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六章 (5)
朱元璋一惊,道:“先生未免过于危言耸听了吧?有何证据呢?”
“没有。”刘基坦诚道,“只是凭直感,有时候看一个人正不正,完全凭第一眼,并不需要与他相处、深交。”
朱元璋说:“哦,你是看面相、看卦象吧?”
“也不是。”刘基承认,“胡惟庸是我见过的官员里面最聪明的一个,他聪明到可以让你完全不防备他的地步,他没有办不到的事,他即使把白的说成黑的,别人还以为这是天经地义。这如同拉车,别人拉,或拉不动,或不用力,胡惟庸会把车给你拉翻了!”
朱元璋哈哈大笑:“太玄了。在先生眼中,岂不是没好人了吗?”
“好人有。”刘基说好人不一定能当官,“当了官也不一定当得好。像宋濂、章溢,都属于这一种。”
“先生说了别人一大堆坏话,你不怕朕疑心你要当宰相吗?”
刘基哈哈大笑说:“不会。陛下不会用我,也知道我不会当。”
朱元璋心里颇为不快,按照刘基的意思,没有一个人适合当丞相。
朱元璋忍不住叹了一声,说:“选贤难,选相尤难!”
刘基说:“宰相是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如有贤相,皇上会省很多心,如选人不当,宰相结党营私,相权过重,就会危及皇权。其实不设宰相也罢,把权力分给六部,由皇上直接掌管六部,不是一样吗?”
朱元璋暂时还没有接受这个建议的心理准备,他说:“你是唯恐朕不累呀,设相虽有弊病,毕竟能为朕分解许多重任。”
这时侍者端了一个品锅上来,热气腾腾。朱元璋嗅嗅鼻子,脸色露出笑容,道:“珍珠翡翠白玉汤,我们尝尝,是不是当年的味道。”
侍者分盛了两碗,放在二人面前。刘基用汤匙在里面搅了搅,白的面粒,绿的菜叶,还有几种颜色,不知是什么,十分好看,他说:“不愧这个好名字,已是香味扑鼻了。”他舀了一匙放到口中,立刻说:“好鲜的汤,这里面有鲍翅汤味道。”
站在一旁的云奇说:“这是胡惟庸大人亲自和御膳房几个厨子琢磨了半个月,改了十多次配方才烧出来的,是用鲍翅汤加上燕窝汤一起煨的。”朱元璋也舀了一勺,吃下去后含在口中,半闭起眼睛细细品味着,眼前浮现的是当年楚方玉的倩影。
刘基问他:“是陛下当年吃的白玉汤味吗?”
朱元璋沮丧地叹气,说:“差远了,根本不对。那个汤比这要好吃多了!”说着用手一推,推开了汤碗。门外的御厨领班吓得连忙说:“我转告胡大人,请陛下容我们再重新琢磨。”
二女侍一夫
晚饭后,马秀英想起养母张氏找过自己,便径直去了永寿宫,张氏在客厅里等她。马秀英进来后,张氏对宫女们说:“都下去吧,不叫不用上来。”看她那严肃样,马秀英也对带来的几个小太监和宫女说:“你们也到园子里去等吧。”
众人走后,张氏亲自拴了门。马秀英笑道:“娘,什么事这样神秘呀。”张氏没说话,她打开上了锁的一个柜子,拿出一个珠宝匣,再打开锁,这才从里面拿出一张纸来,郑重地送到马秀英手中。
马秀英展开看了,脸上现出无比惊疑的表情,原来是郭子兴的一份遗书,看字迹,倒也像父亲的手笔。她不由得想起从前郭惠说过的话,心里想,果然有这么个东西,难为张氏藏了这么久。
马秀英道:“怎么忽然冒出来这么个遗嘱?娘从来没说过呀!”
张氏的解释也不无道理:“这上头不是写得明白无误了吗?只有元璋当了皇帝才能将惠儿选作妃子。”张氏说完,不断地在马秀英脸上找答案,并且试探地说,“事到如今,我不能不先告诉你呀。”
“惠丫头知道吗?”马秀英问。
张氏摇摇头:“得四平八稳了才能叫她知道。”
马秀英故意问:“皇上还不知道吧?”
张氏察言观色地问:“若皇上不知道,你的意思是把这事压下?”
“我看该这样。”马秀英说,“天下美女多的是,他一定要选,外面选去,干吗我们姐妹都得跟他一个人啊!”
张氏长长地叹了一声:“晚了。”
“你已经告诉他了?”马秀英故作惊疑地问。
“还用我告诉吗?他压根就知道这回事。你爹写这份遗嘱的时候,他也在场。”一丝无奈和忧虑的阴影掠过了马秀英的眸子。
张氏问:“不知你有什么主意?”
“我能有什么主意?有遗嘱,皇上又知道,那就办吧。”
张氏说:“你好像不痛快,能不能找个两全的办法,又顾全了面子,又不惹皇上生气呢?”
“除非元璋本人放弃。”
“你看皇上能放手吗?”
“我们联起手来反对也许行,可那有意思吗?再问问惠妹妹吧。”
张氏说:“我透过风了。”
“她怎么说?”马秀英存有一线希望地说。
张氏说郭惠先前不干,后来张氏亮出这份遗嘱来,她不说什么了,哭了,哭得很伤心。马秀英不大满意地说:“既然你们都通了光,娶的愿意,嫁的高兴,我多余当这个仇人了。”
张氏听了有点讪讪的,她说:“好在,你妹妹不是外人,再不好,也不会同你争宠,你又是六宫之首……”
“没有事,娘我先回去了。”马秀英心里发堵,已无心听她唠叨。
常遇春之死
李醒芳到底叫胡惟庸拉来为朱元璋作画了,他并不担心自己遭遇同行们一样的厄运,反倒有心用自己的画技救他们于水火之中,这也是一件善事,这也是楚方玉肯放他宫中一行的原因。
这天他早早来到华盖殿等候,朱元璋散了朝,正好不用换衣服,就来到殿里,见了李醒芳,满脸笑容,优渥有加的样子。
朱元璋穿着上朝用的衮冕,端坐在金殿龙椅里,一动不动地让李醒芳为他画像。李醒芳虽然钉好了画布(他是油画的画法)支好了画架,却不画。朱元璋说他的画法果然与众不同。
胡惟庸在一旁敲边鼓,说李醒芳作画讲究神韵,讲究层次和光,别人画人像平平的,没有眼神。
李醒芳说那叫眼神光,有了眼神光,人才是活的。
朱元璋说:“怪不得先生给达兰画的像那么传神。早请到先生,就不劳那些庸才耗费朕那么多时光了。怎么样,可以画了吗?”朱元璋正襟危坐,摆好了姿势。
李醒芳手掐着画笔,抱着肩说:“画师气不平不顺,就没法作画,陛下该知道的,写字作画,全靠的是丹田一口气。”
朱元璋问他要怎么个气平、气顺法呢?
胡惟庸大约已经猜到李醒芳要说什么,忙借口去催茶点,下殿去了。李醒芳说他来这里为皇上画像,是甘冒天下之大不韪来的。
“这话什么意思?”朱元璋觉得他未免危言耸听。
李醒芳说:“陛下为画师们画不好御影,连着关进牢里好几个了,他如果画不好关进去,就无所谓了,若画好了,别人怎么办?牢里的人还有出头之日吗?”
朱元璋的脸不由自主地拉长了。他明白,这个画师是想救那几个关在牢中的画师,这令朱元璋恼火,这种要挟手段是他所不能容忍的,他尽量忍着没有大发脾气,说:“你画好了有封赏,关别人什么事!”
李醒芳说他不能只顾自己的封赏不管同行死活。
“你这人,又是一个刘伯温,朕受够了!”朱元璋不耐烦地说,“你想怎么样。说吧!”李醒芳于是直言,“请皇上颁御旨,把关在牢里的几位画师全放了,如果我画得好了,他们也不会怪罪我了,又会对皇上的宽宏大量感恩。”
“你这么胸有成竹?你画不好,不怕朕也把你关起来吗?”
“那一看本事,二看运气了。既来了,也就不怨。”
朱元璋便说:“来人啊!”走进来的是陈宁。
朱元璋说:“传朕旨意,将那几个画师放掉。”
陈宁答应一声下去。朱元璋这么痛快,令陈宁和躲在廊下的胡惟庸都暗自称奇。照理说,李醒芳如此要挟皇上,他是凶多吉少的,没想到今天这样风和日丽,皇上不但没怪罪他,反倒做顺水人情,放了那几个人,难道这是李醒芳的才气所致吗?
李醒芳用炭笔三两下在画布上勾勒出朱元璋的头像轮廓来。他对朱元璋说:“皇上不必太拘束,走动走动也可,也可宽宽衣。”
朱元璋便首先卸去了平天冠。他活动一下腰腿,问:“朕听胡惟庸说,你这次是来应江南乡试的?”
李醒芳说:“是啊,早已报了名,单等后天进考场了,皇上却要我来画像,到时候耽误了考功名,我可亏了。”
“你满可以不考,朕向来不把科举当成取士选贤的唯一途径。”
“这倒说到我心里去了。”李醒芳说,“有的人,文章写得漂亮,却是纸上谈兵,我不信哪个治国的贤才是靠子曰诗云管理国家的。”
这与朱元璋一拍即合,他说:“很合朕意。朕一向疑心,宋代名相赵普说没说过半部论语治天下的话。”
李醒芳开始画眉眼,他也有高论,“即使说了,也是口是心非,《论语》里有治国之道吗?不过是孔夫子和他的弟子们说几句话罢了。孔子只有一句话说的中肯:天下无道已久矣!”
朱元璋很赏识他的真知灼见,认为他不同凡响,“你不必去应乡试了,让朕想想,你先去翰林院,做个侍讲,已是四品了,你就是两榜出身,一开始有个六品官也到头了。”
李醒芳却不愿意,“考上进士,就是放个七品县令,也是凭本事,我不愿凭恩赐。”朱元璋有些不悦,却不勉强,“好,好啊,你果然清高。那朕等着点你的状元了。”朱元璋这话却没有几分真诚了。
这时胡惟庸突然走过来,面色慌张地跪下,道:“陛下,臣刚刚得到消息,常大将军在军中暴卒了,郭兴将军赶回来报丧,正在殿外。”
朱元璋大惊失色,说了句:“这不是损我长城之将吗?”眼里立时涌出泪来,也顾不得画像了,急步奔下殿去。
郭兴是昼夜兼程从塞外赶回京城报丧的,人马俱着丧服,全身汗湿,显得十分疲惫,脸是土黄色,颧骨突出,两腮也塌陷了。
见朱元璋降阶而下,郭兴大哭起来,跪下去叩头,朱元璋拉起他来,问:“好好的,怎么会暴卒呢?”
郭兴奏报:“常大将军带着偏将蓝玉和我,已打到锦州,击败了元将江文清和元朝丞相也速,一路屡战屡胜到达开平,蓟北已全部平定,正回军庆阳时,没想到刚到柳河州,常将军忽然说全身疼痛,从前的箭伤也复发了,不到一天就不行了,蓝玉将军让我星夜回来报丧,问皇上旨意。”
“这还问什么!”朱元璋流泪道,“失掉常遇春,这是北天折柱,可惜他才三十九岁!传朕旨意,着蓝玉为征北大将军,统帅兵马。郭兴你连夜返回柳河州,护送常遇春灵柩回来,朕谕令沿途州县关照。”
郭兴说:“臣遵旨。”
朱元璋又令胡惟庸去叫李善长、汪广洋、杨宪、刘基他们来,还请人到钟山原去看一块墓园,“常遇春死在开平,追封他为开平王。”
这可是立国以来封的第一个异姓王,可见朱元璋对常遇春的器重。
朱元璋对走出来的李醒芳感叹地说:“常将军是常胜将军,这么多年领兵打仗,一直是徐达的副将,却从无怨言,再找这样赤胆忠心的大将没有了。”说到此处,四十二岁的朱元璋又一次泪出痛肠。
编者注:朱元璋称帝后,独掌中国30年,数次血洗宫廷,杀功臣李善长、杀功臣蓝玉、杀功臣傅友德,将朝廷百官完全笼罩在自己不可挑战的威权之下……他这样做的真正原因究竟是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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