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回 失千金福因祸至 (2)
算计定了,就将二百两藏入地窖,三百两束缚随身,竟往湖广贩米。路上搭着一个老汉同行,年纪有六十多岁,说家主是襄阳府的经历,因解粮进京,回来遇着响马,把回批劫去,到省禀军门,军门不信,将家主禁在狱中。如今要进京去干文书来知会,只是衙门使用与往来盘费,须得三百余金。家主是个穷官,不能料理,将来决有性命之忧。说了一遍,竟泪下起来。
世良见他是个义仆,十分怜悯,只是爱莫能助,与他同行同宿,过了几晚。
一日宿在饭店,天明起来束装,不见了一个盛银子的顺袋。
世良大惊,说店中有贼。主人家查点客人,单少了那个同行的老汉。世良知道被他拐去,赶了许多路,并无踪影,只得捶胸顿足,哭了一场,依旧回家。心上思量道:“亏我留个退步,若依了财主的话,如今屁也没得放了。”只得把地窖中的银子掘将起来,仍往湖广贩米。到了地头,寻个行家住下,因客多米少,坐了等货。
一日见行中有个客人,面貌身材与世良相似,听他说话,也是广东的声音,世良问道:“兄数月之前可曾问杨百万借银子么?”那客人道:“去便去一次,他不曾有得借我。”世良道:“我道有些面善,那日小弟也在那边,听见他说兄的话过于莽戆,小弟也替兄不平。”那客人道:“他的话虽太直,眼睛原相得不差。小弟自他相过之后,弄出一桩人命官司,千金薄产费去三分之二。如今只得将余剩田地卖了二百金,出来做客,若趁钱便好,万一折本,就要合着他的话了。”世良道:“他的话断凶便有准,断吉一些也不验。”就将杨百万许他做财主、自己被劫被拐的话细说一番。那客人道:“我闻得他相中一人,说将来也有他的家事,不想就是老兄,这等失敬了。”
就问世良的姓名,世良对他说过,少不得也回问姓名,他道:“小弟也姓秦,名世芳,在南海县西乡居祝”世良道:“这也奇了,面貌又相同,姓又相同,名字也像兄弟一般,前世定有些缘分,兄若不弃,我两个结为手足何如?”世芳道:“照杨百万的相法,老兄乃异日之陶朱,小弟实将来之饿莩,怎敢仰攀?”世良道:“休得取笑。”两人办下三牲,写出年纪生日,世芳为兄,世良为弟,就在神前结了金石之盟。两个搬做一房,日间促膝而谈,夜间抵足而睡,情意甚是绸缪。
一日主人家道:“米到了,请兑银子买货。”世良尽为弟之道,让世芳先买。世芳进去取银子,忽然大叫起来道:“不好了,银子被人偷去了!”走出来埋怨主人家说:“我房里并无别人往来,毕竟是你家小厮送茶送饭看在眼里,套开锁来取去了。我这二百两不是银子,是一家人的性命。你若不替我查出来,我就死在你家,决不空手回去!”主人家道:“舍下的小厮俱是亲丁,决无做贼之理。这主银子毕竟到同房共宿的客人里面去查,查不出来,然后鸣神发咒,我主人家是没得赔的。”
世芳道:“同房共宿的只有这个舍弟,他难道能做这样歹事不成?”主人家道:“你这兄弟又不是同宗共祖的,又不是一向结拜的,不过是萍水相逢,偶然投契,如今的盟兄盟弟里面无所不至的事都做出来,就是你信得他过,我也信他不过。”世良道:“这等说,明明是我偷来了,何不将我的行李取出来搜一搜?”主人家道:“自然要搜,不然怎得明白?”世良气忿忿走进房去,把行李尽搬出来,教世芳搜。世芳不肯搜,世良自己开了顺袋,取出一封银子道:“这是我自己的二百两,此外若再有一封,就是老兄的了。”主人家道:“怎么他是二百两,你恰好也是二百两,难道一些零头都没有?这也有些可疑。”
就问世芳道:“你的银子是多少一封,每封是多少件数,可还记得?”世芳道:“我的银子是血产卖来的,与性命一般,怎么记不得?”就把封数件数说了一遍。主人家又问世良道:“你的封数件数也要说来,看对不对。”世良的银子原是借来就分开的,藏在地下已经两月,后面取出来见原封不动,就不曾解开,如今哪里记得?就答应道:“我的银子藏多时了,封数便记得,件数却记不得。”主人家道:“看兄这个光景也不像有银子藏多时的,这句话一发可疑。如今只看与他的件数对不对就知道了。”竟把银子拆开一看,恰好与世芳说的封数、件数一一相同。主人家道:“如今还有什么辨得?”就把银子递与世芳,世芳又细细看了一遍道:“数目也相同,银水也相似,只是纸包与字迹全然不是,也还有些可疑。”主人家道:“有你这样呆客人,他既偷了去,难道不会换几张纸包包,写几个字混混?如今银子查出来了,随你认不认,只是不要胡赖我家小厮。”说完,竟进去了。
世良气得目定口呆,有话也说不出。世芳道:“贤弟,这桩事教劣兄也难处。欲待不认,我的银子查不出,一家性命难存;欲待认了,又恐有屈贤弟。如今只得用个两全之法。大家认些晦气,各分一半去做本钱,胡卢提结了这个局罢。”世良道:“岂有此理!若是小弟的银子,老兄分毫认不得;若是老兄的银子,小弟分毫取不得。事事都可以仗义,只有这项银子是仗不得义的。老兄若仗义让与小弟,就是独为君子;小弟若仗义让与老兄,就是甘为小人了。”世芳道:“这等怎么处?”
世良道:“如今只好明之于神。若是老兄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你的,小弟情愿空手回去;若是小弟肯发咒,说此银断断是我的,老兄也就说不得要袖手空回。小弟宁可别处请罪了。”
世芳道:“贤弟不消这等固执,管仲是千古的贤人,他当初与鲍叔交财也有糊涂的时节。鲍叔知道他家贫,也朦胧不加责备。
如今神圣面前不是儿戏得的,还是依劣兄,各分一半的是。”
两个人争论不止,那些众客人与主人家都替世芳不服道:“明明是你的银子,怎么有得分与他?”又对世良道:“我这行里是财帛聚会的所在,不便容你这等匪人,快把饭钱算算称还了走。”世良是个有血性的人,哪里受得这样话起?就去请了城隍、关圣两分纸马,对天跪拜说:“这项银两若果然是我偷他的,教我如何如何。”只表自己的心,再不咒别人一句。拜完,将饭帐一算,立刻称还,背了包裹就走。世芳苦留不住,只得瞒了众人,分那一百两,赶到路上去送他,他只是死推不受。别了世芳,竟回南海,依旧去见杨百万,哭诉自己命穷,不堪扶植,辜负两番周济之恩,惭愧无地。说话之间,露出许多??|不安之态。杨百万又把好言安慰一番,到底不悔,还要把银子借他,被他再三辞脱。从此以后,纠集几个蒙童学生处馆过日。那些地方邻里因杨百万许他做财主,就把“财主”二字做了他的别号,遇见了也不称名,也不道姓,只叫“老财主”,一来笑他不替杨百万争气,二来见得杨百万的眼睛也会相错了人。
却说秦世芳自别世良之后,要将银子买米,不想因送世良迟了一日,米被别人买去了,止剩下几百担稻子。主人家道:“你若不买,又有几日等货,不如买下来,自己砻做米,一般好装去卖,省得耽搁工夫。”世芳道:“也说得是。”就尽二百两银子买了,因有便船下瓜洲,等不得砻,竟将稻子搬运下船,要思量装到地头,舂做米卖。不想那一年淮杨两府饥馑异常,家家户户做种的稻子都舂米吃了,等到播种之际,一粒也无,稻子竟卖到五两一担。世芳货到,千人万人争买,就是珍珠也没有这等值钱。不上半月工夫,卖了一本十利,二百两银子变做二千,不知哪里说起。又在杨州买了一宗?{茶,装到京师去卖,京师一向只吃松萝,不吃?{茶的,那一年疫病大作,发热口干的人吃了?{茶,即便止渴,世芳的茶叶竟当了药卖。
不上数月,又是一本十利。世芳做到这个地步,真是平地登仙,思量杨百万的说话,竟是狗屁,恨不得飞到家中,问他的嘴。
就在京师搭了便船,路上又置些北货,带到扬州发卖。虽然不及以前的利息,也有个四五分钱。此时连本算来,将有三万之数。又往苏州买做绸缎,带回广东。
”不一日到了自家门前,货物都放在船上,自己一人先走进去。妻子见他回来,大惊小怪地问道:“你这一向在哪里,做些什么勾当?”世芳道:“我出门去做生意,你难道不晓得,要问起来?”妻子道:“这等,你生意做得何如?”世芳大笑道:“一本百利,如今竟是个大财主了。”妻子一发大惊道:“这等,你本钱都没有,把什么趁来的?”世芳道:“你的话好不明白,我把田地卖了二百两银子,带去做生意的,怎么说本钱都没有?”妻子道:“你那二百两银子现在家中,何曾带去?”世芳不解其故,只管定着眼睛相妻子。妻子道:“你那日出门之后,我晚间上床去睡,在枕头边摸着一封银子,就是那宗田价。只说你本钱掉在家中,毕竟要回来取,谁知望了一向,再不见到。我只怕你没有盘费,流落在异乡,你怎么倒会做起财主来?”世芳呆了半日,方才叹一口气道:“银子便趁了这些,负心人也做得够了。”妻子问什么缘故?世芳就将下处寻不见银子,疑世良偷去的话说了一遍。妻子道:“这等,你的本钱是那个人的银子了。
银子虽是他的,时运却是你自己的。如今拚得把这二百两送去还他就是。”世芳道:“岂有此理,有本才有利,我若不是他这主本钱,莫说做生意,就是盘缠也没得回来。那时节把他的银子错来也罢了,还教他认一个贼去。仔细想来,我成得个什么人?如今只有一说,将本利一齐送去还他,随他多少分些与我,一来赔他当日之罪,二来也见我不是有意负心,这才是个男子。”妻子道:“自己天大的造化,趁得这主银子,怎么白白拿去送人?你就送与他,他只说自己本钱上生出来的,也决不感激你,为什么做这样呆事?”世芳见妻子不明道理,随口答应了几句,当晚把货物留在舟中,不发上岸,只说装到别处去卖。次日杀了猪羊,还个愿心,请邻舍吃盅喜酒。第三日坐了货船,竟往南海去访世良的踪迹。问到他家,只见一间稀破的茅屋,几堵倾塌的土墙,两扇柴门,上面贴一副对联道:数奇甘忍辱形秽且藏羞世芳见了,知道为他而发,甚是不安。
推开门来,只见许多蒙童坐在那边写字,世良朝外坐了打嗑睡,衣衫甚是褴褛。世芳走到面前,叫一声“贤弟醒来”,世良吓出一身冷汗,还像世芳赶来羞辱他的一般,连忙走下来作揖,口里“千惭愧、万惭愧”,世芳作了一个揖,竟跪下来嗑头,口里只说“劣兄该死”,世良不知哪头事发,也跪下来对拜。
拜完了分宾主坐下,世良问道:“老兄一向生意好么?”世芳道:“生意甚是趁钱,不上一年,做了上百个对合,这都是贤弟的福分。劣兄今日一来负荆请罪,二来连本连利送来交还原主,请贤弟验收。”世良大惊道:“这是什么说话?小弟不解。”
世芳把到家见妻子,说本钱不曾带去的话述了一遍,世良笑一笑道:“这等说来,小弟的贼星出命了。如今事已长久,尽可隐瞒,老兄肯说出来,足见盛德。小弟是一个命薄之人,不敢再求原本,只是洗去了一个贼名,也是桩侥幸之事,心领盛情了。”世芳道:“说哪里话,劣兄若不是贤弟的本钱,莫说求利,就是身子也不得回家,岂有负恩之理?如今本利共有三万之数,都买了绸缎,现在舟中,贤弟请去发了上来。劣兄虽然去一年工夫,也不过是侥天之幸,不曾受什么辛苦。贤弟若念结义之情,多少见惠数百金,为心力之费则可;若还推辞不受,是自己独为君子,教劣兄做贪财负义的小人了。”说完,竟扯世良去收货。
世良立住道:“老兄不要矫情,世上哪有自己求来的富贵,舍与别人之理?古人常道:‘不义取财,如以身为沟壑。’小弟若受了这些东西,只当把身子做了茅坑,凡世间不洁之物,都可以丢来了,这是断然不要的。”世芳变起脸来道:“贤弟若苦苦不受,劣兄把绸缎发上来,堆在空野之中,买几担干柴,放一把火,烧去了就是。”世良见他言词太执,只得陪个笑脸道:“老兄不要性急,今日晚了,且在小馆荒宿,明早再做商量,多少领些就是。”一边说,一边扯个学生到旁边,唧唧哝哝地商议,无非是要预支束修,好做东道主人之意。世芳知道了,就叫世良过来道:“贤弟不消费心,劣兄昨日到家,因一路平安,还个小愿,现带些祭余在船上,取来做夜宵就是。”世良也晓得束修预支不来,落得老实些,做个主人扰客。当晚叙旧谈心,欢畅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