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蓉笑道:“环叔多虑了。湘儿色艺俱佳,世所罕见,侄儿也有好生之德,岂忍美人以身犯险呢?”贾环听了,道:“不是这个,又是什么?”
贾蓉答道:“水月庵的兰姑子,近年精研佛法,公然也是一个智通了。王侯公府,十亭就有九亭他是出入过的。不是相面,就是算命,送神送福更不必说。严如意入京,九国贩骆驼的圆心还未闻知,他就捷足先登,客舍中诓了银子来,替他在菩萨跟前求财纳福!”
贾环笑道:“所谓‘无欲则刚,欲迷则诓’,就是那话了。”贾蓉道:“皇上圣旨借不得,只好借兰姑子这神旨,不拘算命看相,过阴通灵,总之让严如意知难而退,也就无为而成了。”贾环抚掌道妙,贾蓉仍说他的,道:“只叫他知道湘儿是克夫的天煞星下凡——无论自用,还是送人,都难逃一死,送人是弄巧成拙,自用是自寻死路。”
众人听的哄然大笑,云儿见湘儿亦笑了,道:“这知难而退的法子既可以使得,兵贵神速,环三爷,请恕我无礼——我要催请小蓉大爷作速行去。”
贾环抢盅呷了一口茶,砸吧道:“这茶清香异味,纯美非常,倒了可惜了的,容我吃完就走。”云儿道:“这茶乃我和湘儿亲手所制,拿此园好树之油烘焙,鲜花之蕊调制,名曰‘情欲髓’——欲者口舌味其香,情者心性体其纯。”
茶尽,叔侄再无留恋之辞,怅然出来,在此处分道扬镳,贾蓉出城去寻兰姑子,贾环回府。百无聊赖,傍晚来王夫人处行那晨昏定请之事。
王夫人隔着帘子,说了一句“知道了,你去罢”,打发了贾环去,掉头仍和陪房郑华家的说正事儿。因说道:“你们家在南边治下了产业,这趟送女儿南边待嫁,想不想再回来,和我说个实话。”
郑华家的低了一回头,抬头道:“只有主子厌弃我们,那有我们越礼——厌弃主子的?我们家吃不惯北边饮食,受不了天气寒冷,意思是来年想要两头住——秋冬在南边,春夏在北边。求太太开恩。”
王夫人想了半日,道:“不是我寡恩驳你的回,北边艰难你也见着了。你那一心挂两头的主意,断然开不得头儿破不得例,得罪人只好得在前头。不定那天我也要回南边去呢,你早些过去,到时我倒多个熟手当臂膀。”
郑华家的既知鱼与熊掌不可得兼,便舍北就南。辞了王夫人家来,原原本本告诉郑华。一家子于是动起手来,折变了房舍,将历年当差积的资本并家小人属带回原籍,装了半船。
郑华潘炎两亲家,一个外号郑爪子,一个绰号潘算子,都是跌倒也要抓把草皮的。他见船舱还有空余,便寻出悦如客栈中的敝友严如意,领其与沙和尚面晤。
二人见了礼,沙和尚认了半日,如意大笑道:“才几年,你就治下这诺大产业!瞧老弟这通身的气派,倒是因祸得福了,不然,还在封器那老砍头的家做上门女婿呢!”
郑华道:“好在封器不是他哥哥封肃,把女婿甄士隐当肥羊。封器有些肚量,真心把潘又安当半个儿。”如意道:“沙和尚,你和攀富贵的潘又安都有福,他只须等岳父一蹬腿,就是当家的掌柜了——封老爹止有此女,家私还能都带土里去?”
叙了一回旧,郑华笑道:“沙二爷,严员外此来,是要商量互惠的一个买卖——赊些你的皮草过去发卖。近年南边有钱人家也时兴这个,利息是这边的几倍。”
沙和尚谦逊一番,道:“严掌柜家大业大,又有张太守帮衬,我这小买卖高攀不起,门不当户不对,经不起赊欠。就是现银,也还没现货。铺上这些货,都是下过定金定了亲的,一女嫁二夫,失了信用,叫人唾骂。怨不得我有心无力,前话休提,二位请便罢。”
沙和尚自称沙门,当日蓄发充过贾雨村应天府衙上的门子。心深口快,雨村嫌他是祸害,充军百越,心说亦如死了一般。
谁知他性乖命硬,竟遇着军前效力的太医王济仁,鞍前马后,出谋划策,得其顾惜,充了药童。天随人愿,随师采得灵芝仙草,治了治国公马魁之孙威远将军马尚的瘴疠,鬼门关救了性命出来。因此脱籍归乡,做起贩布捎茶,一举两得的大买卖,较同行的熟手来钱还快。饭饱思婬欲,急寻一门好亲,立业成家,生儿育女。
他在勾栏酒肆结识了张华潘又安几个从他乡亡命金陵之徒。潘又安自称安又潘,他叔叔潘炎谨慎从事,暂且把他安置在义兄严如意的绸庄栖身。鸿雁传书,苦求舅妈不计前嫌,替他讨情脱去奴籍,干一番事业,风风光光娶司棋过门。
严如意也曾做过不大不小的一个官儿,因有不能了结之事,想要改投在甄士隐族中的甄应嘉门下而未得,金陵侯周仁府上亦弃之,革职从商,贪酷如旧。
妻弟张如圭当日悉赖周侯之力,复职视事。受姊丈牵带,周仁待此门生便不似往昔。幸亏周仁误食仙丹而亡,遗本一上,今上因恤忠臣,额外又赐其子周礼袭了一代,而今在金陵体仁院总裁任上。圣眷怜及其孙女周贵妃,诏令贵妃胞兄周南入部习学,现已外放金陵。
如圭便以兄事周南,可惜周礼见那如圭虽攀周门,却也暗寻大司农史鼎的门径,便也三心二意不肯用力,如圭目下还在苏州知府任上,盖缘此也。
而今保龄侯史鼐升了七省统制,一时风光无两。金陵这史贾吴周戚五家,各有荫庇,皆为巨族。一省的护官符上,贾家退在史家之后;吴周戚三家后来居上,扶持遮饰,接连占在三四五位,为官者私单上的谚俗口碑中,各有他家的口号,下面注的是自始祖官爵并房次,说的是:
吴不无,门生故吏遍五湖【长安侯太农令吴公之后,房分共十五。都中现住者九房,原籍现居六房。】
周存周,家风官誉满皇都【治粟内史金陵侯周公之后,共十三房。都中七房,馀皆在原籍金陵。】
北斗七星放光明,玉衡照应戚侯门【襄阳侯中大夫令戚公之后,共十六房。除亲族六房在京外,原籍住者十房。】
如意劳碌了大半辈子,积下一分家产不肯撒手。夫妻二人并未生养,只在养生堂抱了一个女婴,权充假子教养,聊解膝下荒凉之叹。如今择赘,虽心仪张门庆,料不能成事,便说必要招赘,故而也在留意安又潘。打量他生得腰圆背厚,说是富态福相:
头圆项短,多是享福之人;体健筋强,常为英豪之辈;天庭高耸,眼前衣禄无亏;地阁方阔,迟早荣华可取。
安又潘窥知此女体粗性悍,是以心思仍在表姐秦司棋身上,帮闲倒替义兄寻花评柳,托媒觅妇,也如霍启一般卖力。
这霍启曾是甄士隐家人,带丢了小姐不敢回家,躲在金陵的智善寺里做沙弥,打听得士隐家败出尘,便再吃不消佛门清苦,由是窝娼宿妓,酒肉穿肠,益发僧俗两便的起来。
借佛化缘当中,化在沙门的买卖行上,两两认出,他乡遇故,相谈甚欢。沙门见他能说惯道,便留他在铺上,蓄发做了伙计。
霍启衣锦还乡,带回一桩喜事,沙门随之暗访了一遭,见其言不虚,不日即求妇于姑苏封家。此女虽望门而寡,模样品格人所共知,沙门遂一意求配。然女父必欲观婿品貌方论婚姻,沙门自惭形秽,徒唤奈何,只得求契弟安又潘代往。心说做成熟饭,无可如何。
相看之日,封家面许之。三书六礼悉由安又潘代劳了。偷来的鼓儿敲不得,亲迎之日还得义弟代往。
方至女家,罕见的忽降大雪,真真百年未遇。封门阻道,封父止婿留宿。安又潘谦让至再,又不敢明言内情;封家恐失吉期,强行成礼,送入洞房。又潘恐欺兄妻,衣不解带。
翌日雨雪潇潇依旧,第三日才迎至沙门,沙门怒告于官。吴县令张潜鞫之,安又潘泣诉真情,验知属实,知县笑劝沙门道:“汝妻既同彼宿,义不可归汝。大丈夫何患无妻?”又谓安又潘:“子不欺暗室,天以是女畀汝,顺天从命可也。”
封父喜得贤婿,返了聘礼,赘婿于家。潘又安已见得此女貌美如花,性柔似水,顺水行舟——温柔乡里,红了樱桃,绿了芭蕉,再不复往如意铺上去。
沙门痛失如花美眷,不堪似水流年,盘出铺面,带上霍启,弃了伤心之地。北上神京,盘下铺面安身立命,交接豪强,暗图复仇,明求富贵。
郑华极力并未撺掇成顺手的买卖,恐误嫁期,他家的今儿便来拜别王夫人。王夫人新近得了贾政家书,见老爷思家心切,有辞官归农,乃至弃世归隐之意,心猜原故,自言道:“一则挂念老太太的病,二则屋里无可靠之人尽心服侍。”
因向郑华家的道:“老爷一个人在南边,我委实放心不下,已命芸儿送绣鸾绣凤两个过去伺候,打点已妥,尚未启程。”郑华家的会了意来,道:“太太若不嫌弃,就同我们一道儿过去,男女船舱隔的妥妥当当。相互照应,强如雇生人的船——银子还在其次,只怕出差错。”
此话正合王夫人之意,便拿银子委了他——依附郑家而行。郑华家的非要做个整人情,银两打死不接。只在绣鸾绣凤身上尽心,一路防护奉承了去。
王善保家的外孙女司棋也随之而去,得知郑华家的独收了他女儿的盘缠,拍掌朝南骂道:“要那银子回家买药喝罢!梅香拜把子,都是奴儿,你就把我家司棋两样看!有本事你把自己肠子里爬出来的,送到二老爷被窝里,我就服你!”
贾政如今在金陵省的河工道上,史贾王薛四家亲族世交,门生故吏,往还酬唱,也消遣了他宦海飘摇之落寞,离家孤栖之寂寥,唯念母之心还得托付鱼书。
鸾凤二婢伺候了几日,不日就有傅试之书达于案下,内详:乌台奏准,提调干员能吏分巡各省,申饬流弊,清查积案。
苏州知府打听王驾混江龙的大船将到,紧随淮扬节度使高见出郊三十里,上船拜见。南京官府,及合属州县有司军卫官员、吏典生员、僧道阴阳,都具连名手本,伺候迎接。
金陵侯周礼、忠靖侯史鼎、长安侯之子吴傠、襄阳侯子孙戚建辉、定城侯之孙谢鲸、金陵体仁院编修梅翰林等,各领人马披执跟随,清跸传道,鸡犬皆隐迹。鼓吹迎送忠顺亲王进金陵体仁院,即是东安郡王旧府。
傅试乌帽猩袍随来金陵这花柳繁华地,忙完公干,祭扫了祖墓,具贽见之礼来拜恩师。喜敬是二百金,妆敬是四盒脂粉八端湖绸,文敬是一部文集四袋芽茶并一面端溪砚,另有门敬若干。
日后便是访朋会友,局间席上,做东捧场的都说他既得简拔,随忠王出都而日夕得近左右,飞腾之兆已现。
严如意既失安又潘,便留意善智寺寄居的一个穷儒,名唤张华者。此人生的虽不及安又潘雄壮,胜在是个读书人。美中又有不足——说是尚且只是个童生,如意便要等今年乡试放榜,再论爱女终身。
张华曾叫尤二姐轻贱,彼时便发了个“包羞忍辱是男儿”的誓愿,道:“凡可出头,在所不惜。”避祸流落至此,借庙栖身,把向来的恶习一刀两断。卖字作文为生,夤夜苦读,志在功名,一展平生抱负。
严家妻女那日进寺进香,其女一见张华便犯了些痴病,有如当日初见又潘。娘亲瞅在眼里,回来说与老爷,道:“女大不中留,我二人大半辈子夫妻,就这们个女儿,那日若真个为那短命鬼安又潘寻了短见,老爷还活不活呢?”如意听进此话,从此周济张华,见他贫窘,旋又替他谋了个伴史二爷史传上学的闲差——既可旁学,又有按月的银米。
这日史二爷为傅试洗尘,席间旧知新好满座,有忠靖侯之子史佳,金陵侯之子周南,襄阳侯之孙戚建耀,定城侯之孙谢鳗,还有王孙公子贾珌杨飚王义薛蚪并张如圭之子张世美等。高谈快论,吟诗作赋,都说傅试是文曲星下凡,唐伯虎再世。
傅试如在云端,满面春风,四下作揖道:“敢承谬奖?倘日后有一步寸进,断不敢有辜诸位之盛德!”张华在旁听见了,趁机拿出题目,求他赐教。
傅试乃是当年秋闱的亚员,此间醺醺然越发佯狂起来,要过文房四宝,泼墨挥毫,顿饭工夫,经学时文,八股律赋就都有了。篇篇出色,博得满堂再四喝彩。张华既得墨宝,把那锦绣文章熟诵于胸,秋闱一战,高登桂榜。
如意得知喜讯,亲来道贺,携至家中吃酒赏月。先是款斟漫饮,次渐谈至兴浓,不觉飞觥限斝起来。严老爷已有七八分酒意,听见女墙后琴韵悠扬,笛声婉转,一时兴起,口占一绝云:
鸣筝金粟柱,素手玉房前。
欲得周郎顾,时时误拂弦。
欲知后文,下回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