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志诚走到11号休息室的门口时,稍稍犹豫了一下,才敲响了门。开门的是脸色阴沉的赵城,小林的父亲林月山坐在正对着休息室房门的一把椅子上兀自抽烟,只扫了他一眼就把目光移开了;小林则坐在母亲的床边好奇地往他这边望,一看见他,立刻露出欣喜的神色。
“你有什么事?”他正想跟她打招呼,赵城冷冰冰的声音就钻进了他的耳朵。
“赵警官,能不能跟你谈谈?”他不得不把目光转向赵城。
“什么事?”
“一定要在这里说吗?”他小声问,看见赵城直勾勾地盯着自己,他道,“我刚刚在船上看见陈影了,就在枪击之后……”
“等等。”赵城截住了他的话头,转身对林月山道:“林先生,一会儿事情安排好了,我会派人来通知你的。”
林月山吸着烟,默默点了点头。
“信文,伯母怎么样?”钟志诚连忙抽空问道。
“她已经动过手术了,张医生说,没有生命危险。”小林回答他。
“那就好,你小心点。”钟志诚道,他本想再跟林月山说几句,但忽然想到黎正刚才的话,又想到此人之前对自己的态度,便立即打消了这个念头。也许这个老家伙跟信文根本没什么关系,我何必跟他套近乎?
“说完了没有?”赵城走到门口,催促道。
“好了。”他道。
“那我们边走边谈,你说得越详细越好。”赵城朝林月山点头作为道别,随后关上了休息室的房门。
他有点期待小林会追出来跟他说话,但她没有。
“只要我能记起来,我都会说。但我可不可以先问个问题?”钟志诚看着那扇关上的门,等了两秒钟才走到赵城的身边,问道。
“你问。”
“信文他们还走不走?”
“有人要对那个小姑娘不利,看来送走她是最好的办法。”赵城压低嗓门说。
“那倒是。”钟志诚点头。
他现在心里也很矛盾,既希望她走,又极度希望她留下。
“说说陈影。”赵城道。
“枪响的时候,我看见她了,就在二层甲板的尽头,我一路追她到大厅的茶水室,她却突然……”
“你确定是她?”赵城打断了他。
“她回头看我,我一眼就认出了她。我决不会认错。”钟志诚稍作停顿,瞥了一眼赵城,说道:“其实,赵警官,我要谈的东西不止这些,对这件事,我有些想法……”
“我们边走边谈。”
“赵警官,我们一起去大厅的茶水间吧,那是陈影最后出现的地方。”钟志诚道,他心里有一个想法,虽然他跟赵城才刚刚认识,不算朋友,但他相信自己可以说服对方,因为这是目前来说,解决问题最妙的,也是最干脆的方法。
小林和父亲林月山被三四个警察护送着走出了休息室。小林一边走,一边往后看,母亲被安放在一个帆布担架上,由两名警察抬着跟在他们身后。自从手术后,母亲还没有醒来过,虽然知道她暂时没有生命之忧,但医生也说,她的伤比黎正严重得多,所以小林心里仍觉得很不安。
“爸,妈妈会被转到哪家医院?”小林问父亲。
“警察说,会转到私立仁义医院,”林月山安慰道,“别担心,你妈没事的,她的体质一向很好。”
“妈妈是为我受的伤,我不希望她有什么事。”小林低声说。
林月山向前走了两步,说道:
“小文,这事其实跟你没什么关系。”
虽然到目前为止,小林仍然弄不明白事情的来龙去脉,但她已经知道自己是个关键人物,所有的事,都是因她而起,可父亲现在却说这事跟她没什么关系,她真的有点糊涂了。
“爸,你和妈是不是知道些什么?”她想起了母亲受伤后说过的话。
父亲没有立刻回答,脸上的表情阴晴不定。
父亲的犹豫更加深了小林的怀疑。父亲一定知道!整件事的原委他和母亲都知道,就瞒着她一个人!她觉得自己像个傻瓜,禁不住提高音量嚷起来:“爸!那个人是谁?妈妈说,他不会伤害我,他是谁?我认识他吗?你告诉我好不好?”
“小文。你还记得金币叔叔吗?”林月山问道。
“金币叔叔?”小林努力在记忆里搜索,却什么都没想起来,她茫然地摇摇头。
“小时候的事你都忘记了,”林月山笑了笑,“我记得,那时候你大概8岁吧,有一次,你不想练习空中飞人,偷偷从训练场跑回家。这个人刚好在我们家附近徘徊。他跟你说过话,走的时候,还在你口袋里塞了枚金币,我们一开始以为那是块巧克力,但结果却发现,那是枚真的金币。你小时候还把这枚金币当宝贝,被你妈妈没收后,就哭着跑到你爷爷那里去告状……想起来了吗?”
小林的脑海里慢慢浮现出一个模糊的影子,渐渐地,一对亮得出奇的眼睛浮现在眼前,就像图画书里提过的森林里的鬼火。有无数个夜晚,她曾经梦见过这对眼睛。难道,那就是金币叔叔?
“这个金币叔叔是谁?”她问。
“他就是左量。”
“伯伯?”
“什么伯伯。这个混蛋不配做我们的亲戚!”父亲望着前方,小林看见赵城已经等在他们上次准备启程的地方,“小文,你记住,他跟你没任何关系。”父亲斩钉截铁地说。
“妈妈说的那个人就是伯伯?他没死……是什么意思?他为什么要把我带走?”小林仍然一头雾水。
“小文,这些以后再跟你慢慢解释,我们先离开这里。”父亲神情威严,小林马上噤声。她怕再追问下去,父亲会发火。
说话间,他们已经走到了赵城的面前。“我们可以上船了吗?”父亲急促地问赵城。
“都准备好了。”赵城向外一指,小林看见一艘海上缉私队的专用船已经停在了大船旁边。
小林只得暂时把大堆的问题咽进肚子里。阳光照在她身上,天气真好,可是她的心情却阴云密布。
“希望夫人能尽快康复。”赵城装模作样地跟父亲握手。
“谢谢。”林月山也没多少热情,两眼注视着妻子的担架被两位警察抬上船。
这时,一个低沉洪亮的声音从身后传来,跟电台里听到的声音一模一样,小林无需回头也知道是谁。
“赵警官!”那是黎正的声音。
“黎先生。什么事?”黎正的突然出现,让赵城颇为吃惊。
“警官,请问志诚有没有来找过你?”黎正没有跟任何人打招呼,直奔主题。
志诚?小林立即回过头来,不祥之感在她的心头升起。
“你说的是钟志诚先生?他找过我,10分钟前我们在大厅茶水室分的手。怎么啦?”赵城警觉地问道。
“刚刚有人发短信给我。他说,志诚在他手里。”黎正神色紧张地说。
啊!志诚!小林觉得自己好像掉进了海里,浑身湿透,头晕目眩。她看见黎正从口袋里掏出手机,翻给赵城看。
“妈的!”赵城看了短信,狠狠骂了一声。
“给我看看行吗?”她恳求赵城,后者不太情愿地把手机塞到了她手里。
父亲已经踏上了船舷,此时回过头来催促她:“小文,上船。”
她没理会父亲,翻开了手机,看见上面的短信写着:“钟志诚在我手里,想要他的命,留下林信文。”她的心仿佛自由落体一般向下坠去。怎么办?志诚被绑架了。怎么办?
“小文!上船!”父亲喝了一声。
“爸,你先走吧。”小林把手机还给黎正时,声音颤抖地对父亲说。在看见手机短信的一瞬间,她已经作了决定,她料想父亲听了之后会有什么反应,所以说话时不敢正视父亲的眼睛。
父亲恼怒地瞪着她,厉声道:“快跟我走!警察会救他的!”
她退后一步。
“爸,你先跟妈妈一起走吧,我要留下来,我不能把志诚丢下。”
“这是圈套!这是要把你留下的圈套!你这个傻丫头!钟志诚算什么!世界上的男人多的是!”父亲怒气冲冲地说着,伸出铁钳般的手一下就扣住了她的手腕,她动弹不得。
“志诚只有一个!我要留下来!”她本能地尖叫起来,并开始拼命反抗,她用另一只手死死扣住船的桅杆。她知道只要她稍一松懈,父亲就能把她拉上船,她这一走,志诚怎么办?
“快放手!死丫头!”父亲朝她怒目圆睁,换作以前,她早就吓得让步了,但这次,她已经下了决心,没有什么可以改变她。不管怎么说,她都不能就这么走了。父亲仍在用力把她向外拉,她觉得自己的手臂就快被扯断了。
“爸,我要留下来,我要救志诚!”她哀求道。她想,就算父亲真的硬把她拉上了船,她也会跳下海,重新爬上这艘船。
赵城和黎正在一旁神情木然地望着他们两个,似乎无法决定该不该插手。黎正还回头瞧了一眼被拦在几米之外的记者们。
“小文!”父亲又吼了一声。
这次小林没有答应,她紧闭双唇,把全部力量集中在自己的另一只手上,同时她的双脚也在用力,她想象自己是棵千年古树,任何人都休想将她拔地而起……另一方面,她心里又在不断呼唤,志诚,你在哪里?那个人想把你怎么样?你不要怕,我会来救你的。虽然你骗过我,但你以前对我的好,我都记得,我一定会来救你的……
忽然,她觉得脑袋一阵晕,手一松,整个人失去平衡摔倒在了地上。原来是父亲终于松开了手。
“你这个死丫头!”父亲暴怒地喊道。
“爸,你跟妈妈先走吧。我会没事的。”小林坐在地上,声音像蚊子叫,为一个男人这样不顾一切地顶撞父亲,她觉得羞愧,但又不想退缩。
父亲长久地注视着她,忽然把目光转向赵城。
“赵警官,麻烦你们把我太太送到医院。我会通知我的兄弟去医院照顾她。”他声音低沉地说。
“林先生,你也要留下?”赵城吃了一惊,但立刻面露喜色。
父亲又回头看了小林一眼,叹了口气,问道:“警官,你有孩子吗?”
“没有。”
“如果你有孩子就明白了,唉。”他又重重叹了口气,随后伸手拉着小林站了起来,问道:“有没有摔疼?”
小林的眼泪奔涌而出。
“爸爸,对不起。”她抽泣道。
“我们一起救那个混蛋,好不好?”父亲苦笑着,拍了下她的肩道。
“志诚不是混蛋。他以前那么做是有苦衷的。”小林流着泪顶了一句。
父亲轻蔑地横了她一眼,不说话了。
“谢谢你们。”黎正充满感激地看着林月山和小林。
“你别这么说,黎先生。”小林轻声道。
“希望我们能救出志诚。”黎正试图朝她笑笑,但没能笑出来,他声音急促地说:“这种事为什么会一再发生实在令人费解,我不明白他们要干什么。但我可以肯定一点,他们并不是想杀你,不然他们早就得手了。在这条船上,他们有的是机会下手。”
“他们?”父亲盯住了黎正。
“这事不可能是一个人干的。他们应该是个团队。每个人分工明确,有人制造炸弹迷惑警方、有人假装杀手跳进老杜的别墅、有人修改警方的内部档案、有人开枪、有人把信文丢在我休息室的柜子里……”
“你说的都是些什么乱七八糟的事?”父亲没听懂,他朝赵城看去,“警官,你说船上发生了凶案,我女儿的身份被冒用了,你可没说别的。”
“警方有权利决定哪些该说,哪些不该说。”赵城面不改色。
“那现在,可以跟我说一说吗?”父亲冷冷问道。
赵城神情轻松地说:“好吧,现在还有点时间,我们聊聊。正好也可以等绑匪的下一步指示。”看见身边的几个人同时看着自己,他道:“我们已经听他的话,把林信文小姐留下了,现在就看绑匪下一步想要什么了。他搞那么多事,总得有个目标吧。让他来告诉我们,他,究竟要什么。”
“啊!志诚被绑架啦!”徐子倩惊叫起来。
“嘘!小声点!”罗惠连忙喝止她。
她们在徐子倩的休息室门口,走廊上不断有人走过,罗惠抢先一步先进了房间,徐子倩紧跟在她身后,随手关上门。
“这是什么时候发生的事?”她急切地问。
“就是刚才。”罗惠回答这个问题的时候,不忘多看她一眼。之前,她从没觉得自己需要对这个小撰稿人多加留意,但自从听了黎正说的故事后,她觉得徐子倩并不简单。她告诫自己,说话时要多留一个心眼,必要时,也可以演演戏。别忘了,你曾经是个演员,只不过这次的剧本你得自己写。
“刚才?什么刚才?”徐子倩说着说着就急起来,“Linda,到底是怎么回事?Joe是怎么说的?”
“盛容被绑架的事,你知道吗?”
“我听到一些议论,”她对盛容的事毫无兴趣,“Linda,我问的是志诚。别人被绑架,关我什么事?我现在又不做娱乐新闻了。”
“盛容是第一个,志诚是第二个。用的是同样的方式。Joe收到了短信。”罗惠看见徐子倩想要拉自己的衣服,不由朝后退了一步,现在她还判断不出徐子倩是忠是奸。
“短信是怎么说的?”她问道,涂着深蓝色眼影的大眼睛里充满焦虑。
“说要想保住志诚的命,就得留下林信文。”
“又是为了那个女人!死贱人!”徐子倩咬牙切齿地说,随后她从包里拿出一瓶洗甲水,坐到椅子里开始清洗起手上的指甲油来,“志诚是活该!活该!”她狠狠地擦拭着指甲叫道。
“你别激动,我还有事要问你。”罗惠在她对面坐下。
“你问吧,”徐子倩余怒未消,罗惠刚想开口,她就抢先怒吼了一句,“志诚要是有个三长两短,我要她好看!贱人!”
这句话罗惠只当没听见。
“子倩,刚才志诚有没有去找过你?我记得他离开我们房间时说要找你谈谈。”罗惠切入了正题。当然,这句话是她临时编的,志诚看到徐子倩唯恐避之不及,怎么会去找她?她这么说只是想看看对方的反应。假如徐子倩参与了对志诚的绑架,她一定会注意到这个问题里涉及到的时间点,因为那等于是在说,“志诚被绑架前来见过你”。
但徐子倩的反应却是:
“他要来找我?他要跟我谈什么?”语调中带着期许。
看来徐子倩只关心志诚跟她之间的关系,她很希望他来找她。
“他没来找你?”罗惠问道。
“没有啊。我刚刚一直在警察休息室,那个戴眼镜的法医问了我一大堆问题,”她懊恼地叫道,“真是的,刚才要是赶快回来就好了,志诚一定有重要的事跟我说。”
罗惠眼睛一亮,如果法医能够证明子倩刚才跟他一直在警察休息室,那就说明她是清白的,至少,她没有参与绑架。想到这里,她的心顿时放松下来。
“法医找你什么事?”她的语调柔和了许多。
“这个人啊……还挺精的。”徐子倩移开了目光,没说下去。
罗惠好奇心顿生。
“你……不会被他抓住了什么犯罪证据了吧?”她半开玩笑地问。
“当然没有!”徐子倩犹豫片刻,扭捏地说,“其实,唉,怎么说呢,昨晚上,我在志诚的房间过了夜。”
“啊!那你们……”罗惠有些意外。
徐子倩耸耸肩,微笑着低头洗指甲。
“我没想到他也在船上,因为他一开始跟我说,他要去日本。”
“这我也知道,后来他出差的事临时取消了,Joe才叫他来的。他们两个喜欢在一起玩。”罗惠记得派对前,黎正曾给志诚打过一个电话,听说好朋友有空来参加派对,黎正异常兴奋。
徐子倩说了下去。
“那天晚上在记者招待会上,我看见他真的大吃一惊,更没想到,他为了救那个女人,竟用椅子打人,天,我还是第一次看到志诚那么粗鲁。我跟着他到走廊里,本想问个明白,但他一会儿就没了影,后来,我想去找警察问问他住哪个房间,没想到竟在走廊上碰见了他。我当然没放他走,我问他那个女人是谁,跟我分手是不是因为她。我说话声音很大,他大概是怕惊动别人吧,就把我拉到他房间里去了。”
“你跟他是什么时候分的手?是在船上吗?”罗惠问道。
“上船的前三天,他提出了分手,”徐子倩望着自己的指甲,叹了口气,“那时候他说,他觉得我们之间有差距,合不来,他不想浪费我的时间,还说以后可以做朋友。可是上船之后,他的说辞就全变了,他说他遇到了他最喜欢的人,他一直以为她死了,没想到会在船上碰到,说以后我们不要再见面了。你说这话谁信啊?”徐子倩说话的音量骤然提高,“一个人是死是活还会搞不清?我觉得他这个谎撒得也太离谱了,就跟他吵了起来,我就是要问他是不是拿我在填空?……我当时真的快气疯了,但是现在想想真后悔。唉,我也知道,越吵他就离我越远。那天晚上他睡在我旁边,一直背对着我。”徐子倩气馁地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