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猪八戒吊在梁上,哈哈的笑了一声。沙僧道:“二哥,好啊!吊出笑来也!”八戒道:“兄弟,我笑中有故。”沙僧道:“甚故?”八戒道:“我们只怕是奶奶来了,就要蒸吃;原来不是奶奶,是旧话来了。”沙僧道:“甚么旧话?”八戒笑道:“弼马温来了。”沙僧道:“你怎么认得是他?”八戒道:“弯倒腰,叫‘我儿起来’,那后面就掬起猴尾巴子。我比你吊得高,所以看得明也。”沙僧道:“且不要言语,听他说什么话。”八戒道:“正是,正是。”
那孙大圣坐在中间,问道:“我儿,请我来有何事干?”魔头道:“母亲啊,连日儿等少礼,不曾孝顺得。今早愚兄弟拿得东土唐僧,不敢擅吃,请母亲来献献生,好蒸与母亲吃了延寿。”行者道:“我儿,唐僧的肉,我倒不吃;听见有个猪八戒的耳朵甚好,可割将下来整治整治我下酒。”那八戒听见,慌了道:“遭瘟的!你来为割我耳朵的!我喊出来不好听啊!”
噫!只为呆子一句通情话,走了猴王变化的风。那里有几个巡山的小怪,把门的众妖,都撞将进来报道:“大王,祸事了!孙行者打杀奶奶,他装来耶!”魔头闻此言,哪容分说,掣七星宝剑,望行者劈脸砍来。好大圣,将身一晃,只见满洞红光,预先走了。似这般手段,着实好耍子。正是那聚则成形,散则成气。唬得个老魔头魂飞魄散,众群精噬指③摇头。老魔道:“兄弟,把唐僧与沙僧、八戒、白马、行李都送还那孙行者,闭了是非之门罢。”二魔道:“哥哥,你说那里话?我不知费了多少辛勤,施这计策,将那和尚都摄将来;如今似你这等怕惧孙行者的诡谲,就俱送去还他,真所谓畏刀避剑之人,岂大丈夫之所为也?你且请坐勿惧。我闻你说孙行者神通广大,我虽与他相会一场,却不曾与他比试。取披挂来,等我寻他交战三合。假若他三合胜我不过,唐僧还是我们之食;如三战我不能胜他,那时再送唐僧与他未迟。”老魔道:“贤弟说得是。”教:“取披挂。”
众妖抬出披挂,二魔结束齐整。执宝剑,出门外叫声:“孙行者!你往那里走了?”此时大圣已在云端里,闻得叫他名字,急章头观看,原来是那二魔。你看他怎生打扮:
头戴凤盔欺腊雪,身披战甲晃镔铁。腰间带是蟒龙筋,粉皮靴靿梅花摺。颜如灌口活真君,貌比巨灵无二别。
①娇娇啻啻:即娇娇滴滴。
②博山炉:古香炉名。据《西京杂记》载,此炉出自长安巧匠丁缓手。
③噬指:咬手指,形容害怕的样子。
七星宝剑手中擎,怒气冲霄威烈烈。
二魔高叫道:“孙行者!快还我宝贝与我母亲来,我饶你唐僧取经去!”大圣忍不住骂道:“这泼怪物,错认了你孙外公!赶早儿送还我师父、师弟、白马、行囊,仍打发我些盘缠,往西走路。若牙缝里道半个‘不’字,就自家搓根绳儿去罢,也免得你外公动手。”二魔闻言,急纵云,跳在空中。轮宝剑来刺。行者掣铁棒劈手相迎。他两个在半空中,这场好杀:
棋逢对手,将遇良才。棋逢对手难藏兴,将遇良才可用功。那两员神将相交,好便似南山虎斗,北海龙争。龙争处,鳞甲生辉;虎斗时,爪牙乱落。爪牙乱落撒银钩,鳞甲生辉支铁叶。这一个翻翻覆覆,有千般解数;那一个来来往往,无半点放闲。金箍棒,离顶门只隔三分;七星剑,向心窝惟争一蹍①。那个威风逼得斗牛寒,这个怒气胜如雷电险。
他两个战了有三十章合,不分胜负。
行者暗喜道:“这泼怪倒也架得住老孙的铁棒!我已得了他三件宝贝,却这般苦苦的与他厮杀,可不误了我的工夫?不若拿葫芦或净瓶装他去,多少是好。”又想道:“不好!不好!常言道:‘物随主便。’倘若我叫他不答应,却又不误了事业?且使晃金绳扣头罢。”好大圣,一只手使棒,架住他的宝剑;一只手把那绳抛起,刷喇的扣了魔头。原来那魔头有个《紧绳咒》,有个《松绳咒》。若扣住别人,就念《紧绳咒》,莫能得脱;若扣住自家人,就念《松绳咒》,不得伤身。他认得是自家的宝贝,即念《松绳咒》,把绳松动,便脱出来。反往行者抛将去,却早扣住了大圣。大圣正要使“瘦身法”,想要脱身,却被那魔念动《紧绳咒》,紧紧扣住,怎能得脱?褪至颈项之下,原是一个金圈子套住。那怪将绳一扯,扯将下来,照光头上砍了七八宝剑,行者头皮儿也不曾红了一红。那魔道:“这猴子,你这等头硬,我不砍你,且带你章去,再打你。将我那两件宝贝趁早还我!”行者道:“我拿你什么宝贝,你问我要?”那魔头将身上细细搜检,却将那葫芦、净瓶都搜出来;又把绳子牵着,带至洞里道:“兄长,拿将来了。”老魔道:“拿了谁来?”二魔道:“孙行者。你来看,你来看。”老魔一见,认得是行者,满面欢喜道:“是他!是他!把他长长的绳儿拴在柱枓子上耍子!”真个把行者拴住,两个魔头却进后面堂里饮酒。
那大圣在柱根下爬蹉,忽惊动八戒。那呆子吊在梁上,哈哈的笑道:“哥哥啊,耳朵吃不成了!”行者道:“呆子!可吊得自在么?我如今就出去,管情救了你们。”八戒道:“不羞!不羞!本身难脱,还想救人,罢!罢!罢!师徒们都在一处死了,好到阴司里问路!”行者道:“不要胡说!你看我出去。”八戒道:“我看你怎么出去。”那大圣口里与八戒说话,眼里却抹着那些妖怪。见他①争一蹍:差一点点。蹍(zhǎn),即“拃(zhǎ)字的音转。用大拇指和食指伸开来量物,这叫“一拃”。这里形容距离很近。
在里边吃酒,有几个小
妖拿盘拿盏,执壶酾酒①,不住的两头乱跑,关防得略松了些儿。他见面前无人,就弄神通:顺出棒来,吹口仙气,叫“变!”即变做一个纯钢的锉儿;扳过那颈项的圈子,三五锉,锉做两段,扳开锉口,脱将出来,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做一个假身,拴在那里,真身却晃一晃,变做个小妖,立在旁边。八戒又在梁上喊道:“不好了!不好了!拴的是假货,吊的是正身!”老魔停杯便问:“那猪八戒吆喝的是什么?”行者已变做小妖,上前道:“猪八戒撺道②孙行者教变化走了罢,他不肯走,在那里吆喝哩。”二魔道:“还说猪八戒老实!原来这等不老实!该打二十多嘴棍!”
这行者就去拿条棍来打。八戒道:“你打轻些儿;若重了些儿,我又喊起。我认得你!”行者道:“老孙变化,也只为你们。你怎么倒走了风息?这一洞里妖精都认不得,怎的偏你认得?”八戒道:“你虽变了头脸,还不曾变得屁股。那屁股上两块红不是?我因此认得是你。”行者随往后面,演到厨中,锅底下摸了一把,将两臀擦黑,行至前边。八戒看见,又笑道:“那个猴子去哪里混了这一会,弄做个黑屁股来了。”
行者仍站在跟前,要偷他宝贝。真个甚有见识:走上厅,对那怪扯个腿子道:“大王,你看那孙行者拴在柱上,左右爬蹉,磨坏那根金绳,得一根粗壮些的绳子换将下来才好。”老魔道:“说得是。”即将腰间的狮蛮带解下,递与行者。行者接了带,把假装的行者拴住,换下那条绳子,一窝儿窝儿笼在袖内;又拔一根毫毛,吹口仙气,变作一根假晃金绳,双手送与那怪。那怪只因贪酒,那曾细看,就便收下。这个是大圣腾挪弄本事,毫毛又换晃金绳。
①酾(shāi)酒:斟酒。
②撺道:即撺掇、怂恿。
得了这件宝贝,急转身跳出门外,现了原身。高叫:“妖怪!”那把门的小妖问道:“你是甚人,在此呼喝?”行者道:“你快早进去报与你那泼魔,说者行孙来了。”那小妖如言报告。老魔大惊道:“拿住孙行者,又怎么有个者行孙?”二魔道:“哥哥,怕他怎的?宝贝都在我手里,等我拿那葫芦出去,把他装将来。”老魔道:“兄弟仔细。”二魔拿了葫芦,走出山门,忽看见与孙行者模样一般,只是略矮些儿。问道:“你是那里来的?”行者道:“我是孙行者的兄弟。闻说你拿了我家兄,却来与你寻事的。”二魔道:“是我拿了,锁在洞中。你今既来,必要索战;我也不与你交兵,我且叫你一声,你敢应我么?”行者道:“可怕你叫上千声,我就答应你万声!”那魔执了宝贝,跳在空中,把底儿朝天,口儿朝地,叫声“者行孙。”行者却不敢答应,心中暗想道:“若是应了,就装进去哩。”那魔道:“你怎么不应我?”行者道:“我有些耳闭,不曾听见。你高叫。”那怪物又叫声“者行孙”。行者在底下掐着指头算了一算,道:“我真名字叫做孙行者,起的鬼名字叫做者行孙。真名字可以装得,鬼名字好道装不得。”却就忍不住,应了他一声,飕地被他吸进葫芦去,贴上帖儿。原来那宝贝,那管什么名字真假,但绰个应的气儿,就装了去也。
大圣到他葫芦里,浑然乌黑。把头往上一顶,哪里顶得动?且是塞得甚紧,却才心中焦躁道:“当时我在山上,遇着那两个小妖,他曾告诉我说:不拘葫芦、净瓶,把人装在里面,只消一时三刻就化为脓了,敢莫化了我么?”一条心又想着道:“没事!化不得我。老孙五百年前大闹天宫,被太上老君放在八卦炉中炼了四十九日,炼成个金子心肝,银子肺腑,铜头铁背,火眼金睛,那里一时三刻就化得我?且跟他进去,看他怎的。”
二魔拿入里面道:“哥哥,拿来了。”老魔道:“拿了谁?”二魔道:“者行孙,是我装在葫芦里也。”老魔欢喜道:“贤弟,请坐。不要动,只等摇得响再揭帖儿。”行者听得道:“我这般一个身子,怎么便摇得响?只除化成稀汁,才摇得响是。等我撒泡溺罢,他若摇得响时,一定揭帖起盖,我乘空走他娘罢!”又思道:“不好!不好!溺虽可响,只是污了这直裰。等他摇时,我但聚些唾津漱口,稀漓呼喇的,哄他揭开,老孙再走罢。”大圣作了准备,那怪贪酒不摇。大圣作个法,意思只是哄他来摇,忽然叫道:“天呀!孤拐都化了!”那魔也不摇。大圣又叫道:“娘啊!连腰截骨都化了!”老魔道:“化至腰时,都化尽矣。揭起帖儿看看。”那大圣闻言,就拔了一根毫毛,叫“变!”变作个半截的身子,在葫芦底上。真身却变做个蟭蟟虫儿,钉在那葫芦口边。只见那二魔揭起帖子看时,大圣早已飞出。打个滚,又变做个倚海龙———倚海龙却是原去请老奶奶的那个小妖。他变了,站在旁边。那老魔扳着葫芦口张了一张,见是个半截身子动耽,他也不认真假,慌忙叫:“兄弟,盖上,盖上,还不曾化得了哩!”二魔依旧贴上。大圣在旁暗笑道:“不知老孙已在此矣!”
那老魔拿了壶,满满地斟了一杯酒,近前双手递与二魔道:“贤弟,我与你递个盅儿。”二魔道:“兄长,我们已吃了这半会酒,又递甚盅?”老魔道:“你拿住唐僧、八戒、沙僧犹可,又索了孙行者,装了者行孙,如此功劳,该与你多递几盅。”二魔见哥哥恭敬,怎敢不接?但一只手托着葫芦,一只手不敢去接,却把葫芦递与倚海龙,双手去接杯———不知那倚海龙是孙行者变的。你看他端葫芦殷勤奉侍。二魔接酒吃了,也要章奉一杯。老魔道:“不消章酒,我这里陪你一杯罢。”两人只管谦逊。行者顶着葫芦,眼不转睛,看他两个左右传杯,全无计较,他就把个葫芦揌入衣袖。拔根毫毛,变个假葫芦,一样无二,捧在手中。那魔递了一会酒,也不看真假,一把接过宝贝。各上席,安然坐下,依然叙饮。孙大圣撤身走过,得了宝贝,心中暗喜道:“饶这魔头有手段,毕竟葫芦还姓孙!”
毕竟不知向后怎样施为,方得救师灭怪,且听下章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