钢琴的声音清脆明亮,安听出这是一段唱诗的伴奏——赞美之泉。演奏者把这首曲子弹得相当熟练,只是乐曲本身太过严肃,听多了有些乏味。
他慢慢直起身子,从前排的座椅靠背上探出脑袋,想看看是哪个修女,半夜里来神殿弹琴。
“贝蒂?”
尽管演奏者背对着他,他还是认出了贝蒂标志性的金发,还有她昨天见面时就穿着的长裙。
她怎么在这个时候练琴?又怎么会有神殿的钥匙?
安还在疑惑的时候,贝蒂已经弹完了一个小章节。她似乎也觉得无趣,开始弹奏另一首幽默些的曲子,她每弹一个小节都要停下来思索,好像是不太满意。
听起来像是舞曲,只不过她对乐谱不够熟悉……安悬着的心放了下来,却不敢发出声音。
他现在要考虑的,是如何提醒一位深夜里专心练琴的少女她的身后有人,而且最好不要使对方受到惊吓。
趁着女孩停下来思考的间隙,他放下书本,用右手轻轻地敲了敲椅子,左手食指放在嘴边,做出“嘘”的动作。
咚咚咚!
听到声音,贝蒂回头张望,看到是安后霍然站起,庆幸的是她没有发出尖叫。
“你……你……安.兰伯特,你怎么会在这里?”她左手抚胸,喘了两口气,看样子是受到了不小的惊吓。
“其实我一直都在这里。话说回来,你为什么会有神殿的钥匙?”安镇定自若地反问。
“不对,你还没回答我的问题,这个时候你应该在睡觉才对!”即便是受了惊吓,少女也并不迟钝,紧紧抓住重点。
安看她不是很好糊弄的样子,干脆实话实说道:
“之前我一直躲在告解室里,我来这儿是为了借着烛光看书。”说着,拿起旁边椅子上的历史书作为证明。
“这样啊……那你也应该向修女们申请,不应该擅自跑进神殿里来的。”贝蒂有些羞恼的神情缓和下来。
果然以学习为由,很多事情都能得到谅解。
安知道,再过两年她就会成年。不出意外,贝蒂会正式成为一名修女。修女是一份稳定且体面的工作,每年只有一两个女孩通过考核。
现在的她已经被当做修女来培养,开始有了主人翁意识。安能理解她的责任心,但不想被16岁的小姑娘说教,于是就想着转移话题。
“你刚刚弹奏的舞曲很好听,能告诉我叫它的名字吗?”
“舞曲?我也不知道。刚才的曲子妈妈很喜欢,她过世前喜欢哼这首曲子哄我入睡……”话题突然变得沉重起来。
“那你也挺厉害的,能根据旋律演奏出来。”安找出称赞的角度。
“不,”一向乐观的贝蒂却微微低着头,“不是这样的,我在音乐方面没什么天赋。每次厄苏拉教给我一首曲子,我都要练习很长很长时间。”
“尽管厄苏拉说我已经弹得很好了,但我能听出她是在安慰我,其他修女总是取笑我。辛亏上个月梅甘嬷嬷给了我神殿的钥匙,我才会一个人来神殿练习……”
她的声音越来越轻,身体一动不动,像极了他曾经的一位喜欢害羞的女同学。老师检查背课文,她也是这样,坐在旁边的人都听不清她说了什么。
安没想到这个有着“光明未来”的女孩也会有烦恼的时候,看着她有些失落的神情,不自禁地鼓励道:
“没关系,有些事情只要喜欢就足够了。”安走到钢琴的旁边,“来,我听过不少曲子,你想弹什么类型的,我哼给你听。”
多个人在这里,他也没心思继续看书了。
“都是你从外面听来的?”少女的眼神中带着憧憬。不像男生,未成年的女孩是不能离开孤儿院的。
“没错,我记忆力很好,听过的旋律都还记得。你喜欢哪种音乐,快乐的还是悲伤的?”
就当是昨天她给我留了一份蛋糕的谢礼……安默默地想着,成为修女后,贝蒂也应该会像厄苏拉一样,一直生活在修道院里,没什么自由吧。
“真的吗?如果可以的话,我想听欢快一些的曲子。”
“当然可以,让我先想想……”
提起欢快的钢琴曲,第一时间想到的就是贝多芬的欢乐颂,于是他噔噔噔地哼了起来。
安每哼一段,贝蒂就跟着弹一段,然而他只记得最出名的那一小节,重复了两遍,也不记得接下来的旋律是怎样的。
“这就结束了?”她弱弱地问。
“呃嗯……”安感觉受了鄙视。
“而且有些简单,也不是很欢快。”女孩再补一刀。
钢琴独奏乞丐版的欢乐颂确实不难,于是安决定请出莫扎特的土耳其进行曲。
“呃嗯……可不可以再慢一点?”
尽管他哼的速度不快,贝蒂弹得也很吃力。她挺喜欢这首曲子的,但是它对于她来说实在是过于困难了。
“算了,我还是先教你些别的吧。”
贝蒂点了点头,她现在相信他在外面听过很多音乐。
安从脑中选了一首舒缓优美的乐曲,在钢琴旁轻轻地哼唱。
神殿高大的拱形肋窗外,是漆黑的夜空。白天时彩色的玻璃让阳光肆意穿过,而现在它映射着圣台上跳动的烛火。
贝蒂听了几遍,又尝试着完整地将它弹完,她轻呼一口气道:
“它应该有个美丽的名字。”
“雨的印记。”安发现自己压低了嗓子,显得声音富有磁性。他不知道这是为何,可能是经常在大人面前装成熟,不自觉地养成了习惯。
“应该是夜晚的雨,不然不会这么安静。”她的语气很是确定。
“夜晚的雨才最烦人,只有午后的小雨适合安眠。”安笑着附和。
贝蒂一遍遍地演奏着,多了一个听众让她很高兴。从她逐渐熟练的音乐声中,安感受到了某种安宁。
突然间,安有了个冲动的念头,他想用脑子里的那些音乐帮助这个小姑娘。于是他轻声问道:
“你有没有想过成为一名音乐家之类的?到时候,你可以到更大的舞台上去表演,让更多的人听到你弹奏的钢琴!”
“我可没那么大能耐。”她笑着回应。“能在这里给大家弹琴,我已经很开心了。”
贝蒂真诚的笑容让他沉默。
也对,我又凭什么改变别人的人生呢……安自嘲地想着。
象征着太阳的双层圆环石雕,还有中央穹顶上镀金的主祷文,在烛光的照耀下熠熠生辉。偌大的神殿里只有人声和琴音交替组成的旋律回荡着,显得更加静谧庄严。
“时间很晚了,我们最好先回去吧。”根据蜡烛的长度,他估计修女快要过来更换了。
贝蒂刚扬起的眉梢又耷拉下来,虽然点头答应,脸上却满是不舍。看来她是真的很喜欢弹琴。
走出神殿,凉风拂过,一阵青草和泥土的气味扑面而来。安想直接回宿舍,贝蒂却说要去修道院还钥匙。
“谢谢你,让我今天听到了那么多新曲子。”她锁上侧门。
烛火透过窗户映在她的身上,连衣裙没能遮住她的纤细柔弱,暴露在外面的每一根线条都青春而明亮。她脸颊上的金色绒毛也在发光,笑容温暖柔软。
这一刻,安弄懂了为什么贝蒂这么受男生欢迎。
“我最近会经常来这里,如果你还想借着烛光看书,可以来找我。”她感激地看着安,蓝色的双眸中也带着笑容。
“有机会一定。”
安微笑着回答,心里却决定这一段时间不再来这里读书了。
看来她被保护得很好,并不清楚男女独处一室被撞见会有多麻烦……安心里暗想,这也是他没有发挥绅士风度,一路陪同她的原因。
安走回宿舍,轻手轻脚地爬上了床。困意袭来,伴着周围此起彼伏的鼾声,慢慢睡着了。
…………
第二天一早,安按时起床,跟着大伙一起去餐厅吃饭。
今天的早餐是一碗粥,还有一小块黑面包。大米是很高级的食物,自然不会出现在食谱上。粥是由大麦,小米和黑麦等廉价谷物熬制而成的,颜色发黑,看上去就没有食欲。
不过安还有一块马伦昨夜“留”给他的黑面包,虽然吃起来很干,但配着稀粥,勉强能填饱肚子。
吃过早饭,就到了最难熬的课堂时间。60多个男孩子挤在狭小的教室里,正喧闹地上着自习,而女生们在另一栋楼。说是自习,其实就是孩子们不停地聊天,而且没人制止。安坐在最后一排无事可做,打算中午时偷偷把书带进来。
孤儿院里的生活有些接近于军事化管理,规定的作息时间能精确到分钟。安听说全国的孤儿院都是如此,这是沿袭了上百年的规矩。
他倒是能理解制定这个政策的人的想法,无非就是有规章制度可循,便于管理,让孤儿们能接受一定的教育,不至于变得懒惰。
虽然想法是好的,但具体执行起来就不是说说那么简单了。比如规定了漫长的课堂时间,却没有聘请专业的教师,十几名神官平常只能教授神学和常识,内容单调又无趣。
就像是每天强迫你在学校上课,但老师只教加减运算,连乘法口诀都不讲,时间久了,根本没人听课。甚至可能神官自己都觉得无聊,每天都要很迟才会出现在教室里,讲课全凭心情,权当应付差事。
不过仔细想想倒也正常,富人的孩子会请家庭教师,较低等的中产阶级和普通工人的孩子会去公共学校。而现在公共学校的教师数量本来就不充足,谁会闲得蛋疼来教我们这群无依无靠的孤儿……安拄着胳膊胡思乱想。
这种课堂纯粹是浪费时间,偏偏他最不缺的就是时间。他穿越过来没什么必须要完成的使命,也没有督促他不断前进的压力。他已经有了稳定的收入,尽可能提高了他和艾希礼的生活水平,昨天还拿到了借阅证件,可以满足精神方面的需求。
现在他要做的,就是学习和等待。等到成年之后,尽快实现自己的规划,攒下足够的钱。
突然,教室里安静下来,是福德神官从外面走了进来。他身穿黑色修道服,手持一卷圣光文书,两鬓斑白,皱纹并不算多,眼窝凹陷到仿佛要把人吞噬。
他是所有神官里年纪最大且最为严厉的一位,负责安所在的班级。福德神官对待孩子极为严格,几乎所有人都被他教训过。好在他还算是有原则,只要不在课堂上捣乱,就不会惹怒他。
“安·兰伯特!”神官的嗓门很大,有时他生起气来,怒吼声能传到隔壁的教学楼。
安吓了一跳,按道理说,在课上发呆和睡觉神官是不会管的。
“下课后你去修道院找梅甘修女。好了,现在开始上课,今天我们讲……”
“梅甘嬷嬷找我?”他也十分奇怪,“难道昨天夜里的事被发现了?”
在神官那令人昏昏欲睡的祷文和满心的困惑中,安度过了周一的上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