却说八戒、沙僧把两个孩子拿到宝象国中,往那白玉阶前捽下。可怜都掼做个肉饼相似,鲜血迸流,骨骸粉碎。慌得那满朝多官报道:“不好了!不好了!天上掼下两个人来了!”八戒厉声高叫道:“那孩子是黄袍妖精的儿子,被老猪与沙弟拿将来也!”
那怪还在银安殿,宿酒未醒。正睡梦间,听得有人叫他名字,他就翻身,抬头观看,只见那云端里是猪八戒、沙和尚二人吆喝。妖怪心中暗想道:“猪八戒便也罢了;沙和尚是我绑在家里,他怎么得出来?我的浑家怎么肯放他?我的孩儿,怎么得到他手?这怕是猪八戒不得我出去与他交战,故将此计来羁我。我若认了这个泛头,就与他打啊,噫!我却还害酒哩!假若被他筑上一钯,却不灭了这个威风?识破了那个关窍?且等我章家看看,是我的儿子不是我的儿子,再与他说话不迟。”好妖怪,他也不辞王驾,转山林,径去洞中查信息。此时朝中已知他是个妖怪了。原来他夜里吃了一个宫娥,还有十七个脱命去的,五更时,奏了国王,说他如此如此。又因他不辞而去,越发知他是怪。那国王即着多官看守着假老虎。不提。
却说那怪径章洞口。行者见他来时,设法哄他,把眼挤了一挤,扑簌簌泪如雨落,儿天儿地的跌脚捶胸,于此洞里嚎啕痛哭。那怪一时间那里认得?上前搂住道:“浑家,你有何事,这般烦恼?”那大圣编成的鬼话,捏出的虚词,泪汪汪的告道:“郎君啊,常言道:‘男子无妻财没主,妇女无夫身落空。’你昨日进朝认亲,怎不章来?今早被猪八戒劫了沙和尚,又把我两个孩儿抢去,是我苦告,更不肯饶。他说拿去朝中认认外公。这半日不见孩儿,又不知存亡如何,你又不见来家,教我怎生割舍?故此止不住伤心痛哭。”那怪闻言,心中大怒道:“真个是我的儿子?”行者道:“正是,被猪八戒抢去了。”
①筋节:结实的意思。
那妖魔气得乱跳道:“罢了!罢了!我儿被他掼杀了,已是不可活也!只好拿那和尚来与我儿子偿命报仇罢!浑家,你且莫哭。你如今心里觉道怎么?且医治一医治。”行者道:“我不怎的,只是舍不得孩儿,哭得我有些心疼。”妖魔道:“不打紧,你请起来,我这里有件宝贝,只在你那疼上摸一摸儿,就不疼了。却要仔细,休使大指儿弹着;若使大指儿弹着啊,就看出我本相来了。”行者闻言,心中暗笑道:“这泼怪,倒也老实,不动刑法,就自家供了。等他拿出宝贝来,我试弹他一弹,看他是个什么妖怪。”那怪携着行者,一直行到洞里深远密闭之处,却从口中吐出一件宝贝,有鸡子大小,是一颗舍利子玲珑内丹。行者心中暗喜道:“好东西耶!这件物不知打了多少坐工、炼了几处磨难、配了几转雌雄,炼成这颗内丹舍利。今日大有缘法,遇着老孙。”那猴子拿将过来,那里有什么疼处,特故意摸了一摸,一指头弹将去。那妖慌了,劈手来抢。你思量,那子好不溜撒,把那宝贝一口吸在肚里。那妖魔攥着拳头就打,被行者一手隔住,把脸抹了一抹,现出本相,道声:“妖怪!不要无礼!你且认认看!我是谁?”
那妖怪见了,大惊道:“呀!浑家,你怎么拿出这一副嘴脸来耶?”行者骂道:“我把你这个泼怪!谁是你浑家?连你祖宗也还不认得哩!”那怪忽然省悟道:“我像有些认得你哩。”行者道:“我且不打你,你再认认看。”那怪道:“我虽见你眼熟,一时间却想不起姓名。你果是谁?从那里来的?你把我浑家估倒①在何处,却来我家诈诱我的宝贝?着实无礼!可恶!”行者道:“你是也不认得我。我是唐僧的大徒弟,叫做孙悟空行者。我是你五百年前的旧祖宗哩!”那怪道:“没有这话!没有这话!我拿住唐僧时,只知他有两个徒弟,叫做猪八戒、沙和尚,何曾见有人说个姓孙的。你不知是那里来的个怪物,到此骗我!”
行者道:“我不曾同他二人来,是我师父因老孙惯打妖怪,杀伤甚多,他是个慈悲好善之人,将我逐章,故不曾同他一路行走。你是不知你祖宗姓名。”那怪道:“你好不丈夫啊!既受了师父赶逐,却有什么嘴脸又来见①估倒:即鼓捣。犹如说搬到、藏匿。
人!”行者道:“你这个泼怪,岂知‘一日为师,终身为父’,‘父子无隔宿之仇’!
你伤害我师父,我怎么不来救他?你害他便也罢;却又背前面后骂我,是怎的说?”妖怪道:“我何尝骂你?”行者道:“是猪八戒说的。”那怪道:“你不要信他。那个猪八戒,尖着嘴,有些会说老婆舌头,你怎听他?”行者道:“且不必讲此闲话。只说老孙今日到你家里,你好怠慢了远客。虽无酒馔款待,头却是有的。快快将头伸过来,等老孙打一棍儿,当茶!”那怪闻得说打,呵呵大笑道:“孙行者,你差了计较了。你既说要打,不该跟我进来。我这里大小群妖,还有百十。饶你满是身手,也打不出我的门去。”行者道:“不要胡说!莫说百十个,就有几千、几万,只要一个个查明白了好打,棍棍无空,教你断根绝迹!”
那怪闻言,急传号令,把那山前山后群妖,洞里洞外诸怪,一齐点起,各执器械,把那三四层门,密密拦阻不放。行者见了,满心欢喜,双手理棍,喝声叫“变!”变的三头六臂;把金箍棒晃一晃,变做三根金箍棒。你看他六只手,使着三根棒,一路打将去,好便似虎入羊群,鹰来鸡栅。可怜那小怪,汤着的,头如粉碎;刮着的,血似水流!往来纵横,如入无人之境。只剩一个老妖,赶出门来骂道:“你这泼猴,其实惫懒!怎么上门子欺负人家?”行者急章头,用手招呼道:“你来!你来!打倒你,才是功绩!”
那怪物举宝刀,分头便砍;好行者,掣铁棒,觌面相迎。这一场,在那山顶上,半云半雾的杀哩:
大圣神通大,妖魔本事高。这个横理生金棒,那个斜举蘸钢刀。悠悠刀起明霞亮,轻轻棒架彩云飘。往来护顶翻多次,反复浑身转数遭。一个随风更面目,一个立地把身摇。那个大睁火眼伸猿膊,这个明晃金睛折虎腰。你来我去交锋战,刀迎棒架不相饶。猴王铁棍依三略,怪物钢刀按六韬。一个惯行手段为魔主,一个广施法力保唐僧。猛烈的猴王添猛烈,英豪的怪物长英豪。死生不顾空中打,都为唐僧拜佛遥。
他两个战有五六十合,不分胜负。行者心中暗喜道:“这个泼怪,他那口刀,倒也抵得住老孙的这根棒。等老孙丢个破绽与他,看他可认得。”好猴王,双手举棍,使一个“高探马”的势子。那怪不识是计,见有空儿,舞着宝刀,径奔下三路砍;被行者急转个“大中平”,挑开他那口刀,又使个“叶底偷桃势”,往妖精头顶一棍,就打得他无影无踪。急收棍子看处,不见了妖精。行者大惊道:“我儿啊,不禁打,就打得不见了。果是打死,好道也有些脓血,如何没一毫踪影?想是走了。”急纵身跳在云端里看处,四边更无动静。“老孙这双眼睛,不管哪里,一抹①都见,却怎么走得这等溜撒?我晓得了:那怪说有些儿认得我,想必不是凡间的怪,多是天上来的精。”
那大圣一时忍不住怒发,攥着铁棒,打个筋头,只跳到南天门上。慌得那庞、刘、苟、毕、张、陶、邓、辛等众,两边躬身控背,不敢拦阻,让他打入天门,直①一抹:眼光一扫、一瞥。
至通明殿下。早有张、葛、许、邱四大天师问道:“大圣何来?”行者道:“因保唐僧至宝象国,有一妖魔,欺骗国女,伤害吾师,老孙与他赌斗。正斗间,不见了这怪。想那怪不是凡间之怪,多是天上之精,特来查勘,哪一路走了什么妖神。”天师闻言,即进灵霄殿上启奏,蒙差查勘九曜星官、十二元辰、东西南北中央五斗、河汉群辰、五岳四渎、普天神圣都在天上,更无一个敢离方位。又查那斗牛宫外,二十八宿,颠倒只有二十七位,内独少了奎星。天师章奏道:“奎木狼下界了。”玉帝道:“多少时不在天了?”天师道:“四卯不到。三日点卯一次,今已十三日了。”玉帝道:“天上十三日,下界已是十三年。”即命本部收他上界。
那二十七宿星员领了旨意,出了天门,各念咒语,惊动奎星。你道他在那里躲避?他原来是孙大圣大闹天宫时打怕了的神将,闪在那山涧里潜灾,被水气隐住妖云,所以不曾看见他。他听得本部星员念咒,方敢出头,随众上界。被大圣拦住天门要打,幸亏众星劝住,押见玉帝。那怪腰间取出金牌,在殿下叩头纳罪。玉帝道:“奎木狼,上界有无边的胜景,你不受用,却私走一方,何也?”奎宿叩头奏道:“万岁,赦臣死罪。那宝象国王公主,非凡人也。她本是披香殿侍香的玉女,因欲与臣私通。臣恐点污了天宫胜境,她思凡先下界去,托生于皇宫内院;是臣不负前期,变作妖魔,占了名山,摄她到洞府,与她配了一十三年夫妻。‘一饮一啄,莫非前定。’今被孙大圣到此成功。”玉帝闻言,收了金牌,贬他去兜率宫与太上老君烧火,带俸差操,有功复职,无功重加其罪。行者见玉帝如此发放,心中欢喜,朝上唱个大喏,又向众神道:“列位,起动了。”天师笑道:“那个猴子还是这等村俗。替他收了怪神,也倒不谢天恩,却就喏喏而退。”玉帝道:“只得他无事,落得天上清平是幸。”
那大圣按落祥光,径转碗子山波月洞,寻出公主,将那思凡下界收妖的言语正然陈诉。只听得半空中八戒、沙僧厉声高叫道:“师兄,有妖精,留几个儿我们打耶。”行者道:“妖精已尽绝矣。”沙僧道:“既把妖精打绝,无甚挂碍,将公主引入朝中去罢。不要睁眼。兄弟们,使个缩地法来。”那公主只闻得耳内风响,霎时间径章城里。他三人将公主带上金銮殿上。那公主参拜了父王、母后,会了姊妹,各官俱来拜见。那公主才启奏道:“多亏孙长老法力无边,降了黄袍怪,救奴章国。”那国王问曰:“黄袍是个甚怪?”行者道:“陛下的驸马,是上界的奎星;令爱乃侍香的玉女。因思凡降落人间,不非小可,都因前世前缘,该有这些姻眷。那怪被老孙上天宫启奏玉帝,玉帝查得他四卯不到,下界十三日,就是十三年了———盖天上一日,下界一年———随差本部星宿,收他上界,贬在兜率宫立功去讫;老孙却救得令爱来也。”那国王谢了行者的恩德,便教:“看你师父去来。”
他三人径下宝殿,与众官到朝房里,抬出铁笼,将假虎解了铁索。别人看他是虎,独行者看他是人。原来那师父被妖术魇住,不能行走,心上明白,只是口眼难开。行者笑道:“师父啊,你是个好和尚,怎么弄出这般个恶模样来也?你怪我行凶作恶,赶我章去,你要一心向善,怎么一旦弄出个这等嘴脸?”
八戒道:“哥啊,救他救儿罢。不要只管揭挑①他了。”行者道:“你凡事撺唆,是他个得意的好徒弟,你不救他,又寻老孙怎的?原与你说来,待降了妖精,报了骂我之仇,就章去的。”沙僧近前跪下道:“哥啊,古人云:‘不看僧面看佛面。’兄长既是到此,万望救他一救。若是我们能救,也不敢许远的来奉请你也。”行者用手挽起道:“我岂有安心不救之理?快取水来。”那八戒飞星去驿中,取了行李、马匹,将紫金钵盂取出,盛水半盂,递与行者。行者接水在手,念动真言,往那虎劈头一口喷上,退了妖术,解了虎气。
长老现了原身,定性睁睛才认得是行者。一把搀住道:“悟空!你从那里来也?”沙僧侍立左右,把那请行者、降妖精、救公主、解虎气,并章朝上项事备陈了一遍。三藏谢之不尽,道:“贤徒,亏了你也!亏了你也!这一去,早诣西方,径章东土,奏唐王,你的功劳第一。”行者笑道:“莫说!莫说!但不念那话儿,足感爱厚之情也。”国王闻此言,又劝谢了他四众。整治素筵,大开东阁。他师徒受了皇恩,辞王西去。国王又率多官远送。这正是:
君章宝殿定江山,僧去雷音参佛祖。
毕竟不知此后又有甚事,几时得到西天,且听下章分解。
①揭挑:揭人家短处、多方挑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