银姐粉面含羞,道:“不瞒先生,拙夫去世,家事萧条,独自一身,天天坐井观天,忧闷成病。”君荣道:“假去真来,却是幸事。未知娘子有子女没有?”
妇人道:“儿女俱无。”君荣连声道:“万幸万幸。不然倒有拖累。娘子这般韶华,独自孀居,又无所出,何不寻别进之路。久居幽闺,能不忧郁?”
妇人道:“近日也说着亲事。”君荣道:“敢问娘子将与何人作亲?”妇人道:“婶娘说的鲍二鲍似,鲍二我已明说了;鲍似行医无术,为人不诚,他若明说,我便明说。再有,就是入画说的王大舅王仁,是先生熟人,正要向先生打听底细。”
君荣忙道:“娘子万不可嫁他!学生常年在他府上行走,最知细事。此人丧德败家,府上一败涂地,不叫‘丰年好大雪’了,叫——‘荒年好大雪,身无冬衣缩如鳖!’他娘子死了两三个,也有气的一索子吊死的,也有守不住活寡叫唾沫淹死的。娘子幸亏这时对我说,等他坑你上不上下不下,悔之晚矣。”
妇人笑道:“我原说入画那样人的话信不得,你这一说,就是了。既蒙先生指教,感戴不浅。倘有相知人家,举保来说,奴无有不依之理。”
君荣强按心头之喜,道:“不知要怎样人家?学生打听真了,好来回话。”银姐淡淡道:“黄金万两容易得,知心一个也难求。人家倒也不论大小,只须先生这般人物便罢。”
君荣如闻佛旨,慌忙走下席来,双膝跪地,颤声向上道:“不瞒娘子,学生鳏居已久,子息全无。倘蒙娘子垂怜,肯结秦晋,足称平生之愿。纵然衔环结草,不敢有忘!”
银姐以手携之,道:“且请起。未审先生鳏居几时,贵庚多少,既要做亲,须得保山来说,方成礼数。奴家家事烦难,还得入赘才好。”
君荣颤声道:“适才听见娘子说,嫁入这家乃是令伯父卜固修做的保山,明儿小生还去求他,娘子意下如何?”银姐把酒相邀,二人吃了一个交欢盏,话在酒中。
卜世仁如梦方醒,唾骂胡君荣不是人。无奈金荣已绝银姐之望,女儿以死相挟,君荣便赘了进来,堂堂正正的做了卜世仁的乘龙快婿。从此,鲍二王仁,尤其同行是冤家的鲍似,便与君荣之间存了夺妻之恨。
且说贾璜拣了药来,隔日前来问安。见入画和素云兰姑子三个说笑如常,这才把揪着的心放下一半。
谷妈出来笑道:“难得大爷这孝心。按方子煎着吃呢,没看见残渣倒在门口路面上?”贾璜口说看见了,心说速效,焉知如数倾在那仿汝窑的痰盒内?
贾璜隔着帘子,笑向素云道:“珍大爷见人就打听你家相公玉爱,说再不见人,戏也生了,酒也陈了。”兰姑子在与入画拿捏腰身,听见了,笑道:“人是新的好,酒是陈的香。芳官咬牙难缠,野驴子似的,不像蕊官属羊,只怕学了戏也不见得唱。他和藕官到了一处,就叽叽咕咕,说的不知甚么话。智通防他俩结伴外逃,不许芳官出庵,也不准藕官进来。”
素云因叹道:“树怕剥皮,人怕伤心。不是伤了心,我也不上柳二姊妹的客栈斗牌混日子。”入画道:“比起我那糊涂浑呛的王八,你家玉爱,要人没人,要钱还是大把大把的,到底还算有良心。”
贾璜在外道:“我替珍大爷琏二爷问一声素云姑娘,可知玉爱香怜两个身在何处?”素云说道:“不怕璜大爷笑话,我也是才听兰姐说的——吃住都在吴贵妃娘家。银姐把胡君荣赘在家里,不知谁把他们两个赘在国丈府上!”
众人听的都笑了,入画笑道:“吴府吴太君听戏也听厌了,想是要换口味,便命瑶官传唤了香怜去当说书的先儿,二人一男一女的扮相腔调,对口演说那一部《残唐演义》呢。至亲密契合处,形神毕肖,不啻书中人。老太太听了前文听后文,听的得味,不肯罢休。这些日子,也还没说完那几卷书。”
兰姑子道:“不等吴太君听完,想是脱不出身的。”贾璜听了,忖度道:“只怕那太君听了后面,忘了前面,回头又说一遍!”说着出去,交代了喜儿并米行上的掌柜,回家拿个成窑钟,去单瑁的窑口当母子,做胎晾干了,程日兴好去描画。
冷子兴程日兴两个,兴兴头头的也在监工制胎,程日兴在女溪那边的水月庵,冷子兴在这边的铁槛寺,借着廊上檐下,遮风挡雨;庭中室内,吹风阴干。
王狗儿带了指腹为婚的女婿小号大丫头者,来见世面,又带着内表弟刘牯儿并几个庄户上的人来做工——就地取土,配料过称,池溶过筛,沉浆抽泥。
冷子兴巡视至此,看见狗儿低头脱鞋倒石子,断喝道:“狗儿,给我盯着池子!”喝的狗儿一愣,走来道:“你是工头,叫你守匀池,好不好都在这一道!你却当了巧宗儿,一会子小解,一会子倒鞋,眼睛不出火,要你戳在这里做树桩?”
狗儿赔笑道:“见二爷来,才转了两眼。眼里不能没有二爷不是?”子兴道:“和我吊花马!这泥巴做了钟都值钱,别小看了他!”
狗儿道:“这是出水清池,二爷放心,这些人上回都是来做过的,知道轻重的。”子兴道:“再叫我瞧见你眼睛不在上头,可要仔细!”说时把那五彩成窑钟儿往他眼前一递,道:“用过了,还你,收好。”
狗儿有心找妥当地方放去,一步却不敢走开,只得放在池沿子上。子兴见了,道:“收好了,宝二爷送你岳母的。虽不值钱,也有好意儿在内,不好在你我手里打碎了。”
狗儿笑道:“岳母也是爷这话,不许拿他喂猫喂狗,当佛供着!只许看,不许摸,有甚用处?吃茶嫌小,吃酒又大了,横竖不趁手。二爷做母子用得着,不如送了二爷,也是我一点穷心。”
子兴摆手道:“使不得使不得。宝二爷送的,我可不敢领情。你放怀里,小心碰进池里——下面垫的是石板,硬碰硬一打就碎了!”狗儿听了,拿钟正往怀里放,忽见子兴把池底那石子儿一指,厉声道:“快捞出来,站着不动,等我动手呢!”
狗儿唬的手一抖甩了钟儿,落下来跌的粉碎!子兴佯怒道:“叫你捞石子,你反弄了一池瓦渣子!”狗儿告了罪,拿撮畚忙忙清理,子兴鼻孔里哼了一声去了。
日落归家,进门就见闺女当院坐地蹬腿儿,撒泼哭的不休。子兴至今无子,止有此女,心中原有病,见他胡闹,没好气的道:“谁把你丢在这里,怎不找你娘去,你娘死在外头了么!”
闺女听见便不哭了,道:“原要找娘,老娘不让去,还拿大笤把上竹枝索我脚儿,说打断了不乱跑。”子兴听的来了老气,道:“黑家白日吃赌养汉,原来硬杖撑着腰!有闲工打骂外孙女,自己养的怎就没工夫管一管!”
乳母出来,笑道:“姑爷回来了?亲家在屋呢!”子兴道:“我回来做甚么,这也不叫家了!索性我让了那些绿头王八进来,做他好女婿——在外不嫖不赌,又不停妻再娶,又不养混账老婆小子!悦如客栈多少不堪的闲话,都在我耳朵里!说是客栈,比锦香院还红火呢!都是抹牌,能浑抹入画素云的,就不抹你?你是铁石心肠?我就不信!”
高声骂了一通,再不进二门,赌鳖气出去。在沙门这里做了一个东,命小厮去请张门庆金荣贾蔷贾芹并白家标局当家的胡君荣来吃酒,吩咐:“就说我等了这批古董钟儿就南下,绝了那醋汁老婆拧出来的,再不回来!”
君荣家有娇妻,托病不来,薛蟠王仁意外跟了门庆来,子兴见了,连忙告罪:“薛大哥,王大舅,我叫混账老婆气昏了头,把二位竟忘了,该死,该死。”
王仁笑道:“不必自责。我和薛兄弟是明白人,若恼我们两个,必不请庆兄弟。”说了,问向张门庆:“我说必是昏了头,你还不信,瞧这果是昏了头不是?”
门庆道了几个是,寻贾芹说话来。道:“芹爷,当日你说百日去南边替人讨债,这是回来了,还是没去呢?”贾芹道:“这话说的!我还胡薛大爷不成?尽管没去,郑重却委了周瑞。令尊回南边养老,金荣送去,怎不是你送去?”
贾蔷笑道:“一个女婿半个儿,再好也顶不上一个。到底要儿子在家坐镇才放心。”说了,序齿叙坐。王仁居长,子兴其次,因是东家,子兴便只坐在下手陪客,薛蟠便和王仁并排坐了。
无非吃酒猜枚,听曲狎妓,正乏善可陈,沙门推门进来,遍敬了各位,道:“兄弟有一事相求,这个东道,算在我头上,冷二爷不用和我争。”
子兴道:“说来听听,情有可原呢,自然成全。”沙门道:“万望诸位成全。这里头的话,当着众人,我也说不出口。”于是单单请出子兴,耳语一番,子兴听的哈哈大笑,连道“好计”。
沙门去后,小童如约而来,咬舌告诉子兴道:“小的在窗外潜听了,是时候了。”子兴领众人跟了他来,破满而入,把沙门赤条条摁在兰姑子身上。
子兴道:“这是怎么说?”门庆道:“我们都见生米煮成熟饭,要讨一钟喜酒吃。”王仁道:“不给酒吃,可别怪我嚷出去!”
沙门连道“好说”,道:“方才兰妹还与我算命看相来着,说我——‘喜水木帮身,其年柱桃花为卯木,日柱桃花为子水,出月财运桃花运两旺,必有娇妻美妾入室。’就依兰妹算的,出月就办,保管出月就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