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一口气灌了一高脚杯的酒下肚,转动手腕,玻璃反射着灯光,是那么耀眼:还不如从前的玉杯,杯璧雪白晶润,偶尔有抹绛红的飘色,也是一番惊艳。我递过酒杯示意身边捧着酒瓶的黑衣年轻女佣给满上,之后放唇边啖一口,这太抬眼迅速扫了一下我对面站着的中年女子,今天她穿了绿色的连衣裙,可我老觉得她这么穿哪里不对。
“春仁,你这次行动有什么收获,说说吧?”我故意这么问。那绿裙女子嘴角挤出一点笑容,瞧着她下巴的粉都浮起来,我不住地按捺那股甩巴掌的冲动。“首座……这个,我看出姓杨的每次带着马佳那孩子出去都不易容。”这不废话!“哦,这真是好发现哟,我拨了十个人给你,为你布置一个火灾现场,可谓天罗地网了。然后你才发现他去见马佳的时候不易容?”
春仁两双眼珠不住地往她身旁两边儿扫,眼角边还有些许乌青,那是她被杨德远这厮设计过的结果。“首座,我们本次行动还是有所收获的。”春仁继续挤出“迷人”的笑容,鱼尾纹夹着浮起的粉,好比那长年失修的墙壁上一块块将要掉下的白灰。我心里早就对之起了一地的鸡皮疙瘩,但我支起左手托腮说:“唔?你说说看。”春仁吸了一口气,媚笑地说下去:“簪子固然被姓杨的小子拿捏着,我们无可奈何。然而随着姓杨的和马佳相处日久,保不住马佳会对这个小子的身世好奇。只要我们从中稍微挑拨,引得那孩子胡思乱想,……我们可以趁乱得手。“春仁边说边做出“囊中取物”的动作配合讲解。
我点点头,春仁不愧我亲自挑选出来的主将,纵使才智略显逊色,应变上的本领倒确实不差。忽然,我心底想起了什么,微微嘲弄春仁起来:“三脚猫的功夫学人挑拨、揭秘呢,德远从来掩藏身份有高招,别被他又搞得你惹了一身骚!”
“杨德远有什么了不起……”春仁不服气,低低声声地骂着。这贱婢,反了,“杨德远”是她随便能叫吗!我冷冷一哼,拿眼睛乜着她。效果是有的,春仁骇然变色,怯怯地低下头,连笑都笑不出来。我瞧着见好就收,毕竟以后用人要紧,就松下紧绷着的脸,:“好了,你这次出动,付出极大。刚才那个方案,待条件成熟再议。今天你就到此结束,下去休息休息。”春仁讷讷地应了声,转身打开门把,临踏出去,她停了一下,终究又抬脚离开了……
呔,这贱婢,真打算我实行她的计划?做梦吧,春仁他们有诱导马佳对阿成的身世怀疑,慢慢地,他们也可能会怀疑到我头上。而且,以阿成的智慧,他八成会施行反诱导的方法,到时候我的秘密在春仁他们跟前一样无所遁形了。哎,春仁这个丫头,也不看看我和阿成接触时间有多早,可以毫不夸口地承认,我是至今活在世上接触阿成最早的一个人。早到什么时候?早到建武年间!
那是乙卯年的夏天,草甸处处充满溽热,茂密的野草,轻轻一捋,惊起一群蚊子对人狂轰滥炸。我心头也跟着莫名烦躁,但手上可不敢轻慢,小心泼些水为主人最心爱的枣红马擦背,马的脊梁一条条水痕滑落。干久了,脖子有些发酸,我抬头仰望着高远的苍穹,仿佛自己一辈子就这么过下去。
“仲恒——”,主人的声音远远响起,我快步过去,免得主人第二声叫唤。也许这是我能得到主人喜爱的原因,主人身边可是有好几位小厮呢。“主人”,我恭顺地半弯着腰,眼角却发现主人身边除了那位从小跟他习艺的阿奴外,竟多了个四岁左右的娃儿。
我正好奇这是谁家的孩子,主人一矮身,蹲在那小男娃面前,关怀地问:“阿成走了长长的路,该困了吧?师尊让人帮你沐浴更衣,换身干净的衣裳?”那个小男孩浑身上下有股酸味,衣领磨破的地方不少,脸蛋更是黑乎乎的,他听了主人的话后,舔舔下唇,半饷才吐了一句:“我饿了!”主人呵呵一笑,利索地从自己袖子里掏出一块用厚黄纸包着的干肉条塞在那叫阿成的男孩手心:“来,给!这是上好的羊肉呢,实在嚼不动让仲恒给碗羊奶你泡着吃。”
主人转过头,一如既往对我说着,没有半星悲喜:“仲恒,这是阿成。从今天起,他就是阿奴的师弟,你带着他下去洗澡吧。衣裳嘛……”寨子里久未见童子出现,这一时三刻哪里寻得着适合四岁孩子穿的衣裳呢。主人沉吟那会,我早就想到,欠欠身说:“主人,去年冬至节赏我的一匹缣至今还剩下许多,不如裁下来给他做袍子?”谁知主人拿眼睛瞧瞧阿奴,才再瞧瞧我,摇摇头:“不妥!阿成皮细肉嫩,焉能用粗糙平实的缣做衣服,这不划着他嘛?你留着用。阿奴的衣服都是他家送来,不好挪借。也罢了,你着人找我箱笼下压着那间绸衣改小些不就行了!”
我的心着实被刺了一下,旋即哈着腰领着那个皮细肉嫩的“小黑娃”沐浴,脸上依然不改笑容。主人说的任何一句话,我都必须照办,任何好与不好的感受,一瞬间就抹平,不留痕迹——我打小就被这样教导着。
当天晚上,主人情绪高涨,酒也多灌几口,脸上泛着醉意。他亲自把阿成抱到膝盖上,说:“阿成,过了今天,就要忘记从前的名字。师尊给你起一个新名字,叫杨安,字德远。好不?”“为什么?阿翁说我叫杨——”阿成年纪小,嘴巴又含着肉,听起来那语音含混不清。
“因为这样你才会平安。你要是乖乖听话,你阿翁真的会从天上飞下来看你的。”主人哄小孩的口吻,在我看来有点好笑,生硬、笨拙,一点都不像我平日见惯的主人。寨子上下但凡熟悉主人,都知道他对人皆礼仪周周,温和谦恭,就算一般下人,他也没有詈骂过。实际上他对寨子以外的人,一脸漠然,保持着距离。即使教导阿奴,我也仔细观察过,严厉有度,却不够亲热。
“什么叫字德远?我姓杨的呢。”那孩子一脸疑问望着主人。主人笑眯眯解释:“字呢,是待你成人后用的,到时候别人会称呼你为‘杨德远’。像仲恒,他叫甘勇,字仲恒,他啊按前朝的规定早就过了傅籍的年纪了,所以可以唤字了。”阿成眼里的迷茫一分不减,“什么叫‘傅籍’?”主人耐心继续解释:“就是说,可以为官家服役了……他们一老一少其乐融融,直到蜡烛熄灭。
而我尚不能就寝,拿着木棍在寨子外用木棍拍打,每件衣服据说都是阿成从雒阳一路穿来。白天里我所见到的仅仅是普通的衣裳,夜里我眼里就化作千千万万个阿成。“洗洗洗……我拍,我拍。一棍捶扁你的肚子,一棍敲穿你的天灵盖……”我边拍打边咒骂着,主人指定我来浆洗的,必须赶紧洗完。可是我越洗越越怒,“嘶……”,衣角上一块布料被我蛮力之下裂开了一条缝。怎么办,我恐惧了!慌慌张张之下,只好把破了的衣服藏在自己的衣柜里。庆幸的是,次日有人告诉我,主人说这些衣服留着不吉利,让我都扔了!
终于,现在我再也不用听刺耳的话,不用整宿整宿害怕主人因为那件破衣服责怪我而不敢闭上眼睛睡觉。当然,这有后遗症的,这就是为什么我如今痛恨穿旧衣服,当然我也很喜欢新世界里的一切,各种自动化,确实能摆脱我一部分的噩梦!
这时候,一个黑衣女仆进来,递上一条纸条。我展开一看,脱口而出:“不妙,戈兰这死孩子居然想逃了!”我马上下命令:“你们找春小姐和她的行动组过来。不,我亲自去他们行动组一趟。你们给备车。”
但我准备要跨出门的时候,眼角捕捉到门边路过另外一黑衣女仆手里拎着一个沉甸甸的绿色不织布袋子。我随口问:“这袋子干嘛那么沉?”那拎东西的女仆答了:“哦,这是酒庄对外面向大经销商搞活动的礼品,是礼品超市批发下来的,连袋子都是印着他们超市的名字呢。”我低头仔细端详一下袋子。忽然恍然大悟:怪道我觉得春仁的裙子颜色不对,原来和超市那不织布袋子一个样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