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回 美男子避惑反生疑 (2)
有几个道:“他方才说是人送的,这个穷鬼,哪有人把这样好东西送他?不消说是赵家媳妇嫌丈夫丑陋,爱他标致,两个弄上手,送他的了,还有什么疑得?”有一个尖酸的道:“可恨那老王八平日轻嘴薄舌,惯要说人家隐情,我们偏要把这桩事塞他的口。”又有几个老成的道:“天下的物件相同的多,知道是不是?明日只说蒋家有个玉坠,央我们估价,我们不识货,教他来估,看他认不认就知道了。若果然是他的,我们就刻薄他几句燥燥脾胃,也不为过。”算计定了,到第二日等玉吾走出来,众人招揽他到店中。
坐了一会,就把昨日看扇坠估不出价来的话说了一遍,玉吾道:“这等,何不待我去看看?”有几个后生的竟要同他去,又有几个老成的朝后生摇摇头道:“教他拿来就是了,何须去得?”看官,你道他为什么不教玉吾去?他只怕蒋瑜见了对头,不肯拿出扇坠来,没有凭据,不好取笑他。故此只教一两个去,好骗他的出来。这也是虑得到的去处。谁知蒋瑜心无愧作,见说有人要看,就交与他,自己也跟出来。见玉吾高声问道:“老伯,这样东西是你用惯的,自然瞒你不得,你道价值多少?”玉吾把坠子捏了,仔细一看,登时换了形,脸上胀得通红,眼里急得火出。众人的眼睛相在他脸上,他的眼睛相在蒋瑜脸上,蒋瑜的眼睛没处相得,只得笑起来道:“老伯。莫非疑我寒儒家里,不该有这件玩器么?
老实对你说,是人送与我的。”玉吾听见这两句话,一发火上添油,只说蒋瑜睡了他的媳妇,还当面讥消他,竟要咆哮起来。
仔细想一想道:“众人在面前,我若动了声色,就不好开交,这样丑事,扬开来不成体面。”只得收了怒色,换做笑容,朝蒋瑜道:“府上是旧家,玩器尽有,何必定要人送?只因舍下也有一个,式样与此相同,心上踌躇,要买去凑成一对。恐足下要索高价。故此察言观色,才敢启口。”蒋瑜道:“若是老伯要,但凭见赐就是,怎敢论价?”众人看见玉吾的光景,都晓得是了,到背后商量道:“他若拚几两银子,依旧买回去灭了迹,我们把什么塞他的嘴?”就生个计较,走过来道:“你两个不好论价,待我们替你们作中。
赵老爹家那一个,与迦楠坠子共是五十两银子买的,除去一半,该二十五两。如今这个待我们拿了,赵老爹去取出那一个来比一比好歹,若是那个好似这个,就要减几两;若是这个好似那个,就要增几两;若是两个一样,就照当初的价钱,再没得说。”玉吾道:“那一个是妇人家拿去了,哪里还讨得出来?”众人道:“岂有此理,公公问媳妇要,怕她不肯?你只进去讨。只除非不在家里就罢了,若是在家里,自然一讨就拿出来的。”一面说,一面把玉坠取来藏在袖中了。玉吾被众人逼不过,只得假应道:“这等且别,待我去讨。肯不肯明日回话。”众人做眼做势的作别,蒋瑜把扇坠放在众人身边,也回去了。
却说玉吾怒气冲冲回到家中,对妻子一五一十说了一遍。
说完,摩胸拍桌,气个不了。妻子道:“物件相同的尽多,或者另是一个,也不可知。待我去讨讨看。”就往媳妇房中,说:“公公要讨玉坠做样,好去另买,快拿出来。”何氏把纸匣揭开一看,莫说玉坠,连迦楠香的都不见了。只得把各箱各笼倒翻了寻,还不曾寻得完,玉吾之妻就骂起来道:“好淫妇,我一向如何待你?你做出这样丑事来!扇坠送与野老公去了,还故意东寻西寻,何不寻到隔壁人家去!”何氏道:“婆婆说差了,媳妇又不曾到隔壁人家去,隔壁的人又不曾到我家来,有什么丑事做得?”玉吾之妻道:“从来偷情的男子,养汉的妇人,个个是会飞的,不须从门里出入。这墙头上,房梁上,哪一处爬不过人来,丢不过东西去?”何氏道:“照这样说来,分明是我与人有什么私情,把扇坠送他去了。这等还我一个凭据!”说完,放声大哭,颠作不了,玉吾之妻道:“好泼妇,你的赃证现被众人拿在那边,还要强嘴!”就把蒋瑜拿与众人看、众人拿与玉吾看的说话备细说了一遍。说完,把何氏勒了一顿面光。何氏受气不过,只要寻死。
玉吾恐怕邻舍知觉,难于收拾,只得倒叫妻子忍耐,吩咐丫鬟劝住何氏。
次日走出门去,众人道:“扇坠一定讨出来了?”玉吾道:“不要说起,房下问媳妇要,她说娘家拿去了,一时讨不来,待慢慢去龋”众人道:“她又没有父母,把与哪一个?难道送她令兄不成?”有一个道:“他令兄与我相熟的,待我去讨来。”说完,起身要走。玉吾慌忙止住道:“这是我家的东西,为何要列位这等着急?”众人道:“不是,我们前日看见,明明认得是你家的,为什么在他手里?起先还只说你的度量宽弘,或者明晓得什么缘故把与他的,所以拿来试你。不想你原不晓得,毕竟是个正气的人。如今府上又讨不出那一个,他家又现有这一个,随你什么人,也要疑惑起来了。我们是极有涵养的,尚且替你耐不住,要查个明白;你平素是最喜批评别人的,为何轮到自己身上,就这等厚道起来?”玉吾起先的肚肠一昧要忍耐,恐怕查到实处,要坏体面。坏了体面,媳妇就不好相容。
所以只求掩过一时,就可以禁止下次,做个哑妇被奸,朦胧一世也罢了。
谁想人住马不住,被众人说到这个地步,难道还好存厚道不成?只得拚着媳妇做事了。就对众人叹一口气道:“若论正理,家丑不可外扬。如今既蒙诸公见爱,我也忍不住了。一向疑心我家淫妇与那个畜生有些勾当,只因没有凭据,不好下手。
如今有了真赃,怎么还禁得住?只是告起状来,须要几个干证,列位可肯替我出力么?”众人听见,齐声喝采道:“这才是个男子,我们有一个不到官的,必非人类。你快去写起状子来,切不可中止。”玉吾别了众人,就寻个讼师,写一张状道:告状人赵玉吾,为奸拐戕命事:兽恶蒋瑜,欺男幼懦,觊媳姿容,买屋结邻,穴墙窥诱。岂媳憎夫貌劣,苟合从奸,明去暗来,匪朝伊夕。忽于本月某夜,席卷衣玩干金,隔墙抛运,计图挈拐。身觉喊邻围救,遭伤几毙。通里某等参证,窃思受辱被奸,情方切齿,诓财杀命,势更寒心。
叩天正法,扶伦斩奸。上告。
却说那时节成都有个知府,做官极其清正,有“一钱太守”之名。又兼不任耳目,不受嘱托,百姓有状告在他手里,他再不批属县,一概亲提。审明白了,也不申上司,罪轻的打一顿板子,逐出免供;罪重的立刻毙诸杖下。他生平极重的是纲常伦理之事,他性子极恼的是伤风败俗之人。凡有奸情告在他手里,原告没有一个不赢,被告没有一个不输到底。赵玉吾将状子写完,竟奔府里去告。知府阅了状词,当堂批个“准”字,带入后衙。次日检点隔夜的投文。别的都在,只少了一张告奸情的状子。知府道,“必定是衙门人抽去了。”及至升堂,将值日书吏夹了又打,打了又夹,只是不招。只得差人教赵玉吾另补状来。状子补到,即使差人去拿。
却说蒋瑜因扇坠在邻舍身边,日日去讨,见邻舍只将别话支吾,又听见赵家婆媳之间,吵吵闹闹,甚是疑心;及至差人奉票来拘,才知扇坠果是赵家之物。心上思量道:“或者是他媳妇在梁上窥我,把扇坠丢下来,做个潘安掷果的意思。我因读书用心,不曾看见也不可知。我如今理直气壮,到官府面前照直说去,官府是吃盐米的,料想不好难为我。”故此也不诉状,竟去听审。
不上几日,差人带去投到,挂出牌来,第一起就是奸拐戕命事。知府坐堂,先叫玉吾上去问道:“既是蒋瑜奸你媳妇,为什么儿子不告状,要你做公的出名?莫非你也与媳妇有私,在房里撞着奸夫,故此争锋告状么?”玉吾嗑头道:“青天在上,小的是敦伦重礼之人,怎敢做禽兽聚?P之事?只因儿子年幼,媳妇虽娶过门,还不曾并亲,虽有夫妇之名,尚无唱随之实,况且年轻口讷,不会讲话,所以小的自己出名。”知府道:“这等,他奸你媳妇有何凭据?什么人指见?从直讲来。”玉吾知道官府明白,不敢驾言,只将媳妇卧房与蒋瑜书房隔壁,因蒋瑜挑逗媳妇,媳妇移房避他,他又跟随引诱,不想终久被他奸淫上手;后来天理不容,露出赃据,被邻舍拿住的话,从直说去。知府点头道:“你这些话倒也像是真情。
”又叫干证去审。只见众人的话与玉吾句句相同,没有一毫渗漏,又有玉坠做了奸赃,还有什么疑得?就叫蒋瑜上去道:“你为何引诱良家女子,肆意奸淫?又骗了许多财物,要拐她逃走,是何道理?”蒋瑜道:“老爷在上,童生自幼丧父,家贫刻苦,励志功名,终日刺股悬梁,尚搏不得一领蓝衫挂体,哪有功夫去钻穴逾墙?只因数日之前,不知什么缘故在书架上捡得玉坠一枚,将来吊在扇上,众人看见,说是赵家之物,所以不察虚实,就告起状来。这玉坠是他的不是他的,童生也不知道,只是与他媳妇并没有一毫奸情。”知府道,“你若与她无奸,这玉坠是飞到你家来的不成?不动刑具,你哪里肯招!”叫皂隶:“夹起来!”皂隶就把夹棍一丢,将蒋瑜鞋袜解去,一双雪白的嫩腿,放在两块檀木之中,用力一收,蒋瑜喊得一声,晕死去了。
皂隶把他头发解开,过了一会,方才苏醒,知府问道:“你招不招?”蒋瑜摇头道:“并无奸情,叫小的把什么招得?”知府又叫皂隶重敲。敲了一百,蒋瑜熬不过疼,只得喊道:“小的愿招!”知府就叫松了。皂隶把夹棍一松,蒋瑜又死去一刻,才醒来道:“他媳妇有心到小的是真,这玉坠是她丢过来引诱小的的,小的以礼法自守,并不曾敢去奸淫她。老爷不信,只审那妇人就是了。”知府道:“叫何氏上来!”看官,但是官府审奸情,先要看妇人的容貌。若还容貌丑陋,他还半信半疑;若是遇着标致的,就道她有诲淫之具,不审而自明了。彼时何氏跪在仪门外,被官府叫将上去,不上三丈路,走了一二刻时辰,一来脚小,二来胆怯,及至走到堂上,双膝跪下好像没有骨头的一般,竟要随风吹倒,那一种软弱之态,先画出一幅美人图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