贫无计,结成凶党,明火执杖,白日杀上我们,将我财帛尽情劫掳,把我父亲杀了;见我母亲有些颜色,拐将去做什么压寨夫人。那时节,我母亲舍不得我,把我抱在怀里,哭哀哀,战兢兢,跟随贼寇。不期到此山中,又要杀我,多亏我母亲哀告,免教我刀下身亡,却将绳子吊我在树上,只教冻饿而死。那些贼将我母亲不知掠往那里去了。我在此已吊三日三夜,更没一个人来行走。不知那世里修积,今生得遇老师父。若肯舍大慈悲救我一命章家,就典身卖命,也酬谢师恩;致使黄沙盖面,更不敢忘也。”
三藏闻言,认了真实,就教八戒解放绳索,救他下来。那呆子也不识人,便要上前动手。行者在旁,忍不住喝了一声道:“那泼物!有认得你的在这里哩!莫要只管架空捣鬼,说慌哄人!你既家私被劫,父被贼伤,母被人掳,救你去交与谁人?你将何物与我作谢?这谎脱节了耶!”那怪闻言,心中害怕,就知大圣是个能人,暗将他放在心上;却又战战兢兢,滴泪而言曰:“师父,虽然我父母空亡,家财尽绝,还有些田产未动,亲戚皆存。”行者道:“你有甚亲戚?”妖怪道:“我外公家在山南,姑娘①住居岭北,涧头李四是我姨夫,林内红三是我族伯。还有堂叔、堂兄,都住在本庄左右。老师父若肯救我,到了庄上,见了诸亲,将老师父拯救之恩一一对众言说,典卖些田产,重重酬谢也。”
八戒听说,扛②住行者道:“哥哥,这等一个小孩子家,你只管盘诘他怎的?他说得是,强盗只打劫他些浮财③,莫成连房屋、田产也劫得去?若与他亲戚们说了,我们纵有广大食肠,也吃不了他十亩田价。救他下来罢。”呆子只是想着吃食,那里管什么好歹?使戒刀挑断绳索,放下怪来。那怪对唐僧马下,泪汪汪只情磕头。长老心慈,便叫:“孩儿,你上马来,我带你去。”那怪道:“师父啊,我手脚都吊麻了,腰胯疼痛;一则是乡下人家,不惯骑马。”唐僧叫八戒驮着,那妖怪抹了一眼道:“师父,我的皮肤都冻熟了,不敢要这位师父驮。他的嘴长耳大,脑后鬃硬,搠得我慌。”唐僧道:“教沙和尚驮着。”那怪也抹了一眼道:“师父,那些贼来打劫我家时,一个个都搽了花脸、带假胡子、拿刀弄杖的。我被他唬怕了,见这位晦气脸的师父,一发没了魂了。也不敢要他驮。”唐僧教孙行者驮着。行者呵呵笑道:“我驮!我驮!”
那怪物暗自欢喜,顺顺当当地要行者驮他。行者把他扯在路旁边试了一试,只好有三斤十来两重。行者笑道:“你这个泼怪物,今日该死了,怎么在老孙面前捣鬼?我认得你是个‘那话儿’呵。”妖怪道:“师父,我是好人家儿女,不幸遭此大难,我怎么是个什么‘那话儿’?”行者道:“你既是好人家儿女,怎么这等骨头轻?”妖怪道:“我骨格儿小。”行者道:“你今年几岁了?”那怪道:“我七岁了。”行者笑道:“一岁长一斤,也该七斤。你怎么不满四斤重么?”那①姑娘:即姑姑。
②扛:顶撞。
③浮财:能拿走的钱、物。
怪道:“我小时失乳。”行者说:“也罢,我驮着你。若要尿尿把把①,须和我说。”
三藏才与八戒、沙僧前走,行者背着孩儿随后,一行径投西去。有诗为证。诗曰:
道德高隆魔障高,禅机本静静生妖。心君正直行中道,木母痴顽躧外走乔。意马不言怀爱欲,黄婆无语自忧焦。客邪得志空欢喜,毕竟还从正处消。
孙大圣驮着妖魔,心中埋怨唐僧不知艰苦,“行此险峻山场,空身也难走,却教老孙驮人。这厮莫说他是妖怪,就是好人,他没了父母,不知将他驮与何人,倒不如掼杀他罢。”那怪物却早知觉了。便就使个神通,往四下里吸了四口气,吹在行者背上,便觉重有千斤。行者笑道:“我儿啊,你弄重身法压我老爷哩!”那怪闻言,恐怕大圣伤他,却就解尸,出了元神,跳将起去,伫立在九霄空里。这行者背上越重了。猴王发怒,抓过他来,往那路旁边赖石头上滑辣地一掼,将尸骸掼得像个肉饼一般。还恐他又无礼,索性将四肢扯下,丢在路两边,俱粉碎了。
那物在空中,明明看着,忍不住心头火起道:“这猴和尚,十分惫懒!就作我是个妖魔,要害你师父,却还不曾见怎么下手哩,你怎么就把我这等伤损?早是我有算计,出神走了;不然,是无故伤生也。若不趁此时拿了唐僧,再让一番,越教他停留长智②。”好怪物,就在半空里弄了一阵旋风,“呼”的一声响亮,走石扬沙,诚然凶狠。好风:
淘淘怒卷水云腥,黑气腾腾闭日明。岭树连根通拔尽,野梅带干悉皆平。黄沙迷目人难走,怪石伤残路怎平?滚滚团团平地暗,遍山禽兽发哮声。
刮得那三藏马上难存,八戒不敢仰视,沙僧低头掩面。孙大圣情知是怪物弄风,急纵步来赶时,那怪已骋风头,将唐僧摄去了,无踪无影,不知摄向何方,无处跟寻。
一时间,风声暂息,日色光明。行者上前观看,只见白龙马战兢兢发喊声嘶,行李担丢在路下,八戒伏于崖下呻吟,沙僧蹲在坡前叫唤。行者喊:“八戒!”那呆子听见是行者的声音,却抬头看时,狂风已静,爬起来,扯住行者道:“哥哥,好大风啊!”沙僧却也上前道:“哥哥,这是一阵旋风。”又问:“师父在那里?”八戒道:“风来得紧,我们藏头遮眼,各自躲风,师父也伏在马上的。”行者道:“如今却往那里去了?”沙僧道:“是个灯草做的,想被一风卷去也。”
行者道:“兄弟们,我等自此就该散了!”八戒道:“正是,趁早散了,各寻头①把把:粪便。这是方言,至今许多地方还称大便为“把把”,但一般就儿童大便而言。
②长智:学精明了。
路,多少是好。那西天路无穷无尽,几时能到得!”沙僧闻言,打了一个失惊,浑身麻木道:“师兄,你都说的是那里话?我等因为前生有罪,感蒙观世音菩萨劝化,与我们摩顶受戒,改换法名,皈依佛果,情愿保护唐僧上西方拜佛求经,将功折罪。今日到此,一旦俱休,说出这等各寻头路的话来,可不违了菩萨的善果,坏了自己的德行,惹人耻笑,说我们有始无终也!”行者道:“兄弟,你说的也是。奈何师父不听人说。我老孙火眼金睛,认得好歹。才然这风是那树上吊的孩儿弄的。我认得他是个妖精,你们不识,那师父也不识,认作是好人家儿女,教我驮着他走。是老孙算计要摆布他,他就弄个重身法压我。是我把他掼得粉碎,他想是又使解尸之法,弄阵旋风,把我师父摄去也。因此上怪他每每不听我说,故我意懒心灰,说各人散了。既是贤弟有此诚意,教老孙进退两难。八戒,你端的要怎的处?”八戒道:“我才自失口乱说了几句,其实也不该散。哥哥,没及奈何,还信沙弟之言,去寻那妖怪救师父去。”行者却章嗔作喜道:“兄弟们,还要来结同心,收拾了行李、马匹,上山找寻怪物,搭救师父去。”
三个人附葛扳藤,寻坡转涧,行经有五七十里,却也没个音信。那山上飞禽走兽全无,老柏乔松常见。孙大圣着实心焦,将身一纵,跳上那巅险峰头,喝一声叫“变!”变作三头六臂,似那大闹天宫的本象。将金箍棒幌一幌,变作三根金箍棒,劈哩扑辣的,往东打一路,往西打一路,两边不住地乱打。八戒见了道:“沙和尚,不好了。师兄是寻不着师父,恼出气心风来了。”
那行者打了一会,打出一伙穷神来。都披一片,挂一片,裈无裆,裤无口的,跪在山前,叫:“大圣,山神、土地来见。”行者道:“怎么就有许多山神、土地?”众神叩头道:“上告大圣。此山唤做‘六百里钻头号山’。我等是十里一山神,十里一土地,共该三十名山神,三十名土地。昨日已然闻大圣来了,只因一时会不齐,故此接迟,致令大圣发怒,万望恕罪。”行者道:“我且饶你罪名。我问你:这山上有多少妖精?”众神道:“爷爷呀,只有得一个妖精,把我们头也摩光了,弄得我们少香没纸,血食全无,一个个衣不充身,食不充口,还吃得有多少妖精哩!”行者道:“这妖精在山前住,是山后住?”众神道:“他也不在山前山后。这山中有一条涧,叫做枯松涧;涧边有一座洞,叫做火云洞。那洞里有一个魔王,神通广大,常常的把我们山神、土地拿了去,烧火顶门,黑夜与他提铃喝号。小妖儿又讨什么常例钱。”行者道:“汝等乃是阴鬼之仙,有何钱钞?”众神道:“正是没钱与他,只得捉几个山獐、野鹿,早晚间打点群精。若是没物相送,就要来拆庙宇、剥衣裳,搅得我等不得安生!万望大圣与我等剿除此怪,拯救山上生灵。”行者道:“你等既受他节制,常在他洞下,可知他是那里妖精,叫做什么名字?”众神道:“说起他来,或者大圣也知道。他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他曾在火焰山修行了三百年,炼成‘三昧真火’,却也神通广大。牛魔王使他来镇守号山,乳名叫做红孩儿,号叫做圣婴大王。”
行者闻言,满心欢喜。喝退了土地、山神,却现了本象,跳下峰头,对八戒、沙僧道:“兄弟们放心,再不须思念,师父决不伤生。妖精与老孙有亲。”八戒笑道:“哥哥,莫要说谎。你在东胜神洲,他这里是西牛贺洲,路程遥远,隔着万水千山,海洋也有两道,怎的与你有亲?”行者道:“刚才这伙人都是本境土地、山神。我问他妖怪的原因,他道是牛魔王的儿子,罗刹女养的,名字唤作红孩儿,号圣婴大王。想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时,遍游天下名山,寻访大地豪杰,那牛魔王曾与老孙结七弟兄。一般五六个魔王,只有老孙生得小巧,故此把牛魔王称为大哥。这妖精是牛魔王的儿子,我与他父亲相识,若论将起来,还是他老叔哩。他怎敢害我师父?我们趁早去来。”沙和尚笑道:“哥啊,常言道‘三年不上门,当亲也不亲’哩。你与他相别五六百年,又不曾往还杯酒,又没有个节礼相邀,他那里与你认什么亲耶?”行者道:“你怎么这等量人?常言道:‘一叶浮萍归大海,为人何处不相逢?’纵然他不认亲,好道也不伤我师父。不望他相留酒席,必定也还我个囫囵唐僧。”三兄弟各办虔心,牵着白马,马上驮着行李,找大路一直前进。
无分昼夜,行了百十里远近,忽见一松林,林中有一条曲涧,涧下有碧澄澄的活水飞流,那涧梢头有一座石板桥,通着那厢洞府。行者道:“兄弟,你看那壁厢有石崖嶙嶙,想必是妖精住处了。我等从众商议:那个管看守行李、马匹?那个肯跟我过去降妖?”八戒道:“哥哥,老猪没甚坐性,我随你去罢。”行者道:“好!好!”教沙僧:“将马匹、行李俱潜在树林深处,小心守护,待我两个上门去寻师父耶。”那沙僧依命。八戒相随,与行者各持兵器前来。正是:
未炼婴儿邪火胜,心猿木母共扶持。
毕竟不知这一去吉凶何如,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