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我所有的居处中(倒也不乏迷人之所),当属比埃纳湖中心的圣皮埃尔岛[13]最能让我感受到一种真正的幸福,并始终怀有这样一种绵绵眷意。这座小岛在讷沙泰尔邦,被称为土块岛,在瑞士本国也不怎么出名,据我所知,还没有一位旅行家提到过它。然而它风光秀美,所处的位置对于一个生性喜好被幽禁的人来说真是妙极了。因为就算我是这世间唯一命中注定要独处的人,我也无法相信自己是唯一对自然抱有如此兴味的人,只是这种兴味,我至今也未曾在别人身上看到过。
比埃纳湖畔比起日内瓦湖畔来,似乎要原始一些,也要浪漫一些,因为湖滨附近就只有岩石和树木,但它绝不因此输一点姿色。如果说这里少了点庄稼和葡萄园,少了点城市和房屋,却有着更多自然的苍翠,更多青草地,更多林木掩映下的幽僻之处,也更多参差分明、迭宕相连的景象。由于这悦人的湖畔尚无像样的车道,游客也就很少光顾。然而对于一个喜欢满心沉醉在自然美色之中的孤独遐想者来说,还真不失为一个好地方,在这样的静谧中冥想除了鹰唳鸟啭、山间落泉,就再没有任何别的烦人的声响了!这个美丽的湖泊几近圆形,两座小岛缀于其上,一座岛上有居民、有庄稼,约莫两千米见方的面积;另一座则小些,冷清荒芜,日后人们不断把小岛上的土挖去修补海浪风暴对大岛造成的侵蚀缺损,小岛也就会毁了。这就是弱肉强食的道理啊!
岛上只有一座房子,面积不小,也还舒适简朴。和小岛一样,同属伯尔尼医院的产业,一位财务官连同他的妻儿仆役住在里面。他在岛上开了一个大养殖场和一个鸟栏,还圈了几片鱼塘。岛虽小,然而地形地貌颇多变化,因此各种景色和作物纷呈眼前。农田、葡萄园、森林,还有果园;肥沃的牧场上,浓荫片片,灌木林立,各类树木得了水的滋润,青翠欲滴;沿着岛的纵向有一座高高的平台,上面植着两排树,在平台的中心盖有一间漂亮的大厅,逢到葡萄收获的季节,附近湖滨的居民星期天就聚在这里跳舞。
自莫蒂埃石击案[14]发生后,我躲到这座岛上。岛上的日子真令我心醉,因为这里的生活与我的脾性实在是非常吻合。我决定在此度过余生,成天别无所虑,就是担心人们不同意这个计划,非要把我送到英国去。我已经预感到他们快着手实施了。我多么希望这个避难岛就是我永世的牢房,多么希望终生都被监禁在这儿,再没有脱身的能力和欲望。人们不会允许我与外界有任何联系,我对这尘世间发生的所有事情都将一无所知,渐渐地就忘了它的存在,而我的存在亦被人遗忘。
人们只让我在岛上待了两个月,然而即便我在这里待上两年、两世纪,哪怕是永生永世,我也不会感到有片刻的厌烦,尽管我在这里交往的人只限于财务官及他的太太、仆役——说实话,他们可都是好人——这恰恰才是我真正需要的。我把这两个月看作一生中最幸福的时光,真的太幸福了,若能终生如此,我的心将别无他求。
这究竟是怎样的一份幸福呢?能享有这份幸福又是建立在什么基础之上呢?我要让世人根据我对这种生活的描述来猜一猜。要想尽情体味这种享受,最首要、最基本的一条就是难能可贵的闲逸[15]。在岛上的这段时间,我所做的一切实际上就是一个潜心消闲的人必须做的却又其乐融融的工作。
像这样与世相隔、顾影自怜,不靠外援根本无法在众目睽睽下溜走,想与外界联系或通通消息也得借助外人的协助,这是人们早就求之不得地指望着我的。而这种指望,我应该承认,却给了我用一种一生所未经历过的方式来了结余生的希冀。我觉得完全可以随心所欲安闲下来,于是便开始不过多思虑其他的事情了。突然来到这座小岛上,我孤身一人、一无所有,随后才叫来了管家[16],接着又将书和简单的行李运来,我倒挺乐得不去动它们的,就随行李箱原封不动地搁在那里,仿佛是客居在旅店里第二天便要走了一样,而我还打算在此度过余日呢。只是所有的一切原本就很好,倘若稍事整理,反而要弄糟了。我最为快慰的就是没打开书箱,因而找不到一点笔墨。每每收到那些个倒霉的来信又不得不回时,我便只好嘟囔着去向财务官借文具,用后赶紧归还,还奢望但愿下次别再借了。我不再去盘弄旧书、糟蹋纸张,房间里摆满了花花草草,因为那会儿我才开始迷恋上植物学,这还是狄夫努瓦[17]医生挑起的,但不久就真成了我的挚爱了。我不想再替人家做什么正经工作,只想从事一件自己喜欢、连一个懒人都会喜欢的消遣事情。我开始着手编纂《圣皮埃尔岛植物志》,意欲写尽岛上所有植物,不仅不能有一点疏漏,更要十分细致,因为这样才能耗完我余生的所有时光。听说有个德国人用了整整一本书写柠檬皮,而我要就草地上的每粒草种、树上的每片苔藓、岩石上的每块地衣都写上一本书,哪怕是一根草茎、一点草皮,我都要详细描写。为了完成这个美妙的计划,每天和大家吃过早饭,我就出发去浏览岛上的小区,手里握着放大镜,腋下夹着《自然系统》[18]。我曾为了这个计划将岛划成一个个小方块,这样就能在每个季节依次浏览过来。在观察植物构造和组织时,在观察我完全不了解的结果过程中雌雄部分所起的不同作用时,我是那样欣喜若狂,那样心神迷醉,那种感觉真是无与伦比。以前我对于植物生成特性上的差异一无所知,可那会儿,将普遍种属逐一验证区分,期待着发现更为罕见的种属,这份工作着实让我开心极了。夏枯草的两根雄蕊长长的,顶端分着杈,荨麻和墙草的雄蕊则极富弹性,凤仙花果和黄杨包膜都裂开了,这成千上万种结果过程我还是第一回见呢。这一切看得我满心欢喜,简直都想问一声:你有没有看过夏枯草的触须?就像拉封丹问人家有没有看过《哈巴谷书》[19]一样。两三个小时后,我便满载而归。倘若逢到下雨天,这些东西就足够我在家消磨一个下午了。在上午剩下来的时间里,我就带着戴蕾丝,随财务官以及他的夫人去看他们的工人和庄稼,时不时地我还搭搭手。要是有伯尔尼人来看我,他们常常会发现我正在树上,腰间系一个装果子的包,等包塞满了就用绳子放下来。经过一个上午的锻炼,我的心情好极了,所以午饭对我而言便成了一种舒舒服服的休息,然而如果午饭时间太长,天气又实在太好,我很快就又耐不住了,趁人们尚未散席时偷偷溜掉,在湖中独划一叶小舟,风平浪静时,我便平躺在船上,双眼望天,任小船随波荡漾,有时一连几个小时我都这样沉浸在自己那千百种朦胧、甜美的遐想之中,虽然这些遐想没有什么明确的目标,依我看却比所谓人生最温馨的乐趣还要好上几百倍。通常在太阳快落山的时候,我已漂得远离小岛,得尽全力划才能在天黑之前回来。还有些时候,我倒没有被水流带远,而是在青翠的湖畔流连,那儿水色澄清、树影鲜明,难免令人萌生跳下去畅游一番的欲望。不过我最常干的还是把船从大岛划至小岛,在小岛登岸,度过整整一个下午。我不是在柳树、泻鼠李、春蓼或各种灌木间徘徊,就是坐在绿草覆盖的沙地上,那儿开满了欧百里香和各种小花,间或还有以前人们种下的岩黄芪和三叶草,最适合养兔子了。兔子不仅可以在这里安然成长、繁殖,不受到任何惊扰,而且于这里的景致也会丝毫无损。我把这个主意讲给财务官听,因为他刚好从讷沙泰尔买了几只兔子回来,公的母的都有。于是我们连同他妻子、妹妹,还有戴蕾丝,一行人浩浩荡荡开赴小岛,把兔子安置在小岛上。我离开小岛时,兔子已经开始添丁增口了,如果能熬过严冬,想必应当兴旺得很了。建立这片小小的殖民地的那一天真像一个节日。我成功地将同伴和兔子从大岛带至小岛,这风光可不亚于阿尔戈号船员的领队[20],而且我还满怀骄傲地注意到,一向怕水、逢水总觉不适的财务官那天却放心地随我登上了船,在整个渡水过程中没有一丝畏惧。
如果波涛汹涌无法行船,整个下午,我便从岛的右面一直走到岛的左面,采集各类标本。有时我在荒僻却很迷人的地方坐下来,任自己尽情遐想;有时我又登上平台,放眼远眺美丽的湖水。湖岸一面背山,而靠着肥沃平原的那一面,只衬着远处青烟缭绕的山峦,真的显得宽阔极了。
傍晚,我从岛上的小山坡顶下来,总是要在湖畔幽僻的沙地上坐一会儿,听着涛声,看着涟漪,我的心再也不想别的,只沉醉于美妙的遐想之中,而夜晚通常就这样在不知不觉中到来了。湖水一波波地涌来,那声音连绵不断却又一波强似一波,不时地震击着我的双耳和双眼,把遐想推远的那个自我又带回来,我无须费力思索就能满心喜悦地感受着自身的存在了。有时这湖水也会让我觉得人世无常,然而这种淡薄的想法转瞬即逝,很快就消融在不断涌来、给我抚慰的湖水里,我自然而然地陶醉在这样的景致里。尽管是天色太晚,归时已至,我也要挣扎一番才肯起身回去。
晚饭后,如果夜空明朗,我们经常一道散步到大平台上,呼吸湖面吹来的新鲜空气。在楼台上我们得到了充分的休息,笑着、谈着,唱几支老歌,那可不比现在这些个扭捏作态的歌曲逊色,然后便心满意足地回房睡觉,除了希望明朝如今天一般继续,再无他愿。
假如没有不速之客的来访令我心烦,我在岛上的那段日子就是这样的。究竟它有什么迷人之处,令我心中一直保留着如此强烈、甜美、持久的思念呢?十五年了,每每想起这个心爱的地方,我仍然为之动情。
我注意到,沧桑一世之中,我最常忆及的倒不是那类极乐的享受。这些短暂的神迷心醉,尽管十分痛快淋漓,却恰恰是由于太强烈刺激,只能成为生命线上分散稀疏的亮点。它们是如此罕见、如此短暂,根本还算不上一种状态,我心追念的幸福绝不是由这种转瞬即逝的时刻组成的,而该是一种更简单却更持久的状态。这种状态本身也许不会给人带来强烈的快感,然而随着时光流转,它的魅力却与日俱增,直至最后,它会给人一种极致的幸福。
这世上的一切不过是前赴后继的潮水。没有任何东西可以永恒的形态停住不动,于是我们对于身外之物的爱恋,会和这些事物一般不停地变化。在我们的身前身后,不是已然不再的过去,就是日后亦会不再的未来,因为事物总是在变的啊,在这些东西上,我们的心根本无可依托。因此,在这尘世之中,只有已逝的快乐。永久的幸福,我真怀疑是否存在。在我们所享受的这类最刺激的快乐之中,几乎找不到这样的时刻,我们的心能真正对我们自己说:但愿这时刻能永远继续。而我们又如何能将如此短暂的时刻称作幸福呢?这类时刻让我们的心依然处于焦灼和空茫之中,不是要让我们追忆过去,就是要让我们展望未来。
然而,也许有一种稳固的状态让我们的心在其中得到完全的休息,让我们整个人都投入进去,无须回顾过去展望未来。时间对它而言早已失去意义,只这一种没有尽头、没有变化的状态在继续着,我们再也感受不到别的。没有失去、没有享受、没有快乐、没有痛苦、没有希望,也没有恐惧,自身的存在便是唯一的感受,溢满了整个心灵。只要这种状态延续着,处在其中的人便是幸福的,并且与那种有缺憾、贫乏、相对的幸福相反,这是一种充分、完全、丰满的幸福,我们的心由此不再空茫,不再需要别的什么来填补。而这正是我在圣皮埃尔岛,躺在随波漂流的小船上,坐在波涛汹涌的湖畔,或是在美丽的小河边听着浪花轻溅、拍击岩石的声音,独自一人浮想联翩时所感觉到的状态。
在这样一种状态里我们的享受又是源自何处呢?不可能建立在任何身外之物上,这个源泉只能是我们自身,我们自身的存在。只要这种状态持续着,我们便能如同上帝一般自足。这种超脱了一切凡俗之爱而对自身存在所抱有的一种感情,究其本身就是和谐安宁、极为珍贵的,对于一个懂得排遣一切分散我们精力、破坏世间和美的情欲物欲的人而言,这种感情便足以使他体味到自身存在有多么珍贵、多么甜美。但是大多数人总是为接踵而至的激情所左右,根本无法了解这种状态,他们只在某些短暂的时刻不完全地领略过,因而也就产生了一种模糊混乱的概念,认为其中也没有什么迷人之处。再说在现行的秩序结构中,如果他们一味追求这种甜美的、令人心醉神迷的状态,由此厌倦了社会生活中不断增长的需要他们履行的职责的话,恐怕也未必是件好事。不过被踢出人类社会、在这尘世上根本不可能对自己对他人再做出什么贡献的人,他倒是有可能寻到这种状态,感受到人间至乐,从而也得到一份不再能被社会、被他人剥夺去的补偿。
的确,这份补偿,不是任何心灵在任何境况中都感受得到的。首先心灵必须完全平静下来,不再被任何情欲搅扰。再者,仅有这样的心绪也不够,周围的一切也须加以配合。不能是一种绝对的静止,亦不能太过动荡,而必须是均衡、温和的运转,没有突兀的打击,也没有间断。没有运转,生活只是一种沉沉昏睡,而运转太过剧烈或不平衡,则又会将我们震醒。我们会想起周遭的一切,我们遐想着的那份甘美也随之被破坏,内我不复存在,我们又被置于命运与他人的枷锁之下而深感不幸,绝对静止也会趋向悲凉,因为那是一种死亡的图景。所以必须借助于迷人的想象,被上苍赋予这种才能的人自然而然就会用到它。运转既然不能依靠外力,当然是来自内我。的确,也许安静会减之一分,然而当那些轻捷、温暖的念头掠过灵魂的表层,却又未曾撼动我们灵魂深处的东西时,那种感觉也是美妙得很的。只要是心系自身,我们就可以忘却痛苦。在所有能让我们安静下来的地方,我们都能享受到这类遐想,我经常会因此想到巴士底狱,不过甚或在空无一物的茅屋里,我也照样能悠然自得地做我的梦。
但是必须承认,这类遐想若能在一个丰饶、幽僻的小岛上进行当然就更妙了。岛与这尘世的其余部分自然相隔,岛上则到处都是迷人的景致,没有什么会唤起我对痛苦往昔的回忆,而那小群居民又是那么随和温柔,不会没完没了地打探我。我于是能毫无阻碍,更无须谨小慎微地投入到我自己的爱好中去,或干脆闲置着无所事事。对于一个能在重重丑恶中以悦人的幻想来充实自己、能借助于真正属于自己的思想让自己得到满足的遐想者而言,这机会着实太美丽了。在一番长长的和美的遐想之后,看见的是周围一片苍翠、花枝烂漫和小鸟依人。纵目远方,那浪漫的湖滨,那清澈的湖面,我真以为这一切可爱的景物是源出我的虚构,而待我醒来认出自我与周遭,我也已无法划清虚构与现实间的界限了,就这样一切都是那么和谐,愈发让我感觉到在这段美丽的日子里,这份孤独冥思的生活多么弥足珍贵。为什么不能再重新来过了呢?!又是为什么,我不能就在这个岛上度过余生,却还要出去再看那些这么多年来陷我于各种不幸而在一旁幸灾乐祸的面孔?!如果能不出岛,我不久就会忘了他们的,当然他们不会忘了我,但只要他们再也无法搅扰我的安宁,那又有什么关系呢?从这喧闹复杂的社会生活所酿制的种种物欲中解脱出来,我的灵魂将飞越现世的重围,提前开始与天使们交谈,并渴望着不久后就加入到他们中去。我知道,某些人是绝不愿意让我享受这美妙的避世境遇的,但他们无法阻止我每天逃到自己的想象中去,无法阻止我一连几个小时品味着如同仍然留居在岛上的一份快乐。如果我仍在岛上,能做的最开心的事也不过是自由自在地遐想,而想象着自己在那儿,我不正做着完全相同的事吗?并且我现在甚至做得更多,除了诱人的那种抽象单纯的遐想之外,我还能补充一些能使遐想更为生动的迷人的画面。当年我沉醉其中时,我也意识不到这些画面缘起何故,而现在越是在遐想之中,这些画面就越是清晰鲜明。比起那时我真实的处境,此时倒似乎是更明了、更愉悦。不幸的是,随着想象的日渐枯竭,这些画面越来越难得见了,持续的时间也短了。唉!当一个人就要离开他的躯壳时,他的视线却偏偏为这尊躯壳所阻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