劝朕的吧?朕觉得一天比一天累,朕是不是老了?”
马秀英委婉地劝道:“你刚过知天命之年,岂能算老?不过,有些事,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想得太多,就满山是老虎了。我刚听说了,皇上把刘基也抓来了?他不是平常人,我劝圣上要慎重,近来皇上不断地责罚老臣,久而久之,岂不是人人离心离德了吗?”
朱元璋道:“朕正是防止他们日后离心离德才苛法对待。朕活着这些开国元勋就敢如此张狂,将来传位给太子,他们会把他放在眼里吗?如不铲除隐患,日后领头造反的一定是这些自以为打天下有功者。”
马秀英第一次明白他的忧虑,便道:“别人怎样我不管,这刘伯温千万不能杀,且不说皇上过去如何敬他,也不说他对大明王朝开国有多大功劳,单就他的为人,他在民间的威望,也要三思。”
朱元璋道:“以你之言,就是他篡位夺权,朕也要忍受吗?”
“这肯定是有人陷害他,他已年迈退养在乡,还会造反不成?”
朱元璋突然发火了,说:“你又干政!”
马秀英争辩说:“刘伯温已是一介平民百姓,我替平民百姓说一句公道话,怎么是干政?我不过是替一个可怜的平民求情!”
朱元璋怒道:“你们都是好人,只有朕一个人做恶人!什么时候江山易主,你们就都不言语了。”这一次的较量,以马秀英的败阵告终。
宋濂就是在朱元璋这样的心境下被驱逐的,这与他同刘基的关系过密不无关系,所谓“城门失火,殃及池鱼”。
站在文楼门口,宋濂目送着皇子们离去后,才回到房中收拾自己的东西,他的东西无非是书。正在收拾,达兰来了,说:“哟,太子师傅,又是大翰林,捆书这样的差事自己干呐?”
宋濂说他从明天起不是太子师了,回家养老去了。
达兰连说可惜,“今后上哪去找你这样的好师傅去呀?我们潭王可是对他的老师念念不忘。”
宋濂说:“听说潭王也要到自己的封地去了?”
达兰说:“明年春天吧,现正在长沙选王宫宅基呢。”
宋濂说:“潭王很聪明,皇子中只有燕王和他最出类拔萃。”
达兰说:“这都是老师教得好啊!”
宋濂见她手里提着个包裹就问:“有事吗?”
达兰把包裹送到宋濂面前,打开来,原来是楚方玉的文稿《珍珠翡翠白玉汤文存》,达兰说:“有人让我捎给先生。”
“楚方玉的新作?”宋濂迅速地翻看,说:“她还在宫里吗?她怎么样?我们没能帮上她,后来连打听下落的机会都没有了。”
达兰带着哭声说:“先生再也看不到楚方玉了。她在写完这文稿后,自杀了。”宋濂呆了半晌才叹气连声说:“可惜、可叹、可怜,自古红颜薄命,楚方玉尤其可怜。”他掂着文稿说:“我会把这文稿替她刊刻问世的。”
“她说先生能知道她的意思,看来真的知道,我也了却心愿了。”
达兰见宋濂急着要走,问他有什么事,他不愿告诉她,他临行前要去看看老友刘伯温,宋濂刚刚知道,他因买坟山的事被人构陷,下到了大牢中。他不禁想起自己还在安远县令任上的事,他和刘基在武胜村溪水边钓鳊鱼,刘伯温就从卦象里测出有牢狱之灾,果然言中了。
宋濂感到凄凉,连刘基这样为大明江山立过不朽功勋的人,都落得这样的下场,天下还有什么公理可言?难怪古人传下来“伴君如伴虎,时刻要小心”这样的警世名言。
在宋濂动身去刑部大牢时,朱元璋也在为刘基的事不安。
朱元璋在屏风前走来走去,云奇进来说:“进膳的时间到了。”
朱元璋说:“催什么催?朕没胃口。”
云奇便不敢再出声,退到门外等。
朱元璋忽然说:“备轿!朕到刑部大牢去转转。”
云奇很惊讶,他提醒道:“那里味道很不好,会熏着皇上的。”
“别啰唆,”朱元璋说,“朕要去看看刘伯温。”
云奇试探地说:“皇上是不是要放了刘伯温啊?”
朱元璋并不答话,抬腿便往外走。他当然不会知道,此时宁妃已经搬动了岳父郭山甫的大驾,到了福建的谈洋地界。
老迈的郭山甫白发苍苍,半躺半坐在轿中,轿帘高挑着,他一路欣赏着山光水色。在当地农夫的指点下,他们终于找到了吴云状告刘基强买的那块地,既不靠山,也不临水,连不懂风水的郭宁莲都说,什么龙脉,连蛇脉也够不上,纯粹是陷害。
郭山甫总要认真测一测,他吩咐驻了轿,支起了罗盘测量。
郭宁莲说:“还用得着测吗?难道这其貌不扬的一块地真的会是帝王田?”郭山甫不以为然,道:“那不是要天下大乱了吗?”
与此同时,朱元璋已经到了监狱门口,他的轿子一到,立刻引起一阵恐慌,原来大牢院前竟停放了上百个轿子,还有坐骑,许多随从拥挤在那里,热闹非凡。“皇上来了”的喊声此起彼伏,有些官员急忙从牢中趋出,有的急忙溜走,走不了的跪倒路旁一大片。
朱元璋又惊又怕:“他们……这是怎么回事?”
云奇告诉他,这些官员全是来狱中探望刘伯温的。
朱元璋的脸涨得如同猪肝色,他怒不可遏地说:“这是与朕作对!朕要杀他,你们却来为他壮声色!走!”
云奇问:“皇上不看刘伯温了吗?”
“不看,”在朱元璋上轿的一刹那,他看到了一顶样式、装饰都很特别的大轿,便问:“那顶轿子怎么那么眼熟?谁的?”
云奇说:“是胡丞相的。”
朱元璋更怒了,他这一刹那认定胡惟庸最可怕。胡惟庸唆使吴云告状,把刘基下牢,他又猫哭耗子,这种人不可不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