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冬天老农工和小民都没有从牧场回来,听天气预报说牧场所在的山里发生了暴风雪,人畜都被困在了里面出不来,草料也运不进去,已死了许多牛羊。令我担心的是,连粮食都运不进去,不知老农工和小民吃什么。我整天提心吊胆地为他们担心,连学也不想上。
等到春天,老农工和小民回来了,小民的狗群减少了许多狗。毛头、老虎都在暴风雪中死去了,狮子虽然活了下来,但已被冻掉了一条腿。我使劲找我的朋友太阳和月亮,但没有找到,我的心都收紧了,问小民:
“太阳和月亮呢?”
小民从身后牵出了两只小狗,这就是太阳和月亮。它们变小了,变矮了,身体整整缩小了两圈,皮毛粗糙无光,蓬乱而且枯硬。原来在那些艰辛的日子里,是大藏獒太阳每天用它的乳汁供养老农工和小民,一场暴风雪下来,太阳整整瘦了两圈。原本高大的身躯变得矮小,但它竟任劳任怨,忠心耿耿。如果没有太阳的奶,老农工和小民是活不过来的。自然,月亮因为是公狗不能产奶养活主人,但它每天在雪地中巡逻。山里的狼因为暴风雪早已饥不择食,随时都要来进攻羊群。这种季节狼群凶猛而又顽强,它们同样是为了生存,但因为有了月亮的守护,狼哪怕饿死也不敢走进羊群。月亮消耗了大量的体力,且同样没有吃没有喝,但是它熬过了暴风雪,显示出强大的生命力。
在牧场上的狼族只是一个小家族,头狼是一只母狼,率领着四只年轻力壮的公狼和一群幼狼,因为幼狼太多,母狼又经常怀孕,这群狼的战斗力不强。正因为如此它们专门寻找弱小的牧羊人下手,小民和老农工在它们眼里就是弱者,一老一少,整个羊群除了一群杂狗,只有一大一小两只藏獒守卫,狼群以为找到了食物来源。小民认为自己已经是一个男子汉,他有能力保护老农工和羊群,他们所在的这片牧场草深地广,正是狼的活动场所,这一天小民正好与老农工分开放牧,藏獒是一边一只,这就给狼创造了机会。
母狼带着幼狼跟踪着小民,壮狼则跟踪着老农工,它们准备将两人各个击破。
小民看见狼群了,狼群也看见了他,彼此对望。母狼威风凛凛,它觉得自己完全有能力闪电般扑上去咬断小民的喉咙。它没有下手是因为它想用恐吓战术,将这小孩吓得筛糠,完全失去抵抗力。何况小孩太瘦,肉太少,它还要多咬死几只羊,拖回狼巢去作为贮备之粮。
那一边壮狼已迫不及待要对老农工下手了,这老头毛多皮厚,又太老,并不是什么美味,但他放的那些羊却是美味无比。狼也有顾虑,真正的威胁还是来自藏獒。藏獒在同狼搏斗时从来就不会退让,壮狼从来不敢一对一地同藏獒厮杀,它们只敢采取群狼战术,一齐扑上来打黑拳,使暗器。
小民知道这时候必须要同老农工汇合,形成合力才能脱险。狗群也要合在一处才有战斗力,不同的狗一齐吠叫可以彼此壮胆,同藏獒不同,一般的狗落单后心是虚的,狗不仅要仗人势,也要仗狗势,它们同狼一样喜欢打群架,落单后遇上狼群尾巴都夹紧了。
两只藏獒保护着自己的主人不断靠拢,它们从空气中嗅着对方的气味,凭气味它们就能准确地判断对方是否安全。藏獒太阳和月亮发出沉闷的叫声,那些狗也在齐吠,它们要用声浪压制狼群。狼的嗥叫显得沙哑,不如狗吠尖厉高亢,这是狗群的优势。
狼群拼命要隔开牧人,它们变换着队形,不同的队形是在应用不同的战术,狼开始嗥叫,用狼语进行信息交流,母狼也在用狼嗥发布战斗的命令。同样,藏獒太阳和月亮也有它们的语言,它们用叫声的长短快慢打着暗语。狼要吃肉,藏獒要保护主人和羊群不被吃。眼看小民和老农工就要汇合,这是母狼不愿看到的,它怪叫了几声,幼狼便脱离了狼群走到一边,阴险的母狼是要利用幼狼将藏獒引开,等藏獒去追击幼狼时,它就和年轻的公狼们对小民和老农工下手。
太阳和月亮并没有上当,太阳无比聪明,月亮也很机智,它们停下来嗅了一阵,就将各自的想法传递了出去。没有幼狼的护卫,母狼成了孤家寡人,孤狼虽然善斗,但它面对的却是鼎鼎大名的藏獒。果然,月亮从羊群里杀了出来,它猛一加速已奔到了母狼身边,头一撞就将母狼撞了一个趔趄,撞狼的同时嘴里又发出威胁的怒吼,母狼站稳脚跟张嘴就咬,被月亮躲过。月亮腾空而起,落下来重重地压在母狼身上。母狼怀着身孕,群里的四只公狼轮番与它交配,使它的肚子从来就没有空过,要不是饥饿难耐也不会率队出来打猎。不知道月亮是怎样得知母狼有身孕这一信息的,藏獒有许多天生的本领,月亮知道这群狼的首领是个孕妇,促使它施加压力战术。
母狼受此重压趴在地上喘息,月亮就在母狼喘息的时候将獒牙插进了它的喉管。狼血汩汩而出,月亮大口大口吮吸着狼血,对于藏獒来说狼血是最香甜的饮料,补充了能量的藏獒战斗力倍增。
母狼遇难的信息瞬间就通过空气散布了出去,公狼们立刻闻到了这一信息。它们正围住了太阳准备狠命厮杀,咬死了这只藏獒就等于拥有了一大群肥美的羊,这足够狼群度过这个缺粮的季节。但头狼的死讯让它们斗志涣散,它们犹豫起来,就是这一犹豫使它们溃败。太阳冲向一头公狼,虚晃一枪,公狼仓促应战,露牙一咬,从太阳的皮毛处滑过,太阳的獒牙却稳稳地刺进公狼的后颈,等牙齿从后颈拔出来后狼血就像涌泉一般喷向空中,暗红暗红的血柱竟有数米。其余的公狼无心恋战,丢下两具狼尸飞快地逃离。它们叫回了充当诱饵的幼狼,站成一排,居于高地上,发出凄厉的哀号。
这时狗群的威力就显现出来,它们的叫声非常响亮,一只只斗志昂扬,上蹿下跳,甚至冲到狼群身边,不停地挑衅和骚扰。这是胜利者的姿态,使失败的狼群六神无主。
失去了头狼的狼群并没有乱,在最初的悲哀之后它们会再选出一匹头狼,但剩下的三只年轻公狼会有一场血战,从来争夺头狼位置的战斗都不会轻松,其血腥的场面不亚于同藏獒的搏斗。这个狼族就这样衰败了,除非它们同别的狼族合并。果然,不久后它们就同另一个狼群合并成一族。更为奇怪的是,小狼族之所以能够残存下来,靠的是那两具被藏獒咬死的狼尸。在无法捕获食物的季节狼为了活命就要互相残杀相食,先将群内的老弱病残除掉,然后选择地位最低的弱狼,遭到排斥的狼感到危险将至就会逃出狼群,成为草原孤狼或荒原独狼。狼群的社会法则非常残忍,这真是一个狼吃狼的社会,要在狼群里生存必须获得强大的社会地位。
每一次小民讲述在牧场上同饿狼搏斗的故事我都听得津津有味。这一次的战斗又是以藏獒和小民的胜利告终。牧场上的狼群与他们已经结下了死仇,他们离开牧场时,那些狼为了报复,将种在帐篷后面的三棵白杨树啃倒在地上,只剩下三根树桩。他们搭建帐篷的地方也堆满了狼粪便,狼群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发泄它们的心中之恨。狼不知从何处拖来了两只羊,将它们内脏掏光,肉啖尽,只剩下皮毛,且撕得东一片西一片的,这是一种通牒和警告,只要小民父子还敢在这里牧羊,狼就会把这里变成坟场。
那群狼领头的是只小公狼,大公狼都死绝了,只好由一只小公狼率领。它们在老农工的帐篷外转了很久,暴风雪和饥饿使狼群所剩无几。对于小民父子敢于无视它们的警告,狼群感到无比愤怒,狼可以忍受失败,但不能忍受蔑视。这回狼群下了决心,不灭小民父子决不收兵。
小民和老农工握着打狼棒,只要狼群在羊圈口一露头就朝狼头打去。打狼棒的前端钉满了两寸长的大钉子,棒子打在狼头上就是无数的血洞,打在身上也会皮开肉绽。棒子是清一色的青冈木,被小民父子握得光滑发亮。有些狼挨这种打狼棒的打挨怕了,一见打狼棒举起来就风一般逃跑。藏獒则护着那群母羊,只要母羊还在,羊群还将羊丁兴旺。
那一夜,小民父子同二十多只饿狼搏斗,挥舞打狼棒的手最后都抬不起来了,帐篷四周狼尸遍野,狼拖走了几只小羊老羊,留下了十多具狼尸。月亮也累得睡了三天三夜才能爬起身来。帐篷外的雪地上洒满了鲜血,已经分不清是狼血还是羊血了,成群的秃鹫啄食了几天才打扫干净战场。
小民讲述起那场搏斗时声音还在战抖,那场战斗的惨烈就可想而知了。小公狼最后几乎成了孤家寡人,每拖走一只羊就要付出两具狼尸的代价,三棵树那一带已经没有任何可食的东西,否则小公狼早就带着它的狼群离开了。为了那一口羊肉狼拼尽了最后的一口气,但小民和藏獒组成的战斗集体力量太强大,雪地藏獒成了狼群无法攀越的一座山峰。
这之后我几乎天天陪伴着我的朋友小民和他的狗群,我常从家里偷出罐头来喂太阳和月亮。我们结下了深厚的友谊,它俩也成了我的动物朋友。
父亲对家里罐头的大量消耗产生了怀疑,看着瘦得跟猴子似的我说,那些红烧肉罐头、午餐肉罐头真是你吃掉的?我立即开了一个大号的罐头狼吞虎咽地吃给父亲看。
父亲目瞪口呆,说家里养的不是一个儿子,而是一头饿狼。
父亲一转身我就哇哇地呕吐起来,吐得昏天黑地。我这人天生吃素,吃肉比吃药还难受,我这是表演给父亲看,为了那些狗我付出了惨重的代价。
那时我几乎每天都要走过农场古老的柳树林去八一小学上学,放学时又总能遇见沐浴着阳光散步的老农工。老农工越来越老,那张老脸跟都江堰水利灌溉网一般沟壑纵横,只是两只眼珠还能滴溜溜地转动,否则你分不出哪儿是脸,哪儿是榆树皮。
老农工的身板还很硬朗,一顿能吃下五个大馒头,那是一个半斤重的大馒头,老农工在人面前故意吃得津津有味。他同我一样也在表演,胃口好其实只是号称,真正进了他嘴里的也就两个而已,其余的都喂了藏獒。一走进食堂他就咋呼,说我至少能吃五个馒头,其实他是要多拿,拿去喂他心爱的狗,别人也都心照不宣,并不制止他多吃多占。在粮食短缺的年月里,只有农场不限制口粮,别的地方都是定量供应,老农工不愿离开农场主要就是因为这个原因,到了别地,他的那些狗早就饿死了。
别的藏獒都爱吃肉,唯独太阳和月亮还爱吃馒头,还能哧溜哧溜地喝粥,这令人颇为费解。藏獒的许多习性与主人如出一辙。譬如太阳,一见老农工吸烟,它也跟着抽上两口,还能从鼻孔里冒出烟来,让人看得瞠目结舌。最令人叹为观止的是月亮竟然还会唱歌,那是典型的狗的曲调,人自然无法听懂,但它表情怪异,呜呜咽咽可以哼上半天。我经常被月亮的歌声搞得昏昏欲睡,以至于离开了那调子就无法入睡。每次在草地上遇见那父子俩时,小民一定在草地上躺着读书,老农工就吹着口哨,牵引着呼唤着他那庞大的狗群。
“月亮叫你!”小民对我说。
“我听见了。”我这样回答。
其实月亮并没有出声,我听见它的叫声完全是心灵感应。
太阳和月亮恢复得很快,才十天半个月就又长得高大威猛起来。黑色的皮毛也被小民梳洗过,很柔顺地蜷曲着,我从狗群里能一眼认出它俩来。我们彼此亲热地打过招呼,我叫太阳为“阳”,叫月亮为“亮”,它们完全能听懂而不会搞混淆。
“阳。”
我叫它,它就倒立着走路,像杂技演员一样表演,这是我们之间的暗号。
“亮。”
我叫它,它就飞快地跑过来,用两只前爪搭在我的肩头,我在前面跑,它在后面跟,不会落下半步。这时,别的狗就发出齐鸣,仿佛一个大合唱团在表演,还分了声部。
老农工一共养了多少只狗我记不确切了,反正是很大的一群。这些狗大多是收养的,有病倒在路边被抱回来的,有走失后自动加入狗群的,有从很远的地方跟来的……总之,拉萨的流浪狗很多,没人打狗,而是人人爱狗,给狗投食。经常有不认识的人自动前来替老农工喂狗,喂完之后又默然地离去。有一位老阿妈住在北郊,经常走很远的路来西郊给狗喂食,怜爱地看一看这些狗又慢慢地走回去。狗与人和平相处,也很少有人被狗咬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