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手里是没有了年份的纸条儿,杨德远瞅着四周无人,还是迅速塞入怀里。多少年的期盼,簪子血统控制者的踪影始终难觅,师兄嘱托他的事情,总不能悬而未决吧。杨德远的胸膛产生了一股躁动,恨不得马上追出房门,截住谢道荣主仆,问个究竟。原本警惕性十分高的他,这时候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情绪里,当年的他也真以为房间就剩下他一个。可在屋檐那瓦头的缝隙,漏下点点亮光,分明是双闪烁着的眸子……
接下来的日子,杨德远宁愿不曾经历过。试想象,一个闺中少女,仅仅因为钟情,坐在窗棂前热切地准备着,满脑遐思,憧憬着有朝一天能和意中人携手共度;为了赴心仪君子的约,她冒雨前来,两人漫步江堤,谈古论今,姑娘的笑靥如花似玉。但最后迎来深深的一击:心上人向她告别了。
江南的草长莺飞,伴着红霞漫天,杨德远就是在那样宜人的天气里打落了谢道荣送上的野花,然后转头就走。背后的少女木然地站在原地,从此她将在历史的洪流里飘荡,像那时代所有听从家族命运、等待这按门第高低婚嫁的一员——经过核实,杨德远发现谢道荣并非他要寻找的人。为了避免让无辜的人卷入事件中,只好挥手作别,告知是个误会。
为了自己心安,杨德远一度远远地漂泊,逆水上溯,漫游于荆、江、豫州等地。他自欺欺人以为谢道荣能迈过情伤的门坎,直到亲手收到那仿佛留着道荣余香的遗书,仿佛整个天都要塌下来!当然,道荣的夫家对外公布死因一概是病终而非自尽。但是他望着满纸熟悉的笔迹,一阵阵的内疚和悔恨盘桓在脑海。
如果时光倒流,何必随意制造“误会”!像这样的记忆,杨德远一向小心翼翼避免触及,却猝不及防地在戈兰面前激活了。即使戈兰在被仲恒肆虐完了后,心理有足够承受能力,也未必代表杨德远愿意再次面对那个曾经伤害过别人的自己。
而站在杨德远对面的戈兰,哪里晓得他许多心思?只见眼前的这个男人着实捉摸不透。上一分钟他还侃侃而谈,智计百出地刁难对手,下一刻马上“变脸”,手扶额、嘴紧抿,瞳孔深处像一汪深潭,黑漆漆、见不到底。人心皆肉造,戈兰起先因为杨德远的行径神似甘勇,那个骗过她的首座,所以从言谈到眼神,无不保持高度戒备之心。现在看到杨德远竟然也自动表现普通人软弱的一面,不禁内心放松下来——一只活了千年的老古董,会有什么难题值得放在心上呢!
戈兰见杨德远神情越发吓人,虽然不知道他具体为了何事,到底不忍心了,于是过去轻轻摇了摇他的肩膀,略带关心地问:“杨先生,呃,那个……你怎么啦?顶多以后,凡是涉及到簪子咒语部分,我绝不再偷学就是。你为咒语外泄费神?”杨德远猛地醒觉,一下子从过去的回忆中拔出来。瞧着对面那张依稀带着学生味道的脸庞,长长叹了口气,温厚地笑了,回一句:“没事儿,我从不担心外泄。”再瞥瞥戈兰,显然对方的表情是“相信你才怪了”。对此,杨德远补充一句:“正如你们的认知范畴,我一个活了千年的妖怪,胸中难免藏着些不多不少的芝麻绿豆的陈年烂账。”
戈兰僵硬地笑了笑,心底骇然:见鬼了,我都没说出口,他居然能探知他人的想法。若无千年的历练,何来如此敏锐的感觉。罢了罢了,我那些“小九九”,以后怕要被他掌控了。
怀着这样的不安,戈兰一举一动,莫不忐忑。过了好一会儿,马佳招呼他们俩吃饭了,但见戈兰每动筷夹菜,必先用眼神偷瞄杨德远一眼,反而杨德远安之若素,大口大口啖肉。马佳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她瞧瞧这个、看看那个,满腹疑窦:“你们,肯定有问题。都别吃,说清楚!”配合着夸张的拍桌子动作,马佳爆发了。戈兰一下子被唬住,真个放下筷子,怔怔地望着马佳,这大概是她有生以来吃过最别扭的一次饭了。
杨德远自顾自地吃着,马佳的火气并没有撼动他一分一毫,咽下饭菜后,他才慢腾腾说了:“有的事情,分明是你知我知。说出来不过为了警醒;不说出来,无非顾全别人的颜面,日后也好相处。”这话落入戈兰的耳内和落入马佳那儿绝不一样。在戈兰看来,这句话使她内心澄明,继而脸上微微发烧。趁着马佳别过脸去的那一瞬间,戈兰隔空对着杨德远轻轻点头致意。
放在马佳那儿,脸上却满是愠色:“德远,我晓得你有我们所欠缺的见识,但‘倚老卖老’一次,你总知道吧?现在本来应该开诚布公的时候,你又在打什么鬼机锋?”杨德远叹息道“非也非也”,他努了努嘴,以目光代指:“曾经谁在我面前夸耀自己‘会做菜’?倒是给我解释一下这些叫‘会做菜’?嗯!”
此言一出,马佳脸上的气势即时消失得无影无踪。的确,他们面前的四菜一汤中,两个是罐头,一道是翻热的熟食,最后一道倒用新鲜的蔬菜做的,可惜纯水煮,盐巴欠奉。更加令人哭笑不得的所谓“汤”,竟然“巧妙”地用煮过菜的水再撒点香菜便上桌了。
马佳挂不住脸了,小嘴啜啜地想反驳,可是实在组织不起措辞。戈兰看见后坐不住了,回护道:“杨先生,这就是你孤陋寡闻了。少盐、少糖、少油乃当今的健康饮食。你信不?我开个软件你看看呐。唔,这个W字起头的APP啊。”杨德远无奈地摇摇头了:反正我不信!如果这也能称得上健康饮食,那么我祈求双簪合一快点成功,首先送你们俩回原始社会,饮毛茹血,岂不更建康!哎,一代不如一代……但他瞧着戈兰反握住马佳的手,那情形又使他眼眶有点湿润了。
餐后,马佳主动替戈兰叫出租,杨德远忽然想到了什么,一个激灵止住了:“戈小姐,虽然很冒昧,但非常时期,我也顾不得许多。我亲自送你回去。”戈兰想要推辞,哪料到人家已经一本正经穿好衣物,脸上非常严肃地表示:“戈小姐,我只是为了你在双簪合一之前,保证人身安全。仲恒兄手下皆非善类,你逃过他们黑手一次,必会招来更厉害的报复。”戈兰被这么一劝,再无拒绝的意思。
可是戈兰跟着杨德远步出小区时,另一层疑惧笼罩过来了——他带着她忽而走走东南边,忽而折向西北,总之就没循着直线走过。难道这后面昏暗的后面,早就埋伏了“首座”甘勇的人马?突然,戈兰感觉手腕被杨德远用力扯到靠小区出口一处居民楼的角落,她准备质问对方为什么,猝然承受了后脑壳沉重一击。
随后等待她的是什么?她没法一下子明白,因为她颓然晕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