喜儿打趣道:“财神附着你的身,他拿俗眼看不清,只晓得你身在曹营心在汉。”兰姑子抄手道:“阿弥陀佛,头顶三尺有神灵,信口是乱说不得的。璜大爷求财,我在菩萨跟前替他求了财神像来,若恭敬请进这里,可保这里买卖兴隆,财源广进。”
喜儿道:“璜哥儿看重我们,这里全交我姐姐了,无事他不往这里来。若说财神必得他亲手请,我也不知他在那里。”兰姑子因笑道:“这请财神也如放晦气,别人代劳,反而更好。你替他接财气,财神见你热心,另外也把些财气与你。”说时,双手托出财神。
喜儿接了,跟在驴屁股后头转着瞧看,道:“经你嘴上两块皮,死的也说活了!反正是好话,也害不着我什么。”说时,把财神放入怀内,停磨卸驴,道:“替人接菩萨的好处你说了,放晦气的,还没说呢!”
兰姑子道:“你心不诚,说也无益。”白老母扫了磨膛,装了半口袋的米粉,揪着袋口道:“我心诚,说来单与我听。我叫鲍二早早放了死老婆的晦气去,好赶早得了银姐的缘法。”
兰姑子笑道:“就是!越是人多处越好,越心诚就越灵,或是夫妻,或是兄弟姊妹,须得是真心可靠的。凡有真心,不拘何人都可替手,究竟比本人更好——本人放,那晦气跟他日子长了,日久生情,恋恋不去,反不如别人替的好。”白老母听了,把口袋一拎,道:“肥水不流外人田,我就自作了这个主张——拿这粉做粑散人,替娘家侄子放晦气。”说了,把袋子一背,学着兰姑子,抄手号着佛祖宝号,一起去了。
这边,于剑影跑来寻温四娘,跃上廊檐,窗外道:“冷子兴家的来了,等四娘带人去圆场呢。”素云听声儿说是女子,看窗纱外面,分明却是个男人,忙忙低了头,只见温四娘起身趴了窗台,朝外道:“算上入画,三缺一,急的哭!”
入画便撺掇素云,道:“你和茜雪,好容易来了,家里又没老爷姑爷要伺候,我没好的管待,以牌会友,陪你们抹两局。晚上就在我这住一宿,回去也是孤枕难眠。屋子有的是,都是干净的。”
素云瞅着茜雪道:“茜雪一个姑娘家,牌还不粘,断不肯在外过夜。我和他一道儿来的,须得一起回去。下回来瞧小红,万儿,或是彩霞,再领你这情罢。”
告辞出来,和茜雪到了花自芳这里。小玄儿下车去捉小鸡,素云在车上和茜雪闲谈,道:“邢三姐给效老爷填了房,大太太和他三妹居然做了妯娌,你说这事奇不奇?”茜雪笑道:“有缘千里来相会,无缘对面不相逢——你没见入画把大太太姊妹两个当仇人似的?”
素云道:“大太太克吝,入画倒没冤枉他。”正说着,小玄儿忽然撩开帘子,花自芳送上小鸡来,不意见着茜雪,唬的一躲。意欲作揖谢罪,手上提着篮子,只得在那里道:“冒犯姑娘们,该死,该死。”
小玄儿笑向车上道:“这是我的不是,没告诉他。”说了,去劝花自芳:“不知者不为罪,我姐姐和茜雪,和大哥妹子袭人好的亲生姐妹一般,不必外道。”说罢,作别赶车而去。花自芳怅望香尘,久久未动。
且说贾璜之妻金氏杏花癣又犯了,吃了胡君荣开的汤剂丸药皆不见效,连日出不得门见人,闷的一肚子焦躁,听见卖花的拨浪惊闺,吆喝“针头线脑,洋胰子咧——”,三脚两脚就抢了出来。
只见门前歇着生意担子,叽叽咕咕七八个丫鬟媳妇围着,手里拿着针线线脑,顽耍物件,七嘴八舌的称奇道妙,或是问着价儿。
邢舅娘入画一手拿着桃梳,一手拿着菱镜,照着梳弄鬓发,一时照见金氏,骇然道:“我的璜大奶奶,你这脸上都留瘢痕了,快别拿脂粉遮掩,堵了汗益发不好了。”
金氏卖卖眼不理论,但向货郎问那洋胰子,道:“若锦兄弟,这洋胰子洗面,可止得我这脸上的痒?”张若锦苦笑道:“璜大奶奶抬举我这倒霉的人,还把我当荣府的旧相识。原说跟着宝二爷前程似锦,却叫二太太撵出来,断了生路,做这讨饭的生理。”
入画笑道:“这有什么,行行出状元。”若锦道:“舅娘也来虚宽我的心。”入画抢白:“才不是虚宽呢,人要倒霉容易,就像你!要说走时,也容易,你瞧孙绍武,当日万目睚眦,说他是无赖泼皮,如今怎么着?做了挂牌的皇商大买卖不算,新近还顶了官,做了五城兵马司裘良手下的先锋官!也不知托了什么阴功。”
若锦听的失了神,悠悠叹息道:“我们祖宗再要发热,也不知是何时的事了。”金氏不耐烦,又问香皂之效,若锦道:“兴许是我们祖上没积德,才报应在我身上。大奶奶,实话告诉,若胡人呢,便说包治百病;实话呢,治皮外不治皮内。”
入画接道:“府里四姑娘珠大奶奶也常犯这个,只拿蔷薇硝搽搽就好了,比你脸上这银硝见效,还不留痕迹。”
金氏道:“痕不痕罢了,我也老了,随他腥的臭的外面混去。只这痒得挠不得,孙悟空钻在铁扇公主肚里,把人折腾死!”说时,买下洋胰子,忙忙携了家去,洗面止了些痒。想想终非了局,出来撺掇邢三姐去见邢夫人,搭了他的车,去讨入画口里的蔷薇硝。
老叶妈在西一带花墙下侍弄花草,艾官莺儿都在向他取经,老叶妈诲人不倦,告诉道:“这刚移的花儿,根儿未咬土,洇一洇土,结实了好生根。茶比水又好,想是沾了人气。”
莺儿边听边拿金银藤编那小篮子,老叶妈拿铲子拍着土,道:“这又是讲究,拍密实了才不失水气。”
田妈在门首碰见柳妈,便咬起舌来,道:“王善保家的见来旺媳妇开荒,赌气和他争,为地界骂战。都是掐尖要强惯了的,两不相让,骂的不成文。”柳妈叹道:“三姑娘不在,都自立为王了。”
田妈道:“我们得了三姑娘这些年的好处,眼馋肚饱不光他两个,都要从新发包田地,夺我们营生!”柳妈忧心道:“这可怎么好?大太太私心重,大奶奶自来趁屁股淌,装着菩萨不问公事,上梁不正下梁歪,只怕迟早要把我们的好处搅黄!”
茗烟在门外听差,凭着田柳二妈,故意说给他娘听,道:“我娘把花花草草当儿孙,正经儿子一杯剩茶也舍不得,可不老背晦了?”
他娘那里果然听见了,扶膝起身,啐道:“你是我中年得子,岂有不疼的?天下父母偏疼小的,多是有的。只是各有各疼法:草就当草养,花就当花养。你和万儿,你是草,他是花,我说把他当闺女,心里嘴里就真当闺女——有口无心那是假的,光心里有他也不知道。”
莺儿趣道:“你老只当闺女,却忘了当儿子媳妇。”老叶妈笑道:“闺女不用当,就是闺女。”莺儿听着笑,背后忽叫人击了一掌,回头见是智能儿,笑骂道:“小蹄子,唬我一跳做么事!”智能儿手打问讯,嘻嘻笑道:“阿弥陀佛,罪过,罪过。”
老叶妈瞧着也笑,道:“出家人还这们淘气。绣橘呢,怎不带他来?”智能道:“绣橘堪破红尘,不愿到这红尘中来,一心只念案前经。他是真和尚,我还假和尚,我这身穿戴都是幌子,胡得过你们,却胡不过我自个儿。”
莺儿嗔道:“瞧这蹄子以疯作邪的!老叶妈,我劝他还俗,你老人家把他说给袭人哥哥得了!”智能一听,朗声号着佛,径自去了。
惜春一见智能,屏退左右,忙问法袍,道:“上回说忘了,耽误我了。这趟可别又忘了。”
智能道:“这回没忘。实在上回也没忘,只不忍相送。”惜春纳闷,道:“这话却怪。你这出家人,不度人出家,回回倒劝我别出家,断人向佛,是何道理?都说我怪,你是姑子,却比我还奇怪!”
智能急的一把揪下帽儿,道:“我也不知我算不算出家人,原是师父拐去当奴才使唤。自从小秦相公死了,我才有那出家的心。都说‘酒肉穿肠过,佛祖心中留,大隐隐于市,小隐隐于山’,姑娘放着侯门小姐不做,做那有口无心的小和尚,何苦来?”
惜春拿宜陶盅斟了两盅茶,自取一盅,道:“你们只知侯门的好处,不知内里。我身子在这锦门绣户之中,心儿却火烤烟熏的再也受不得。见的是勾心斗角,听的是多少不堪的闲话。”
智能搔首道:“姑娘说我们只知其表,焉知姑娘不如此?不是毁师灭祖,我师父净虚,师姐智通智善,看的银子比是人都重,智善窝盗,还在长安府大牢呢!师兄妹一场,我少不得拿银子弄他出来。别的庙我不晓得,单说贵府常来往的地藏庵铁槛寺,清虚观齐天庙,还有大老爷的玄真观,那一处是真修行呢?”
惜春嘀咕:“我也不去那些庙。”智能迟迟道:“姑娘说不去那些庙,但凡出家,必定还要去别的庙。没有香火布施也不能有庙,天下的庙,不是这家就是那家的,焉知别家的庙就不如此?”
惜春道:“嗳,这倒提醒我了。听你这们说,连你的善才庵我也不能去了。天下之大,总有我容身处,我只知保得住我就够了。古人说得好,‘善恶生死,父子不能有所勖助',我管旁人是真是假作甚么!你不必枉费心机劝我了,我非一时起心,早堪破了,‘不作狠心人,难得自了汉’,悬崖撒手,断不回头。”
智能情知无可转辕,只得奉上僧帽等物,道:“在家千日好,去我那庙,尚可照看些,或先做个居士,进退两便。”惜春听了,大发一问:“这骑墙的主意,也算向佛么?”问毕,恼动孤介之性,命智能自便,头也不回,入内作画去了。
智能虽然无奈,犹有不甘,进去观瞧,只见满案都是画儿,加上案头卷起的,不知其长若何。默然瞧来,画的却是大观园。
惜春告诉道:“这是老太太生前托付的,想是带进宫里给娘娘瞧,以解思家之情。我既应了,善始善终。尽管娘娘老祖宗都不在了,画好叫他们水边烧了,叫老太太得了去,进呈娘娘在天之灵。”
智能道:“老太太娘娘若知此乃四姑娘了断红尘之作,未必喜欢。不如我替姑娘打一卦,看到底喜不喜欢。”说时,褡裢中拿出一副檀香月牙卦,念佛卜了一卦在画案上,瞧着不顺,笑道:“姑娘请看,娘娘老太太意思是——不要姑娘出家呢!”
惜春哂笑道:“你这三心二意的出家人,打卦必定不准。你去罢,别在这里耽误我的事。”说时,彩儿回进话来,道:“后廊上的璜大奶奶来了,向姑娘讨蔷薇硝。”
惜春道:“都拿去给他,不必留了,我再不用的。”智能听见,灰心出了藕香榭,心说“已然铁了心,任谁也劝不回头。宝二爷知道,也只徒添烦恼而已”,径向长安府拿钱救智善去了。
贾母去世,薛姨妈常来陪伴姐姐,今儿老姊妹两个叙过寒温,说些家常儿女之话,王夫人因问:“宝丫头今儿怎没来?”
薛姨妈道:“怕闹腾姨娘,和宝琴在家里园子采牡丹花蕊,配那癞头和尚赐的海上方。开春就有些怯热,吃上一丸喘嗽就好些。吃了这些年,梨树底下埋的瓷坛里,冷香丸不剩多少了,防后手不接,赶这一季白牡丹再配些——错过就是一年。”
王夫人道:“宝丫头是有造化的,不然,那能那样巧得仙人赐药,又指点姻缘呢?原指望老太太登仙,保佑宝玉醒悟,把心放到成家立业上头,谁知我冷眼瞧着,还是从前一样,镇日和那林黛玉哥哥姐姐的,把我的话当耳旁风!在我手边还好,这一趟从未出过的远门,叫我怎么放心得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