刺骨的寒意。
风阙想挣脱粘在身上湿透的衣衫,可越想挣脱越是不能。
头发湿成一缕一缕的,冰冷的河水不断滴落在脸上,流到眼睛里,刺痛难忍。手中的折扇呢?哦,被抢走了,虽不是什么名贵的东西,但也算特别,那是和玄月一起做的……好冷!冷得已经感觉不到自己的身体,好像整个人都越升越高,要随风飘走了……
不对,风阙看见自己真地飘了起来,和漫天桐花一起飞舞旋转。一切都白茫茫的,没有来路,没有去处,只有苍茫的白,无涯无际,像是跌入了冰的王国,雪的世界。
终归是梦里的雪才不会融化……
还是好冷。风吹拂着他的脸颊,他的指尖,他的头发,如刀割针刺般得疼……他突然发现自己没有头发,也没有了手脚,自己的身体就是一片翻飞的雪花,那么冰冷无情,那么纯粹无辜。这不正好么,余生做一片雪花,无来路,无去处,飞起,落下……
“乖徒儿,好徒儿,醒醒,徒儿能听见么?”
是在唤我么?这天地间空无一人,又哪里来的人声呢?
为什么要醒来,风阙啊风阙,醒来该去何处,我的生命既然要归于虚无,这苍茫之中又有谁在等我……谁在等我……
微微睁开双眼,烛火闪烁,忽明忽暗。他已认出这里是自己的床榻。一个半大的孩子趴在床边愁眉苦脸地盯着自己,正是玄月。
“你……”才吐出一个字,风阙发现喉咙痛得根本无法说话,勉强举起一只手,指了指玄月。
“好徒儿,你若是想问是不是我救了你,那你猜对了。你若是问我为什么才去了三日就回来了,我不能说……”玄月一张苦脸好像更不开心了,像是做错了事情的孩子,怀揣着不知将面对何种惩罚的忐忑。
风阙勉强笑笑,虽然难看,对玄月也算是一种安慰。相处不过一年,这孩子竟成了世上自己最亲、最信任的人。一年前,他就是如此相似地出现在自己眼前,也是这张床榻,也是一觉醒来,这个孩子就趴在自己床边逼着自己管他叫师父……
——你是风阙?……我是你师父,快点……叫师父!
——我的名字是玄月,师尊赐的名字,你还没叫我师父呢……
——我比你大,大很多岁,师尊说你必须叫我师父,然后才能告诉你你是谁,我是谁,他是谁……你快叫啊!
——你怎么这么笨呢!我都说了我比你大!你在我眼里就是个小屁孩儿……怎么还不叫师父啊……你……怎么这么多问题啊!!……
风阙闭上了眼睛,那么虚弱的一张脸,竟还泛着一丝迷人的笑意。
“你若是累了就睡吧,我刚才已经给你度了气,我绝对不会让你死的……”话听到一半,人已沉沉睡去。
春山暖日,又是一晨好光景。
华胥国都,隐于玉山雷泽,春时耕作有常,秋时穰穰满家,百姓安居乐业,一片福泽之地。历代国主承袭垂拱而治,不积靡费,不施重典,乐法自然。曰,承教化于天,感庇佑于地,四海唯一神州,九州极乐之都。
风阙,国主的二公子,玉一样的品貌,神一样的风姿,迷一样的出身,正是这华胥一族未来的主宰。
此刻,辰元宫千云亭内,他却被一个看上去十二三岁,心智尚未全开的小孩子牢牢缠住。
“你倒说说清楚,这什么馋……馋死人的物件儿,怎么就算赔了我的白檀木扇子,我未用一丝仙法……特意为你做的宝贝扇子,凭什么就这么毁了?呜呜……”玄月说着竟哭了起来,泪珠吧嗒吧嗒地掉了一地。
“是蚕丝……其实这个也不错啊师父,是我用桐木做的琴,做了两日了,亲手取蚕丝做的琴弦,你弹弹,可好听了,不比扇子差……你信我一回,你试试,要不我给你抚奏一曲?……哎你别哭了,师父,你听我抚一曲啊……”
“我才不要听,我这就去把他打得三百年下不了床!”玄月转身就要离开,风阙“扑通”一声跪倒在地。
“师父,你若今日真要去把他打死,那就等着回来给我收尸吧!”
玄月一脸茫然,回头看着跪下来和自己差不多高的风阙,“你是不是还没好利索,哪里不舒服?”
“我好得很!”
“那你这是犯了什么疯病,要替他说话,我可是为了你出气!”
“我被他打,又不是一日两日才有的事,何时要你为我出过气?”风阙将散在肩上的几缕乱发拨到身后,淡淡又说道:“你答应过师尊,不可滥用仙法灵力,只传我心法、助我调气血,必要时护我周全,这些你可记得?”
“我……我气恼是因为他差点害死你也……也害死我……那你打算忍到何时?为什么总是不告诉国主?”玄月连急带委屈,一巴掌拍碎了身边的石墩子。
风阙并不理会,慢慢站起身来,“母亲早知道这些事……”悠悠一句,轻得直飘到天外,像是说给他自己听的。
玄月倒是有些糊涂了,又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怔在那里,看着被自己拍碎的石墩子,不知心思又飘到了哪里。
风阙回手抱起千云亭石桌上的桐木琴,转身朝寝殿走去,“你若想听,就进来吧……”
二十年前,风胤生母姬安夫人初为华胥国主,往玉山太庙谢天地。忽得一梦,有玉面神君立于重重殿宇之上,仙姿飘渺,掌中托一血色莲花,口中振振有辞,片刻又不见了踪影。姬安夫人朦胧间听得不很分明,醒来只依稀记得“宝血福熙,阖国奉之”几个字,一时不能参透其中深意,便未对外人道,焚香七日后便回去了。
数月后,夫人有孕,惊大于喜!风胤之父已卒,国主一年来并未觅得良配,何来有孕?国主细细思量梦中情景,决定留住此胎,对外只说思念先夫,梦中得子,赐名风阙。
太过分了!风阙在姬安夫人腹中足足呆了十八个月才来到世上,且生来恶病缠身,汤药续命,毫无半点生气。想来姬安夫人也实在可怜,虽有“天降福熙”的托梦之言,然孩子的来历仍备受揣测,久之难免华胥国王城中流言四散,非议不断,甚至有朝臣谏言早立长子风胤为国储,免得各部族首领离心离德,惶惶不安。
“母亲开始还是很爱我的。后来……大概是我不乖吧,总是生病,还经常和风胤打架。”风阙只说了这么几句,他并不打算把一切都告诉玄月,因为说了也是白说,他不会懂。
“师父还是静下来听我抚琴吧,乖,我这辈子打架是个废柴,造琴的本事开天辟地以来,绝对是一流……”
自嘲自苦,风阙也是一流。
一个活了七百多岁的孩子该有多幸福啊,不知何谓愁苦,何谓求全,何谓无奈。人间天上一切的美好都在他眼里,阴沟背巷的黑暗卑劣都不为他所知,又何必将一个母亲的拒绝与无情都揉碎了给他看呢。风阙宁愿他眼前这个孩子永远目光清亮,赤子之心,无忧无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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题外话:创作初衷,想送给女人一个完美恋人,最后自己也入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