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着戈兰这样一个大活人站在跟前,很快地,杨德远否定了自己。戈兰只能说和道荣某些性格特质上相似,毕竟到目前为止,杨德远对道荣的熟悉远胜戈兰。他认识道荣的时候,是在上元节。
他清晰地记起,当天夜晚,风里犹带几分寒气。但节日就是节日,即使过了千年,杨德远今时今日仍然承认节日对人类社会并非可有可无:京畿郊野的农夫陆陆续续涌入城内,他们趁着上元节来沾点皇城的喜气,而平日更鼓敲过,城门便关闭,车辙无踪,寂寂人定。上元佳节,朱雀门外一反常态,灯火不绝,秦淮河畔,由南往北,充斥着游人、仕女的欢声笑语。越过朱雀门一路往北,贴近大内那边的宣阳门前搭了个大土台子,台上中间靠后的地方摆了张放着人偶的供桌。在白天,这里焚香祭告,向天下百姓宣示着上元节乃道家太一真君的诞辰;到了夜里,神仙也得收起肃穆的面孔,换上一副与民同乐的样子——台上变成优伶们各种扮相、歌舞百戏,台下被激发出的阵阵喝彩……
这是一年中难得没有宵禁的夜晚啊!虽然由汉入晋,他经历了一年又一年的上元,作为长生不老之身的杨德远,本应波澜不兴,然而也只有这一天,通邑大都的城门会开启到晓,终年绷紧着神经的人们,从皇帝到耕夫,此时得到发泄的机会,在漫长的夜里无须被逼拥抱寂寞。因此,怎么不由得杨德远也受到感染,沉醉在这个熙熙攘攘的热闹所在呢!
连拍映照下,整个建康城的接道似乎变得让人感到陌生。杨德远随着人流到了个专门演西域舞蹈的棚子前,他被妙曼的乐声吸引住,踮着脚企图观看棚子里胡姬优美的舞姿,以及高鼻深目的胡人汉子吞吐火焰。
忽然,支撑着棚子的其中一条粗木棍猝不及防倒下,靠边上的人不明就里,以为演出的火把烧着了帷幕,纷纷后退,且退且嚷:“走火了,走火了!”而中间观演的人能回旋的地方不足一尺,只能跟着后退、跟着喊。霎时间,狭窄的麻石街道混乱不堪。前面的人叠压着后面的人,后面的人倒向更后的人身上,鬼哭狼嚎求救声传播开来。杨德远开始以为这是夺簪人制造的局,好等他上当,然而不久,他发现他想错了,簪子不光好好儿在他腰间的暗格,而身边可供呼吸的空气越来也少。于是他忍不住手脚并用,撑着挤到他身上的前面某个人,骂道:“何事踏我?”只听到不知道谁应:“前面传失火啊!”杨德远暗暗叫苦:小子未经查实,乱传什么!他不知道类似的事情,后来还有很多很多,每次均群死群伤。
幸好,官兵在外围赶到,吆喝加驱赶,人群渐渐站住。忽然前面有人在左近好像踏空了,向前摔倒,杨德远反射性扶住,缓缓地抬头。
这时月光偏转,洒在杨德远和那人中间。哦,竟是个衣饰华美的女子。依据从前的经验,杨德远判断,女子指不定是公门贵女呢,当下起了保持距离的心了。杨德远当即恭谨作揖:“鄙陋之人,得罪贵体。”那女子先愣了愣,一双丹凤眼熠熠生辉,却流连在杨德远的五官上,眸子间藏不住一股难以言喻的春风。杨德远从小很少这样被人盯着,感到相当不自在,而且对方是个女子,虽说江湖闯荡惯了,但男女有别,他略显尴尬咳了一声。女子方如梦初醒,脸上现出红晕。
她整顿衣裳,落落大方还礼:“岂敢克当!足下方才不欺暗室,实至诚君子也。妾身感激不尽。”那女子转头回顾刚才的“混乱中心”,长吁一口气,但又盈盈一福:“先生何妨再施援手,烦请先生护送我远离此是非之地。”
杨德远兀自惊疑不定,他在猜度对方什么路数,若是为夺簪而来,那极其可能是“美人计”,千万不要再上当。正沉吟,女子温婉地继续说:“妾自知理亏,萍水相逢,不该叨扰君子。妾身家在乌衣巷,路途相近,可徒步返回。”乌衣巷在建康城专门行贸易之事的东西两市北边,且还必须跨过秦淮河,这叫“路途相近”?杨德远有点内疚了。
于是,他接过女子话头:“娘子多虑。今日元夜赏灯变生事,实在意料之外。扶幼护弱原属我辈义举。”女子微微一笑当谢礼,两人并肩徒步。从市一直往北,灯光随风摇曳,像天上繁星为他们俩点亮前路。
一路上,依然繁华热闹,庆幸刚才的惨剧仅仅在西市一个角落,沿途远离事件中心的人们,似乎未有察觉,莺歌燕语萦绕着里居左右,就着那些残存的乱后惊悸——这种心情真叫人唏嘘。
两人结伴,踏着青石板,穿街越巷,有一搭没一搭说话来着,这女子忽然没头没脑问:“助人,其后接受馈赠,合符正道?”杨德远一听,颇有当时士人清谈的味道,就随口承下去:“以直报怨,以德报德。”杨德远趁势揣测了女子的出身,从她进退得体的举止到一口混着浓重洛阳音的吴腔。中途,女子似是体力难耐,坐在道旁歇脚,还央求过杨德远帮忙到附近人家讨口水喝。唔,那想必是自幼严格看护的女孩,忽然找到缺口挣脱家人照料,独自溜出来看热闹吧。
路总有尽头,乌衣巷就在前头。临别时,女子弯腰,直用见师长的大礼,磬折谢道:“劳烦先生护送妾身到此。皇天在上,必有福报。”杨德远忙不迭双手托着她的手肘:“娘子何必见外,我不过举手之劳。”突觉女子的身子似乎往下沉,不好,难不成她身子娇弱,刚才受吓?这还得了!杨德远顺势扶着她,对方脸上却不似有不妥。
还未等杨德远想明白怎么一回事,对方已经直挺挺站回去:“没事!先生看妾不是好好的?”之后,她头也不回往乌衣巷的里门走去,拜拜手:“今日别过,终会有日重逢。”杨德远平生第一次被一个姑娘说得一头雾水,但旋即发现手心多了一个木雕的小葫芦。愕然:她这是为什么呢?把玩了小葫芦一会儿,杨德远微微一笑,从葫芦底部雕着的梧桐叶上轻轻一按,葫芦顶盖“咔擦”竖起一条卷起的纸条,上有画眉用的炭笔写着的字迹——
“区区小物,盼君笑纳。知君谨行,恐难于面见接受馈赠。特用此法,敢烦君子。如欲再辩短长,可于青溪谢氏别业登宅赐教。陈留谢氏道荣留”。
娟秀小楷,正是佳人手法。然而伊人远去,追也追不上了,杨德远不觉哑然失笑。活了那么久的人,也被小丫头玩的把戏吓得一惊一乍。惭愧惭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