宝玉喃喃失语,道:“此系卫兄遗物,也算云妹妹的信物,且替云妹妹收好。”郑重接过,睹物思人,又念及湘云,不觉复又滴下泪来。
宝玉送了他二人去,虔心来翠烟桥遥祭。黛玉随了来,自去瞧当日湘云醉卧的芍药裀。宝玉捧香洒泪,向溪水作了一揖,黛玉静听他祷告:“怡红院浊玉遥告卫兄若兰英灵于大观园芍药裀畔之翠烟桥,天人共感,魂魄交通,凭水临风遥寄肺腑之辞曰:
先兄不弃鄙陋,相契有年,誓同日月。一旦舍身成仁,先吾妹并浊玉而去,尘缘断绝,云妹妹心事不能出口,吾代祝之曰:若英魂有感,雄魄多情,虽阴阳间隔,然梦寐可通。既是知己之间,时常来望候我们几个,梦中相会,也可适怀。先兄英灵保佑世间再生卫卿,再造一兰一云以慰云妹情痴之悲切,如此,则兄含笑于九泉,而浊玉亦可苟活于浊世矣。”
赵姨娘正打点针黹与丫鬟们,闻风而跳,哭向秋爽斋,逢人便诉。看见喜鸾同李纨远远的走来,把喜鸾错当了黛玉,一叠声儿道:“林姑娘请过来,给我评评这个理!”
见是喜鸾,扭头便把李纨逮个正着,拍着巴掌道:“‘一家养女百家求’,说好儿媳王妃,说变就变了!你要女儿,不晓得自己生去?没那*本事,抢人家女儿做人情,海阔天空送外国换儿子。你儿子金贵,我女儿就不金贵?谁又是二十四个月养下来的!”
李纨脱不开身,丢个眼色,碧月便来回凤姐。凤姐得知,道:“太妃懿旨已下,我的好日子也就到头了。平儿,你在家等你二爷,丰儿跟我来。”
碧月带路,远见赵姨娘叫人围在垓心,骂骂咧咧说个不清。凤姐上来嗽一声,道:“这是说书呢!那里请的女先儿,叫我也听听。”
众人惊散,赵姨娘猛然看见凤姐,如雷震一惊,旋又蛮拉凤姐,一长一短诉委屈。凤姐反手拉了他,道:“三姑娘在老太太跟前呢,宝玉那里有好茶,我陪姨娘去吃一钟,细细评评这个理。”
众人推拥而去,赵姨娘不敢犟手,只得跟了凤姐来。入门惊动仙鹤,扑棱棱比翼齐飞了,赵姨娘叫人拾掇着绕过芭蕉,便是倒厅。内有上夜妈妈的床塌,凤姐携他进去,提衣坐了。命丰儿去传茶,请赵姨娘也上来坐。
赵姨娘但称不敢,自向地下杌子上坐了。袭人送来几样细茶果,麝月端出茶来,依序献与李纨凤姐,次后是赵姨娘。
凤姐笑吃一口茶,道:“姨娘口也干了,先吃一口,再与王府摆擂台。”赵姨娘正吃茶呢,一听这话,唬的吐在钟内,抢白:“我敢和龙王爷斗,我疯了我?”
凤姐因向众人道:“都听听。我说姨娘明白,有人还不信,这都听见了?‘君叫臣死,臣不得不死’,姨娘气头上的话,当不得真,不能外传。不许传到三姑娘耳中——白叫他受了气,姨娘岂不疼的慌?”
赵姨娘连道“可不就是”,只听凤姐道:“隔墙有耳,小人无德,万一有那小人三不知传出去,或者别有私心漏出去,招进祸事,环兄弟前程还要不要,姨娘这些年岂不白熬了?”
赵姨娘唬的忙问:“这可怎么好?方才气糊涂了,也未防人。”凤姐一心与他排解,筹画道:“这里的,尽管放心。姨娘回去想一想,在场的还都有谁,恩威并施,横竖糊住他们的嘴就完了。”
赵姨娘连忙称了谢,急脚鬼似的去了。想出人来,一一去作好作歹。忙了半日,归房向镜台前重匀粉脸,再整云鬟之际,忽然想出王善保家的,心说他是成精的老货,慌忙又出门去。
王善保家的在等主母,见邢夫人下来,和费婆子争着打起帘笼,迎进来送在炕上坐稳。献茶搬弄口舌是非,道:“反了,反了,柱儿媳妇竟然还有脸说!”
邢夫人掉口就问说什么,婆子道:“说他们家老奶奶掉在债坑里,‘都是柳二家的下的套,入画凑的兴!剁手剁脚剁不掉赌瘾,好容易攒够赎金凤的钱,又输个精光,心痛的正害病呢。不信,我带妈妈亲眼瞧去。’推的一干二净,要钱没有,要命一条!”
邢夫人佞其说,怒斥道:“岂有这样放屁的话!仗着二木头吃过他几口奶,逞的他比祖宗还大!原说替老爷修行,不忍撵出,留他家一条活路——反正他儿子夫妻两个白混的是官中钱,害不着我什么,也是积德行好的事。”
王善保家的道:“那老货是不识抬举的,‘人善叫人欺’,把太太那客气当了白来的福气。还有些昏话,是不敢回太太的。”邢夫人经这一激,骂道:“忘了本的老娼妇!你这就去啐在他那老脸上,问他当日怎么撵出去的,再问:‘东府卖人抵债,你去打听打听,你一家老小就不是人?就卖不得钱,抵不得债!’”王善保家的得了这令箭,乐得又去逞威,定要把前面受的气撒出去,换个痛快。
贾赦这几日居家,嫣红翠云都家来伏侍。二八佳人体似酥,腰间仗剑斩愚夫,道观锻炼的阳气,倾泻殆尽,扶拐又回道观去了。
俗话说“五七不吃家中饭”,王夫人因国丧,尚未亲往一祭先兄王子腾,趁这冥诞,买了香烛冥布,会齐薛姨妈一行,带上宝玉凤姐去了。
玉钏珍重芳姿昼掩门,贾环浅敲轻唤,无人瞅睬,蹑脚绕往后窗去。伸头一瞧,却见绣橘呜咽而人,拉着玉钏儿哭诉:“二姑娘没了,叫姓孙的逼死了!”
玉钏吓的望后缩,半日无话,回了神来,但问如何是好,道:“太太,琏二奶奶都不在家。”绣橘意外看见贾环在窗外潜听,趴上窗棂央告:“好三爷,带我去见老太太。二姑娘死的冤,你们要替他作主。不为鸣冤,我也一了百了随去了,省得叫那畜生发卖!”犹未说了,贾环一猫腰,不知躲向那里去了。绣橘柳眉笼烟,泪眼含恨,跌足只得自去了。
贾母吃了活络丹,规矩要说会子闲话消食。正问宝玉回来没有,就见有人闯进来。老人家有些昏聩,以为是宝玉应声而来,伸手要拉,却见他把头磕在地下,哽咽不能出语。
绣橘哭喊“老祖宗”,道:“二姑娘叫治死了!”贾母唬的手儿一哆嗦,厉声问:“谁死了,几时的事,怎么没的?快说!”
绣橘道:“腊月十三就和他们三个陪嫁的一同上了吊,孙家秘不发丧,赶着掩埋,还把我拘住,卖到船上。我投河自尽,做鬼也不放那姓孙的!却叫马贩子王短腿救起。短腿婶送我回来报信,角门上的赵天梁把他挡在门外,非要小芸大爷去认领!”
众人无不掩面涕泣,鸳鸯含泪忙忙拿了催生保命丹来喂贾母,耳听绣橘道:“孙绍祖不是人,存心治死二姑娘好娶吴贵妃堂妹子!说我们陪嫁的都是老爷吃剩的,硬说当日迎亲看见躲在月洞门里小莲花身后,小鹊儿旁边那‘雪白干净丫头,月中嫦娥似的’,故意不陪给他,逼问姑娘是谁。姑娘想出是雪雁,打死也不说。果然差点打死,赶在我们房中。说我们娘娘死了,他孙绍祖就是要拣高枝儿。”
贾母一听“娘娘死了”,万箭攒心,喷出一口药来,直挺挺倒在炕上干瞪眼,说不出话,抬手却不能够了,抖抖索索指的不知是甚么。
绣橘只当又指他快说,忙道:“娘娘不死,姑娘还能过一天是一天;娘娘一死,孙家越发无忌,上下都把姑娘望死路上逼。”
一语未了,贾母那手忽儿往下一耷,抽搐起来,喉中乱响,胸口拉风箱的一般。黛玉唬的汪汪泪涟,恸倒在外祖母脚头。
鸳鸯忙命琥珀去煎强方的老君散,金星应声端进药来,道:“琥珀早早命我煎的。里头川芎冰片是小菖大爷买的,小菱大爷配的,宝二爷配的用完了。二爷陪太太出门,来回老太太时,还说他们配的没吃过,不知好歹,回来他就亲手配呢。”
说时跪奉药盏,鸳鸯拿勺喂着,吩咐琥珀:“这里有我,你快去告诉琏二奶奶三姑娘!”琥珀答应了去了,鸳鸯又喂了几勺,眼见从嘴角流在枕上,心说别无他法,强如没喂,忍泪仍喂着。
凤姐探春都来了,凤姐连忙分派人拦道去接宝玉,去请贾赦,还有珍琏琮环并贾兰。探春插不进手,轻声直唤老太太,听凤姐已是送老之意,不禁潸然。
宝玉护送姨妈和太太一行,已在回府路上,惊闻祖母垂危,只觉心中猛然叫人戳了一刀,“哇”的吐出一口血来。茗烟并郑好时张若锦两面三方抢来扶持,宝玉摆手道:“不相干。这是急火攻心,血不归经。”说时泪雨滂沱,茗烟垫肩叫他上了马,归心似箭,快马加鞭,一如宝玉。
宝玉跌进祖母卧室,跪爬过来,抢身一扑,大放悲声。贾母气若游丝,面色泛红,王夫人知是回光返照之兆,因唤“老太太”,道:“儿孙都在跟前,有甚么话交代,就说罢。”
贾母单瞧宝玉,宝玉会意,把黛玉手儿寻来,也放于祖母手心。贾母瞧着笑出来,嘴角颤动,似有话说。
二位夫人生怕说出难为人的话,连声都把“老太太”喊的不住,好在贾母张翕之间并未说出一字,只吁出一口长气。
欲知后话,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