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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章 《亲爱的提奥:凡·高自传》

1873年6月—1881年12月

1873年6月,伦敦

亲爱的提奥:

喔,伙计,我真想叫你过来看看我现在的住处。我总算有了一直以来所渴望的屋子——没有狭窄倾斜的屋顶,墙上也没有那种带绿色边框的蓝纸。现在我同非常有趣的一家人住在一起,他们开着一所专教小男孩的学校。

我满意极了:我整天散步,这片街区很安静,空气清新,景色怡人,能找到这么个地方我真叫幸运。

我在这儿不像在海牙的那时候那么忙,工作时间不过从早上九点到下午六点,碰上周六店里下午四点就关门了。有一个周六,我去泰晤士河上划船,同行的还有两个英国人,那里风景真美。

不过这里的画室就不如海牙的那间有意思,兴许我的到来能让它变得更好些。尤其是在将来,等画的销量上去,我就更有得忙了。这段时间我们这儿来了许多风景画和素描,我们也卖出去不少,但这还远远不够,我们必须想办法把这个劲头持续下去,这样画室才能有更稳定的收入。我想我在英格兰还有许多事情需要去忙呢,当然最紧要的就是要去创作更多的好作品,我知道这将会是一个非常艰难的过程。

我在这儿过得很好,对我而言,去认识伦敦,去观察英国人和了解英国式的生活,都是极大的乐趣;除此之外,我还有大自然,还有艺术和诗歌,这些如果还不够充实的话,那还有什么能令人满足的呢?

其实,英国艺术最初对我并没有什么吸引力,不过我想,既然到了这个环境就必须去适应它。可我发现,这里也有那么多富有才气和灵性的画家。首先是米勒斯[1],他画过一幅《一个胡格诺教徒》。他的作品非常漂亮,还有就是波顿[2],以及那些年纪稍微长一些的画家,特别是康斯太勃尔[3],一位大概30年前还在世的风景画家。他的画作真叫壮观,让我想起迪亚斯[4]和多比尼[5],还有雷诺兹[6]和庚斯博罗[7],他们尤其擅长给美丽的女士作肖像画,再有就是透纳[8]。

我知道你对艺术有着强烈的热爱,这是件好事,提奥。我很高兴你喜欢米勒[9],雅克[10],沙耶尔和弗朗斯·哈尔斯[11]。就像莫夫[12]所说的:“这就对了!”是的,比方说米勒的那幅作品《晚祷》就是这样的,那才是美、那才是诗。尽情地去欣赏吧,提奥,大多数人都还欣赏得不够,还没有看到这些作品的真谛。

我读过一本梵·弗洛登写的有关艺术的书,虽然我并不同意他的观点,但还是感到受益匪浅,伯格尔更通俗易懂些,他那没有一句假话。

上周日我和奥巴赫先生(他是我的委托人)一同去了位于郊外的博科思山。这是一座挺拔的高山,距离伦敦有六小时的路程。山的一侧,茂密的黄杨树胡乱地爬满白垩;另一侧,是一片高大的橡木群,所到之处尽是漂亮的公园,你能看到里面高高的树木和灌木丛。可是我仍旧忘不掉荷兰,尤其是海牙,还有布拉班特。我们一块儿在海牙的那些日子是多么美好啊!我时常想起那次我们在莱斯维克路上漫步,那时刚下过雨,我们又到磨坊那儿去喝牛奶。我改日给你寄一张怀森布莱克[13]画的那座磨坊吧。怀森布莱克的家姓真好:怀森,赐福的雪白。[14]莱斯维克这条小道大概承载了我最可贵而美丽的回忆。

知道你喜欢凯撒·德·库克[15]我真是太高兴了,他是为数不多能领悟到我们可爱的布拉班特的美的画家。我去年在巴黎的时候见过他。

你必须不遗余力地去追寻有关绘画的一切知识。尽可能地去博物馆吧,这是一个了解古代画家的好途径;还有,如果有机会的话,读一些关于艺术的书籍,尤其是法国的艺术杂志《美术公报》[16]。

你要尽可能出去走走,保持对大自然的热爱,只有这样你才算是找到了通往理解艺术的真正道路。画家理解大自然,热爱大自然,教我们发现大自然的美。如果一个人真正热爱大自然,在他眼里便随处都是美了。

我最近忙着做些园艺的活计,一片小花园里已经栽满了罂粟花,甜豌豆和木犀草。现在就等着瞧,待这些花草都生长茂盛,这小花园会变成什么样了。晚些时候我会练会儿画,但现在不画了。或许这些天我该把这个习惯重新拾起来。最近我读的书倒是不少。很高兴得知你最近读了米什莱[17]的书,我能看出来你对他也颇有一番见解。多好的书,告诉我们现实中的美可比人们自以为观察到的还多得多。

《爱恋》于我是一个启示,犹如福音。“女人不会变老”,这并不是说世上没有老女人,而是说只要一个女人还在爱,还在被爱,她就依旧年轻。女人和男人是完全不同的生物,我们不曾了解女人,要说了解也仅仅是皮毛——是的,我相信是这样的。男人和他的妻子可以合而为一,那就是说,可以成为一个整体,而不是两个一半——是的,我也同意这种说法。

你一定要用我寄给你的钱去买本阿方斯·卡尔[18]的《在我的花园里旅行》,可千万别忘了。秋日即将来临,大自然的景色正变得愈发肃穆,又愈发温馨。

画廊准备开业了,我们把它布置得相当漂亮。我们有几幅出色的作品:有居勒·杜普荷[19],米切尔,多比尼,马里斯,伊思雷尔斯等。四月时我们会举办一个画展。你知道阿里·谢弗[20]的那幅《喷泉边的玛格丽特》吗?还有比那更纯洁的女孩吗,如她那般惹人喜爱?

不要因为你的生活过于松散而叹息,我的生活也松散极了。我认为人生实在漫长,而时机早晚要到来,就像《圣经》里说的:“到时,就有人束着你,带你到你自己不愿去的地方了。”

在我寄给你的那本小册子里有我送你的诗,我抄了一首海涅的《米尔斯蒂勒》。不久前我看到的一张泰斯·马里斯的画,让我想起了这首诗:那是一座古老的荷兰小镇,带阶梯的山形墙和高高的小门廊搭在一排排赤褐色的房屋旁,灰色的屋顶,白色或是黄色的门窗和檐口;小船浮在运河上,一座巨大的白色吊桥下有一艘驳船驶过,一个男子站在船舵旁,随处都是生活的气息。一个行李搬运工正推着他的独轮手推车,一个男子站在桥上倚靠着栏杆,看着水面发呆,还有一位全身尽是黑色却戴着一顶象牙白软帽的女士。

我给你寄了一小幅素描。这是我上周日画的,那天早晨女房东家的小姑娘去世了。素描画的是斯卓珊公地的一景,这是一片有些许橡树和金雀花的广阔草原。如你所见,我把它画在了埃蒙德·罗歇[21]《诗集》的扉页。这其中有许多不错的作品,凝重而伤感。我把它们抄下来送给你。

哎,伙计,我们还有什么可说的呢?C.M.叔叔和特斯蒂格先生到伦敦来待了几天,上周六又离开了。要我说,他们总是去些跟他们没有半毛钱关系的地方,像水晶宫啊,还有这儿的那儿的,他们还不如到我住的地方来看看呢。我希望,也相信,我不会是像人们现在所笃定的那样,一个没出息的人。等着瞧吧,只不过这还需要花些时间。

1876年4月,阿姆斯特丹

我永远都不会忘记在耶稣受难日这天告别家乡的情形。早晨,我们到霍夫的教堂接受了圣餐仪式,神父诵到:“起身吧,我们自此出发。”到了下午我们真正开始动身,神父和一个年轻的弟兄站在路边为我们送行,透过车窗我看见他们望着马车远去的目光。我看到荷兰的最后一眼,是教堂顶部那小小的灰色塔尖。

次日早晨,火车从哈维奇开往伦敦。正值黎明时分,黑黢黢的土地被绿色的牧场所覆盖,一群绵羊和小羊羔缓慢地走动着;荆棘丛随处可见,几株魁梧的橡树耸立着,树干上布满了灰色的苔藓,枝丫上结出暗色的嫩芽。微光乍泄的蔚蓝天际中还闪烁着点点星光,灰色的云堆积在地平线上。天还未破晓,我竟已听到了云雀的鸣叫声。

火车驶进伦敦站,两个小时后前往拉姆斯盖特。我距离目的地还有大约四个半小时的车程。一路上风景很美,山脚草地稀疏,山顶立着几棵橡树,这倒是和我们那儿的沙丘有些相似。我们还经过了坎特伯雷,一座中世纪建筑聚集的城市,其中一座大教堂尤其漂亮,教堂周围被一片老榆树林环绕。我在不少画里见过这种景象。

你能想象到我有多么激动,离阿姆斯盖特还很早时,我就已经探出头找寻着它的点点踪迹了。

一点钟,我到达斯托克斯先生家。他的房子在街区广场上(广场周围的房子都是差不多的样子),在这里这是很普遍的现象。广场中间有一大块草坪,草坪被铁栏杆围了起来,外面是一圈矮矮的紫色丁香树丛,男孩们总是结队到这儿来消遣,嬉戏玩耍。我寄宿的房子也在这片广场上。

这所学校并不是很大,一共只有二十四个小男孩,年龄从十岁到十四岁不等。学校餐室的窗户面朝大海。晚饭后我们在附近走了走。滨海城市的建筑大都是用黄石堆砌的简式哥特风格,附带一个种着雪松或是其他墨绿色常青树的小花园。这里的港湾里挤着大大小小的船只,石堤把陆地和湾区隔离开来,人们可以到这儿来散步。

昨天是阴雨天,一切都是灰蒙蒙的。晚上我和男孩们一起去了教堂。他们八点上床睡觉,早晨六点起床。这有一间房间散发着神秘的气息,房间的地面已经腐化,里面有六个洗脸池,男孩们在这里洗漱;一束昏暗的光线透过破碎的玻璃从窗口投射在洗漱台上,一幅极度的忧郁画面。除我之外,还有一位十七岁的助教。他带着四个男孩和我一起住在附近的一幢房子里,在这儿我有一个小房间,墙上空荡荡的,似乎在等着我给它上色。

我们常到海滩边。今早我帮他们搭了一座沙垒,就像我们从前在津德尔特[22]的公园里搭的那个。我给他们上初级法语课,其中一个男孩已经开始学德语了,之后还要学别的,例如,算数。我旁听他们上课,给他们听写,这暂且都是些简单的工作。当然了,课后我也得留意着他们,上周六晚,我还帮六个小绅士洗澡呢。我正试着培养他们读书的习惯,我有一些书很适合这些孩子阅读,比如《广阔的世界》[23]。

这些天我都非常快乐,但是,这种愉悦和宁静的背后似乎潜伏着某种东西让我隐隐地感到不安。人总是不会轻易满足:他一旦觉察到得到的太容易,就又会沉浸在不满的情绪中。

今天是你的生日,我将最美好的祝福赠予你,愿我们之间的兄弟之情与日俱增!我们是如此相似,不仅分享着彼此的童年记忆,你至今还在我曾经工作的地方工作,而且我们还有那么多共同的朋友、一同游览过的地方,更可贵的是,我们都对大自然和艺术有着强烈的热爱。

我同你讲起过我最近看到的那一场暴风雨吗?大海变成了黄色,尤其是在海岸附近,颜色更浓;海与天的交界处发出一缕霞光,大雨从深铅色的云堆里倾泻而出,天空被压得透不过气来。从远处眺望小镇的全景使我想起阿波切特·丢勒[24]刻过的一张版画,画里也是一个小镇,小镇里有角楼、磨坊、用石板盖的屋顶,还有许多哥特式建筑。

就在那天晚上,我从房间的窗户向外望去,看到密密麻麻的屋顶,看到榆树的树梢。在夜里,它们只显出层层叠叠的暗影,比黑夜更黑。悬在这些屋顶上方的是一颗星星,独这一颗,却是明亮又美好,大大方方的。没有人能忘掉这样一番景象。

我画了一幅素描,是从学校的窗户看到的风景,孩子们总是从这扇窗户与来探望他们的父母挥手道别。真是令人伤感的一幕。除了那一日三餐,他们没有什么可憧憬的,也没有什么东西能帮助他们消遣度日。

斯托克斯先生告诉我,在这里工作显然是得不到薪水的,因为他的钱只够负担教师的食宿,这是真话。但是对我来说,我还能继续这么工作下去吗?

恐怕不行,我得尽早做出决定。

或许会有这么一天,我会带着些许忧郁的目光回顾这段经历。当“埃及的肉锅”[25]和其他的东西,比如说更高的薪水和日益增长的自尊被放在了天平的两端,这时候我得做出自己的选择。

但是,好兄弟,不管怎么说,有一件事是确定的,这几个月来我一直被牢牢束缚在从教师到教士的小圈子里,这两份工作给我带来了不少乐趣,可我从中得到的痛苦也一样多,就如同摘下了一朵鲜花,却也被刺扎了手。我在这两份职业上能取得多大的成就,我不知道;我在“古皮和孔帕尼先生的画室”呆了六年,早在那时候我就该为这种情况做好准备,如今便不会再为此而烦恼。

大城市里的人对宗教依然有着强烈的渴望。工厂里的工人和商店里的雇员大多都有一个虔诚的童年。可都市的生活有时却会把“清晨的朝露”从他们的生活体验中剥夺,对“从前的,古老的故事”的渴望越积越深。心底留住的那些东西,还依旧在那。我很喜欢那首《告诉我那从前的,古老的故事》[26]。我第一次听到这首歌是在巴黎的某个夜里,在我常去的那间小教堂。

乔治·艾略特[27]在她的一部小说写到过工厂的工人的生活,他们组成了一个小社群,并且在兰登场的教堂里保持着做礼拜的习惯。看着数以千计的人群聚集在一起聆听布道,这样的场面着实令人感动。

我想,在伦敦传教士一定是个很特别的职业。首先,你得穿梭在工人和穷人之间,向他们传道讲经;如果你有经验的话,你就会同他们谈心;你得找到那些在找工作的外国人或者其他遇到困难的人,他们需要这样的帮助。我曾经尝试去打听过两三次,看看有没有机会能成为这些传教士中的一员,因为我会说几门外语,而且我常常和那些下层阶级的人以及外国人打交道,特别是在巴黎和伦敦的时候;再说,我本身就是一个外国人,很可能这就是我该干的事,说不定我还能越干越好呢。可是,要当传教士必须满足年龄在二十四岁以上这个条件,不管怎样,我都得再等上一年。

上周一我动身从拉姆斯盖特前往伦敦,这得走很长一段路。我出发的时候,天热极了,一直热到晚上,待我走到坎特伯雷的时候才算是凉下来。当晚我又走了一阵,我来到一个小池塘边,四周长着几棵高大的山毛榉和榆树,我就在这歇息了一会儿。凌晨三点半,当黎明的第一束光照射大地,鸟儿开始了歌唱,而我起身继续前行,在这时候走路还是挺舒服的。

我在下午到达查塔姆。从这里眺望,可以看到部分被淹没的矮草甸,随处都是榆树,远处的泰晤士河上满是船只。我想这儿应该常年都是阴霾天。在查塔姆的时候有一辆拉货的马车载了我一程,可后来车夫拐进了一间旅馆,我只好下车接着步行。夜色将近时,我来到了熟悉的伦敦市郊,沿着好长好长的路,我一步步走向市区。

我在伦敦呆了两天,从这边跑到那边,见了许多不同的人,其中有一位牧师,我给他写了一封信:

“有一位牧师的儿子,他没有钱,也没有时间去英国国王学院上学,因为他必须打工养活自己,而且,他已经比那些正在上学的学生年长太多了;现在不管怎样,他希望能够在教会找到一份工作。

我的父亲是荷兰一个小村庄里的牧师。我十一岁起上学,十六岁离开学校。这时候我意识到必须得给自己选择一种职业了,可我不知道该选什么好。后来在我一位叔叔的干预下(我这位叔叔是古皮和孔帕尼公司的合伙人,艺术品经销商和版画出版商),我去到海牙帮他处理些生意上的事。我在那儿工作了三年。后来我到伦敦学习英语,两年后我又离开伦敦前往巴黎。

迫于各方面的原因,我离开了古皮和孔帕尼公司。后来我去到拉姆斯盖特,在斯托克斯先生的学校里当了两个月的教员。但是,由于我的目标是在教会谋份工作,所以我必须得另找出路;虽然我没有受过关于教会工作的培训,可是或许我游历各国,与不同的人交往的经历——不管是穷人还是富人,教徒或是非教徒,体力劳动者还是办公室职员,我都与他们打过交道;再者,我还能说多国语言,这个能力或许也可以部分弥补我没有受过大学教育的事实。但是,驱使我向您写这封信自荐的真正原因是我对教会以及一切与教会有关的事务有着天生的热爱,这份热爱一直埋藏在我身体里的某个地方,它一次又一次地被唤醒。还有,虽然我意识到自身还有许多不足和欠缺,但是怀着最大的谦卑,我想这么说,这是一种‘对上帝和人类的热爱’。”

上周我去汉普顿宫参观那里美丽的花园,同时也看看宫殿和画作。其中荷尔拜因[28]的几幅肖像画非常美。

终于又能看到绘画了。

1876年7月,艾尔沃斯[29]

我在课间写作。学校里,燃气灯的火焰不停地闪烁着,远处传来了男孩们朗诵课文的声音,令人愉悦而振奋;他们中的一个时不时地哼唱起一首赞美诗的调子,这使我想起《古老的信仰》里的几段旋律。

上周六,我又踏上了去伦敦的长途旅行。我在清晨四点钟出发。公园里,高大的榆树和潮湿的路面把这条尚未见光的林荫道映衬得很美;天色灰蒙蒙的,我顶着小雨。

我在伦敦拜访了几位旧友,然后还去“古皮和孔帕尼先生的画室”待了一会儿。我看到梵·伊特森带来的几幅素描,又能够在画里看到那些熟悉的荷兰的小镇和牧场,真是令人欣喜。阿茨[30]的那幅画——《运河上的磨坊》,那真叫棒极了。

我真希望你能亲眼看看伦敦的这些街道。夜幕降临后,灯都被点着了,人们陆续回了家,周围的一切都在宣告着这是周六的夜晚,喧闹和忙乱中愈发显得和睦与宁静;人们感受到周日即将到来,人们需要周日的到来,人们为周日的到来而激动不已。啊,周日,我们在周日做过的那些事和达成的那些心愿啊,慰藉如此便降临到穷苦的社区和热闹拥挤的街道。

我打听到一个可能会适合我的工作。在利物浦和赫尔这些海港工作的牧师时常会需要一些会说几门外语的助手,因为他们需要同水手和外国人共事,有时还得慰问病人。这样的工作是有些薪水的。

在学校大家很少散步,能够像这样再花上一段时间到处走一走真叫舒服。当我回想起去年在巴黎那不乏挫折却充实的生活,再同当下对比起来——现在的我有时一整天都不外出,我有时就想,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到那个世界?如果当真回去了,我大概不会再做去年那份工作了。但比起散步,我宁愿教孩子们圣经故事,这总归有种安全感:我没有一天不在向上帝祷告,也没有一天不在谈论上帝。要谈论对上帝的看法,我还说不出什么,但在上帝的帮助和恩赐下,我相信情况会变好的。

你问我是不是还在教孩子们:是的,一般来说,我们下午一点下课;一点之后我会替琼斯先生外出跑腿,有时也给琼斯先生的孩子或者镇上的几个孩子补补课。晚上和其他的空闲时间我会写自己的启示录。

琼斯先生已经答应我,以后教书的时间可以少些,不过要在他的教区里做更多的工作,去拜访居民,同他们谈心。

明天我就要领到我在这儿的第二次薪水了,我要拿这笔钱买一双新靴子和一顶新帽子。你不知道琼斯答应我让我在他的教区工作时,我是多么兴奋,这样不久之后我就知道我到底想要什么了。

冬天就要来了。我很高兴圣诞节是在冬天。愿上帝保佑我们能够愉快地团聚。我真想再见母亲一面,还有父亲,我想同他说说话。我们有多久没见面了,我们同父母也好久不见了,而我们一家人之间的情感维系和我们对彼此的爱依旧如此强烈,我不禁感受到心灵的升华和震颤,闭上眼向上帝祈祷:“主啊,不要让我离他们太远,不要太远。”

提奥,你的哥哥上周日第一次主持了布道仪式,就在神的住所(教堂),像经文里写的:“在此地,我将赐予万物和平。”

在秋日里晴朗的一天,我从这沿着泰晤士河畔走到里士满,河面像镜子般将岸边的风景映照着,黄色的狭长树叶坠在两岸的栗子树上,蓝天也愈发明澈。从树梢上望去,能看到半山上的一部分里士满小城。

站在布道坛上的时候,我似乎感觉自己终于从一个黑暗的地下窑洞中逃了出来,又得以见到明媚的阳光;一想到“今后无论我在何处,我都将传播福音”,我就感到由衷的快乐。要做到这一点,一个人必须心中有福音,愿主将此赐予我。

看起来,在这几个月里,我似乎成长了不少。

《师主篇》[31]是一本极好的书,它给予我许多启发。这本书清楚地解释了为了我们的使命而投身圣战是多么光荣,以及做一个仁慈的人和履行自我的责任能够获得多么大的乐趣。

每一天之中有恶,也有善。但如果每一天的恶都随着世俗事物的增长而增加,却没有信仰的力量来支持和慰藉我们的话,生活会变得多么艰难,生活又该如何继续。而在基督眼里,一切世俗事物都可以变得更好,仿佛它们本来就是圣洁的。

提奥,如果我没有传播福音的话,那真是我的悲哀;如果我没有把这当作我的理想,如果我不曾把信仰和希望放在基督身上,我现在一定糟透了。但现在,我有了一点勇气。

上周日一早我就到特纳姆格林[32]的主日学校[33]上课,那天是典型的英国式阴雨天。周一到周五我得好好思考怎样才能让主日学校里的学生对我的课提起兴趣。那儿的学生不少,可难的是怎样才能让他们集中精力,有序地参与到课堂中来。下午的时候,琼斯先生会带着他的孩子们和我一起去与教堂司事喝茶。

明天我必须要赶到伦敦最远的两个角落去,一个是怀特查佩尔,就是那个你在狄更斯的书里读到过的很穷的地方;然后我必须乘汽船渡过泰晤士河,去到刘易舍姆。

上周四琼斯先生让我代他的班。我去到阿克顿格林[34],我之前从教堂司事的窗户里看到过这片小草坪。那儿的路面泥泞不堪,可当光线渐暗,夜雾升起时,你就能看到广阔的平原中间有一个小小教堂发出来的点点亮光,这样的景色还真是别具特色。

一个周日的晚上,我赶到彼得舍姆的一个卫理公会[35]。我提醒会众将听到很不标准的英语,但当我在讲道时我想起寓言里的一个人说过一句话:“只要你耐心待我,你就会得到我的回报。”

当我在我的小房间里坐下给你写信时,周围静极了,我看到你的肖像,又抬起头来看到挂在墙上的版画:《耶稣基督像》《耶稣受难日》《妇女们拜会基督墓》和《老胡格诺教徒》;阿里·谢弗的《浪子》《暴风雨中的海上小船》,还有……当我想起你们,想起在这发生的一切,想起特纳姆格林、里士满和彼得舍姆,我就想:“主啊,让我成为我父亲的(基督教会)弟兄。完成你对我的教诲吧。”

我们该找一天一起去教堂,怀着些许忧郁的心情,但却由衷地感到幸福,我们的心灵保持着永恒的欢愉,因为我们是上帝天国中的受难者。

几天前,一位布拉特先生从多尔特[36]来拜访文森特叔叔,他们谈起我来,叔叔问布拉特先生能不能在他的生意里给我安排个位置,如果我需要的话。布拉特先生也是这么想的,他一定要我去详细聊聊,所以我昨天早晨就到了那儿。我们商定好,我会在新年之后去干一周试试,到那时再看如何安排。有许多因素让我很想得到这个工作,因为如果回到荷兰就能离父母更近一些,也能够离你和大家近一些。而且那里的薪水铁定比琼斯先生现在给我的要高,我必须要考虑到这些,因为未来的生活会需要更多的钱。

我们多少次渴望相聚,尤其是在生病和需要关心的时候却不在彼此身边的那种感觉是多么可怕,然而,有时候我们却因为必须赚钱而不得不放弃见面的机会。

至于宗教工作,我还不想放弃。要成为神父应该做到眼界开阔,兴趣广泛,思维灵活。希望有一天在某个情境中,我身体里潜藏着的特质能够被激发出来。如果是这样,我就不能再教小孩子了,我得到书店里去工作。

所以,我想我很有可能会去布拉特先生那儿工作。

1877年1月,多德雷赫特[37]

我在店里过得很好,也很忙。我早晨八点钟上班,夜里一点钟才离开,不过觉得这样挺好。工作总归是件好事。

有时候想起来,我们在同一片土地上生活,又说着相同的语言,真是令人高兴。

从我屋子里的窗口看出去是一个花园,里面长着松树和白杨树,老房子的背面爬满了常青藤。狄更斯说:“常春藤是一种奇特的古植株。”我窗外的景有时显得很肃穆,或多或少还有些伤感;不过如果你看到它在清晨阳光照射下的样子,那就大不相同了。

上周日我去了这里的法国教堂,非常庄严、壮观,令人陶醉。做完礼拜之后,我沿着磨坊旁边的堤坝散步,牧场和那澄澈的蓝天都被倒映在沟渠里。其他国家有它们独特的景观。在法国的迪耶普海岸,那里的岩石被绿草覆盖,那海、那天还有那浮着几艘旧船的海港,简直像是多比尼的油画,船上铺满了褐色的网,扬着褐色的帆。伦敦雨后的街道上则满是手提灯的亮光,还有那灰色的古老教堂,有一晚我就在那教堂的台阶上度过,那还是上个夏天我从拉姆斯盖特外出远足的时候。在我们这里也有其他国家觉得稀罕的东西……不过,当我上周独自走在那堤坝上的时候,我真切地感受到荷兰的土壤就在我的脚下,我想着,“现在,我的心灵就要与上帝立下圣约了”,在这么一瞬,关于我们俩的童年记忆突然浮现在我的眼前,我们时常散步,父亲常常带我们到里斯伯根去,特别是在二月的最后那几天;黑土地上满是密密麻麻的玉米苗,天空中传来百灵鸟的鸣叫,湛蓝的天空中有几朵白云,太阳闪出耀眼的光芒——铺满石块的小径旁有几棵山毛榉——啊,耶路撒冷,耶路撒冷!或者该说,啊,津德尔特,津德尔特!

今天我在一些无关紧要的事上花费了不少时间,但这是我的责任。如果一个人没有责任感的话,谁会关心他的思想呢?责任感是万物神圣,将万物联系在一起,许多小的责任汇聚在一起就能提炼出一种大的责任。

昨晚,我一点钟离开店里,我绕着大教堂走了一圈,然后又沿着运河走了一段,经过新教堂的大门,最后回到家。当时正在下雪,到处都很安静,只有几幢房子的天窗里还透出些许微弱的灯光,守夜人的黑影在雪中显得尤为突出。当时正值涨潮,在雪花的映衬下,运河和船只看起来就显得暗极了。

在任何地方和情况下都要记着耶稣,这是件好事。布拉班特的农民的生活有多么艰辛,而他们又从何处汲取力量?还有那些穷苦的女性,是什么支持着她们活下去?你不觉得这就是画《世界之光》[38]的那位画家在他的画里想表达的意思吗?

你不知道我有多么向往《圣经》。我每天读《圣经》,但我还是希望能够从内心理解它,透彻地、满怀着爱地研究那些古老的故事,尤其要在其中寻找基督的踪迹。

人生中会有一些这样的时候,人对一切都感到厌烦,感觉无论做什么事都是错的,这其中或许有些道理——你觉得人该极力忘掉和摆脱这种想法吗?还是说这算是“对上帝的渴望”,或许其实根本不需要对这种想法感到恐惧,而是该珍惜它,看看到最后它能不能给我们带来些好处?难道不是“对于上帝的渴望”一直在指引着我们,让我们做出永远不会后悔的那个决定?

让我们勇敢起来,努力做一个温柔且有耐心的人。不要担心违反常理,要明辨是非。

早晨,我和科尔叔叔一起去拜访斯特里克叔叔,我们聊了很久。我早前给家里寄了一封信,告诉他们咱们俩在阿姆斯特丹做了些什么,聊天聊些什么。今天我收到爸爸的回信。上周日他过得不太好。他知道我有可能会继承他的职业,我想这大概点燃了他心中的火焰,毕竟父亲一直对我有这个期许。啊,这真的有可能发生,希望上帝保佑。

在我们这个完完全全的基督教家庭,自有史以来,家里世世代代都有传教者。我虔诚地祈祷,愿父亲和祖父的灵魂能够寄托在我身上,愿我最终成为一个基督徒和传福音者,愿我的人生与先辈越来越接近,因为,看那陈酒如此香醇,而我只想将这薪火延续。

提奥,我敬爱的兄弟,我如此虔诚地祈祷,但我究竟怎样才能做到呢?

啊,谁来真正指引我走向献身上帝和福音的道路,而不是像现在一样只是一种渴望?我怀着所有的诚挚与谦卑不停地向上帝祷告,我想上帝应该听得到。

提奥,要是我能干成这件事就好了。如果那些沉重的消极情绪和无休无止的谴责都被带走(因为我无论做什么都失败),如果上帝将获得全面发展的机遇与力量赋予我,让我始终不渝地推进这一事业,父亲和我定会诚心诚意地感谢主!

今天我寄了两幅木版画给你,以供你收藏,一幅是仿多雷[39]风格的,另一幅是仿布里翁风格的。你要保持收藏的习惯,别放弃,总有一天你那会组成一间精美的收藏阁,就让我为你做些小贡献吧。我多么渴望通过这些小东西保持你我之间的联系。

你的信令我高兴极了,就像是一位妇人找到了她的孩子的那种快乐,因为你告诉我鲁斯太太大扫除的时候找到了库斯阿姨的那张小写字桌,真是太好了。待我搬来阿姆斯特丹的时候我会需要它的。这是一种证明,也是一种暗示(最近我已经观察到不少),这告诉我一切都会好起来的,我真心热爱、真心想做的事一定会成功。古老的信仰在我的身体里生根发芽,我的意志会更加坚定,我的灵魂将获得重生。这会是关乎我一生的重要选择!

布拉特先生已经找到代替我的人了,所以到了五月我大概就可以开始着手准备我的下一段旅程。

我想,对于一个“上帝话语的播种者”(正是我想成为的)来说,每天都会产生一定的恶;就像对于一个土地的播种人和耕作者来说,大地上会生长出许多荆棘和刺球。让我们彼此帮助,共同保持这兄弟之谊。未来还会有许许多多的善等着我们,像父亲常说的:“我绝不失望”;还有像扬叔叔常说的:“邪恶不总是黑暗的,你可以正视它。”

时光飞逝,有如白驹过隙;而我们的思想、个性和心智会变得愈发丰富而坚定,对上帝有更深刻的理解,我们在生活上也会变得更加富有,对彼此的爱也更深厚,那种“我并不孤独,因为上帝与我同在”的感觉也更真切。

在空闲的时候,我从斯特里克叔叔的教义问答书里读完了耶稣基督的所有故事,也做了写笔记。这些故事让我想起了伦勃朗[40]和其他画家的好多作品。

我希望且相信我不会为我的选择而忏悔,我一定会试着去成为一个基督徒、一个传教者。是的,我过去的经历都是为了达成这个梦想。我对像居勒·布列顿[41],米勒,雅克,伦勃朗以及波斯布蒙[42]等这些人和他们的作品的理解和热爱会是我获得新灵感的源泉。上帝在凡尘中留下的东西与这些人的画作竟是如此相似!不过,我依旧认为上帝的作品还是更伟大一些。

1877年5月,阿姆斯特丹

“每天都要写一点,”无论是写作、阅读、工作还是日常练习,坚持不懈总是有好处的。

我要做的还有很多,但我坚信我终将成功。但这需要时间,大家都这么说,就像柯罗[43]说的:“这不过花了我四十年的辛劳、思考和专注而已。”对于像父亲和斯特里克叔叔那样的工作而言,大量的学习是必要的,绘画也是一样。

但有时候人们会对自己说:“我什么时候才能到达这种程度!晚上我太累了,早晨我压根起不了那么早。我的脑袋昏昏沉沉的,有时候还烧得慌,思绪乱极了。这几年我都有些神经质了,就算是这种简单的规律性学习都很难适应和坚持呢。”

当我想起过去——当我想到未来那些几乎无法克服的困难,想到我一点也不喜欢的那些繁重的任务,我,不如说一部分邪恶的自我,简直萌发出想逃避的念头;当我想到那么多双盯着我的眼睛——如果我失败了,谁还会在意到底是哪里出了问题,谁又不会对我随意加以责备?而作为受过关于是非和美德的优良教育又被证明生活过得都不错的他们,就会说(其实他们脸上的表情已经替他们说了):我们帮过你,像聚光灯一般注视着你,你真的尽力了吗?你又拿什么来报答我们?我们的辛劳就结出了这样的果实?看到了吗?当我想到这些,想到失望与懊悔,想到对未来的恐惧,想到耻辱和颜面扫地,我就有一种冲动,我想逃离这一切!

不过我还是要坚持下去,只是要谨慎行事,并且与此同时,希望能找到消除这些情绪的办法;这样一来,我就知道该怎样对付那些对我造成巨大压力的羞辱,而且,即便明知道所有的一切看起来都对我不利,我也要尽力达到我所为之奋斗的目标。如果上帝理解,那么他定会祝愿我,让我在我爱的人和爱我的人眼中看到赞许的目光。

《圣经·希伯来书》里有一句话:“举起那下垂的手,抬起那无力的膝,”当耶稣的门徒劳作了一整夜却依然没有抓到一条鱼时,上帝对他们说:“去那水深之处,再将你们的网抛向大海。”

要是我们已经感到疲倦,难道不是因为我们已经走了很远了吗?如果一个人在这土地上还有仗要打,身体的疲惫感和脑袋里的灼烧感难道不是在表示我们已经为此而努力斗争了吗?我之前已经用尽了我的全部力气吗?是的,但我不会才这么点能耐。

今早我在教堂见到了一位小老婆婆,她好像是给脚炉添柴火的,像极了伦勃朗的一幅蚀刻版画,版画里是一位妇女,她读着《圣经》睡着了,头就靠在自己的手上。布兰克对这幅画很有感触,写下了一段很美的话;我想米什莱也很有感触,你看他那本《女人不会变老》。杰内斯特[44]的那首诗《她生命旅途的终点,是孤独》也让我想起伦勃朗这幅画。

你是否也认为我们会在不经意间就走到了人生的末年?每当我想到时光从我们身边飞逝,日子越过越快,我就会想起“人行神治”[45],这么想我甚至觉得好自在。

经常卖给我拉丁文和希腊文图书的那个犹太书贩那里有大量的版画,而且非常便宜,可以任我挑选。我挑了几幅挂在房间里营造氛围,这是很必要的,因为好的氛围能激发新思想和新认知。

昨天在斯特里克叔叔那里大家叫我讲讲我在伦敦和巴黎的见闻,我在说的时候,记忆里的东西仿佛又回到眼前。我是多么爱这些地方啊,喔,无论住在哪儿我都会爱上那里的!当我走过海牙的街道,当我在津德尔特的时候,我完全地感受着这些地方。过去的一切对于我现在的工作都能起到帮助。待我在宏伟的荷兰新教教堂里谋得一个小小的职位,这些经历能给我讲道提供不少素材。

我沿着布廷坎特大街和铁轨旁的沙坝一直走。我简直无法对你形容这薄暮下的阿姆斯特丹有多么美。伦勃朗、米歇尔还有其他一些人都画过这种景色:地面逐渐变得昏暗而模糊,落日的余晖将天空点亮,成排的房屋和尖尖的屋顶沐浴在昏黄的光线中,层次分明,到处都是从窗户里透出的微光,而这所有的一切都被倒映在水中,行人与马车成了几道匆匆的黑影。

我已经开始学习《圣经》了,不过只是在晚上或者清早——在一天的工作结束之后或开始之前,毕竟工作才是正事。不过将业余时间用在学习上也是我的责任,我也正是这样做的。你知道我是很想节约几年时间的,弟弟,只是我得有这个能耐。

如果我们抱着对于某种善良的渴望开展一项艰苦的工作,就像是一场正义的战争,其中最直接的报酬就是我们得以远离邪恶。当我们的人生不断向前推进,生活也会变得越来越难,可是就在与困难斗争的过程中,来自我们心底的力量也会变得更强。确实,生活是一场战斗,我们得保护自己,让那积极愉悦而勇敢的灵魂指引我们,为了进步,我们必须仔细规划计算后果。

要记住——在从现在到三十岁这段宝贵的时间内,我们都必须努力奋斗,谨防堕落。我们既然被置于生活的汪洋之中,那么,我们就必须打一场漂亮的仗,我们要做大丈夫,现在我们俩谁都算不上。未来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在等着我们,我感觉到了,我们和其他人不同。

记得那次我站在埃森的尸体前,我感受到死亡的平静、庄重和肃穆以及活人的热闹和烦乱,两者之间的对比如此强烈,以至于我完完全全感受到了他的女儿说的那句话的真谛:“他从生活的负担中解脱了,而我们还要继续走下去。”然而我们实在是放不下生活,我们与生活的联系实在太密切了,每一段沮丧的背后都伴随着欢笑的瞬间,即便我们的灵魂有时会消沉,有时会胆怯,可就像看到清晨的阳光就忍不住放声歌唱的百灵鸟一般,我们的心灵和灵魂总是会愉悦起来的。关于爱的记忆永远不会消逝,在生命的晚年,它会回到我们的生活中,给我们以温暖。它们会静静地在时间里沉睡,而我们要慢慢地唤醒它们,拾起那些旧日的宝藏。

今早,在四点四十五分的时候,有一阵猛烈的雷暴雨。我一直向外头看,眺望着整个院落和码头,白杨、莲灰和其他灌木丛都被强风暴刮得弯下腰来,大雨倾盆而下,落在木草堆和甲板上。不一会儿,太阳挤出云堆,院落的地上、房梁上都被雨水浸得湿透,水塘里,天空的倒影黄灿灿的,都亏这缓缓升起的朝阳。不久之后,我看到第一批即将出工的工人从大门走进了院场。真是一幅奇特的景象:长长的一串黑色人影,有高有矮,先出现在那一条条狭窄的街道上,此时太阳隐隐发出些许亮光,接着这群人又来到这院场上。他们大约有三千人,脚步声如同海浪的怒号。

在专门用作易货的小岛上也有许多造船厂。我去小岛上的时候对这些地方仔细考察了一番:一个人如果想知道劳动应该是什么样的,他一定要观察工人的生活,如果他对车间里的工作有兴趣的话,尤其如此。就在这码头上,有多少艺术家可以用来创作的素材啊!

当我在写东西时,时不时的,我总是会下意识地在旁边的纸上画些素描。今天早上,我想到沙漠中以利亚[46],空中雷雨交加,乌云密布,前景中是乱麻麻的荆棘丛,没什么特别的景象,可我看到这景,感觉这画面,如同身临其境一般。我想,此刻这般,就叫作热爱。

我正忙着编写一本关于宗教改革历史的文献概要。这段历史慷慨激昂,对我非常有吸引力。我想如果人们仔细读读莫特利、狄更斯、格吕松的书,还有那些关于十字军东征的书,他们自然而然地就会对历史有一个大致的了解。

门德斯告诉我们他为我们安排好了进度,三个月之后我们会达到他预计的水准,这给了我些许希望。不过要在阿姆斯特丹的腹地,在犹太区的中心,在那一个个闷得几乎透不过气的夏日午后学习希腊文化,心里还得想着有那么多考试在等着,而出题的又是一位学识渊博而狡猾的教授——我告诉你吧,这比布拉班特的麦田地还要煎熬,至少在这样的炎热天气里,布拉班特看起来是很美的。

我刚刚从家里得到消息,据说科斯特医生给你开了一张四十荷兰盾的账单,这可不是一个小数目。要是我能帮你一些就好了,但你知道,我既没有积蓄,也没有金银。我现在必须尽一切努力帮教堂的收藏品筹集资金,比方说,用邮票在烟草店里换些零钱之类的。不过,我的兄弟,尽管困难一些,但我们还是能熬过去的。

我对于目前没有得到的总是有些强烈的渴望,如果我有钱的话,我大概会用来买书以及其他各种各样的东西,而这些东西必然会影响我对严肃学习的专注力。即便是现在对我来说,要避免分心已经很难了。如果我有积蓄的话,情况想必会更糟。

我想会有这么一天,我们会把积蓄花在比书更重要的地方,那时我们会有一幢自己的房子,心里有一个可以去关心和挂念的人。

上周,门德斯告诉我这个城市里有一个很有趣的地方,那是从莱德什关口向外走的一片市郊,离冯德尔公园很近,靠近荷兰火车站。那里到处是磨坊和锯木厂,工人的农舍外面还有一个小花园,房子也有些年代了,什么都不缺;这里人烟稠密,这片土地被许多小运河和水路随意地穿过,水面上到处都是船只和各种各样的小桥,好似从画里搬出来的。要是能在这样的地方做一名牧师,那该是一件多么美的事。

我真想带你来看看犹太区和一些其他区域里的那些东西!我时常想起德·格鲁,这里的伐木工,木匠和药剂师都很有故事,小商铺和锻造厂也很有内容,我想他会喜欢的。

扬叔叔准备去赫尔瓦特呆一周,预计九月一日出发。我想可以趁这段时间到客厅里熬夜写作。我平常在自己的房间里写写东西,可是到了半夜,我的身体完全禁不住床的诱惑,最后我只得去休息,而且我的房间里也没有气灯。

我最近正在抄写全本《师主篇》,这是我从科尔叔叔那儿借来的法文版。这得下许多功夫,但我不知道除此之外还有什么好方法。这是一本庄严而神圣的书,写这本书的人一定有一颗上帝般的心。就在几天前我突然迫切地想看这本书,像是一种不可抑制的渴望,可能是最近我一直在看卢伊佩雷兹的石版画的缘故。

这周门德斯出城办事,于是我终于可以利用闲暇时间去特里普房[47]看看伦勃朗的蚀刻版画。你说,一个像父亲这样的人,一个总是要在深夜提着提灯走上好远,为了去探访那些病重或将死之人,与他们交谈;他告诉他们有这样一个人,这个人的话语在充满苦难和折磨的夜里宛如一盏明灯——你说,像父亲这样的人看到伦勃朗的蚀刻画时该有什么想法?就比如那幅《逃亡埃及的夜里》。

我终于找到了伦勃朗在布里街住过的那栋房子。

不知怎么的,这一整周我的脑袋里都是居勒·古皮的《第五届青年市民》和根据这幅画创作的蚀刻版画。在伦敦的时候,我曾把这幅画挂在屋子里。这幅画有着显著而独特的艺术风格,一定还会有更多的人将受到它的影响和启发。

那些描写法国大革命的画作:《吉伦特特党人》《恐怖的最后受害者》还有德拉罗什[48]的《玛丽·安托瓦内特》,还有像米什莱和卡莱尔写的书,以及狄更斯的《双城记》,它们在一起形成了一个多么美妙的统一体。这些作品之中都有某种耶稣基督复活的精神,这种生命——它看起来已经死亡,可是它并没有死,只是睡着了。

我应该进行大量的阅读,但也许还不是现在,虽然我知道这用不了多长时间,因为我正忙着探究基督的世界。我向教会寻求帮助,有时也会投向书本,只要有时间,我都会去书店找点事做。

看吧,圣诞节前的黑暗已经临近,在那之后就是圣诞节了;就像是黑夜里流水击打着岸边的岩石,而被岩石遮挡的房屋里依旧散发出和蔼的灯光。

我抓紧时间工作和学习,这样才有把握通过考试。我凡事都咨询门德斯,因为我想根据他的方法,依照他的计划来安排我的学习。拉丁文和希腊文课程都很难,但它仍旧使我感到快乐,因为这正是我所渴望和热爱的。我可能不能再熬夜了,因为叔叔已经严禁我再坐到那么晚。可我还记得伦勃朗的版画下面的字:“夜深了,光依旧在散播着它微弱的光芒。”我留着一盏小气灯,让它整夜地亮着,不过只烧很少的气。我时常躺着,看着微弱的亮光,计划着第二天的工作。

我去斯特里克叔叔家里,同他和阿姨聊了好久,因为门德斯几天前来过。(人们千万不可以轻描淡写地谈论天才,尽管人们相信世界上的天才比许多人所设想的要多得多,但是门德斯的确是个非常杰出的人,我会永远抱着荣幸和感激与他交谈及接触。)我很高兴,他没有在叔叔面前抱怨我,但叔叔问我是不是觉得这份工作很难,我必须承认要做好这份工作的确有些困难,不过我会尽全力,不管怎样都像个男人一样坚持下去。他要我一定保持信心。我希望爸爸会对我的所作所为感到满意。

现在还剩下那可怕的代数和数学问题,圣诞节后我必须补补这两门课了。我一直想找一位代数老师,现在找到了,他是门德斯的堂兄弟泰克塞拉·德·马托斯,在一所犹太救济学校里教书。他说我们大约在明年十月就可以为考试做好充分的准备,这给我些许希望。如果我通过了考试的话,我就能比预计更早地结束课程,因为刚开始的时候他们告诉我这四门课程至少得花两年时间。

现在我正在学习,虽然会有更多的开销,但这件事必须得做好;这就是为了生活而奋斗所要付出的代价,不多也不少。无论是谁,只要他经历过这些学习的过程,并且坚持到底,他就永远不会忘记,这种努力和奋斗是一生都值得珍藏的记忆。凡是想争取到一定社会地位的人,必然会经历一段困难和磨砺的时期。成功就取决于日常的琐事。一个人在考试中少说或者少写了一个单词就有可能招致失败。愿上帝赐予我智慧并且应允我以我所热爱的事业:希望我能尽快完成学业并且被授予圣职,这样我就能履行我作为牧师的实际责任。

昨天,我在清晨的礼拜仪式上听到一段关于“我将永远与人们一同斗争”的布道,说的是在经历了失望和悲痛之后会出现一段时期,在此期间我们最诚挚的渴望和祝愿都会实现。会不会有这么一天,你可以在某个小教堂里听我布道?

又一年过去了,在这一年里发生了许多事,我怀着感激的心情重新思考着这一年的经历。当我想起在布拉特先生那工作的时候,又想起现在在这学习的这几个月,总的来说,这是两件极好的事情。

暮色正在降临,狄更斯称之为“神圣的暮光”,他说得没错。神圣的暮光,特别是有三两好友比肩同坐,心境和谐,大家此刻都像变成了作家似的,将那过去的和新近的故事从记忆的宝库中取出来,你一言我一语地说个遍。伦勃朗当然是明白的,从他那宝贵的心灵里装着太多的东西,他作过一幅素描,是用褐色墨汁、炭笔和墨水勾勒的一栋坐落在伯大尼的房子。

从我的窗前向外看,院场里的景色真是美极了,看那条杨树绿荫小道,细细的枝芽从那纤细的枝干上探出,在灰色的夜空中显得格外精致,还有那水中的仓库,已经有些年代了,它就像以赛亚书里写的那“旧池塘里的水”一般寂静。仓库那靠水一面的墙壁早已饱经风雨的侵蚀、流水的冲刷,变成了浓绿色。更远处有一座被篱笆围成的小花园,周围种了一圈玫瑰丛。院场里到处是工人的黑影,还有跑来跑去的小狗。

如果一个人还有一个在地球上行走和生活的亲生兄弟,这对他是有些好处的。当一个人有许多事要想,有很多事要做的时候,他有时产生这样一种感觉:我在哪里?我在做什么?我要到哪里去?——如同眩晕一般。这时如果出现这样一个熟悉的声音,或者甚至是熟悉的笔迹,你又会立刻感到踏实起来。

父亲来过,我非常高兴他能来看我。对于我来说,这一趟最美好的记忆是我跟父亲一起待在房间里的那个早晨,他给我提了一些工作上的建议,我们又聊了些别的。你可以想象短短几天的时间过得多么快,转眼就到了我在车站为他送行的时候。我一直看着火车驶去,开始的时候火车还在我的视线里,不一会儿就只看得见那烟雾。我回到家里,父亲坐过的椅子还在小桌旁,桌上还放着我们前一天讨论过的书和抄本。虽然我知道不久后我就要见到他,可我还是哭得像个孩子。

圣尼古拉斯节那天,门德斯送给我一套克劳狄的书,这套书写得很好,风格很严肃。我给了他一本《托马斯·肯皮斯:效法基督》,在扉页的空白处我写了一行字:“对于他来说,世上没有犹太人或希腊人之分,没有仆人或主人之分,亦没有男人或妻子之分,耶稣基督就是一切,他寓于万物之中。”

这周我和门德斯一起聊了聊关于“憎恶自己生活的人不能成为我的门徒”这一论述。门德斯坚持认为这种说法太过强硬了,而我却觉得这不过是对简单真理的一种阐述。肯皮斯讲到认识自我和厌恶自我时不是也说过一样的话吗?当我们看到别人做得比我们多,过得也比我们更好时,我们很快就开始憎恨自己的生活。你看托马斯·肯皮斯,他用如此简单明了的语言,怀着真诚和爱写下了这本小册子,这是任何作家都无法比拟的。或者我们从另一种维度上理解,去看看米勒的画或者居勒·杜普荷的《大橡树》,也是一样的。

科尔叔叔问我是不是不喜欢杰洛姆[49]的《芙丽涅》,我告诉他我宁愿看以赛列[50]或者米勒画的家庭妇女,或者爱德华·法赫画的老妇人,像芙丽涅那般美好的躯体又有什么用呢?动物也有身躯和线条,甚至比人类的还要更美,而且物种更丰富;至于灵魂,活在以赛列、米勒和法赫画里那些人的灵魂,这是动物永远都不会有的。生活让我们的躯壳饱受折磨,而我们的精神不是也变得更加丰富而充实吗?对于杰洛姆笔下的那幅画像我无法产生共情,因为在其中我看不到灵性,而一双有着劳作痕迹的手比他画里那无瑕的躯体要美得多。

那样一位美丽的姑娘和帕克、托马斯·肯皮斯这样的人还有梅索尼埃里画的那些人始终是不同的,就像一仆不能服侍二主,一个人不会同时爱上如此不相干的两样东西,更不会同时推崇这两种东西。然后,科尔叔叔问我,难道我对漂亮的女士和年轻的姑娘丝毫没有爱慕之情吗?我告诉他,那些看起来丑陋、衰老、贫穷、总是郁郁寡欢的人似乎更能吸引我,我宁愿主动去接触他们,这些人在经历过人生的悲欢后真正得到了心智和灵魂。

上周日我和扬叔叔一起度过了非常愉快一天。我很早就起床了,然后去了法国教堂,这次来讲道的是来自里昂附近社区的一位牧师,他来为一个福音遵道会募捐。他讲道的内容主要是工厂工人日常生活中的一些小故事,虽然他说话有些吃力,不过很有效果,因为他的声音是从内心深处发出来的,只有这样的话语才有震撼心灵的力量。

父亲建议我尽量结交一些熟人。这两天我一大早就起来画《保罗旅行地图》,我想把它送给加格奈宾牧师,因为我想如果能带点东西去拜访他或许会给他留下更深刻的印象,因为他是个很有学问的人,如果他能看到我的真诚,他以后兴许会给我一些指导。有时我会不安,我想得到些有用的建议,因为我实在很怀疑我到底能不能成功,我到底能不能通过那些考试。如果早点开始准备或许会更容易些。的确,我可以更加努力地学习和工作,也可以更专注,那些大家关心的事对我而言没有任何吸引力,但毕竟工作和学习也实实在在地耗费着我的全部精力。即便我失败了,我想在身后留下努力过的痕迹。

一天,一个人去到教堂,问道:“有没有可能是我的热情欺骗了我,让我选择了错误的道路,其实我并没有准备好?哎!要是我能从这种不确定性中解脱出来,要是我清楚地知道我最后一定能克服困难,我一定会成功,那就好了!”然后,一个声音回答他道:“如果你确实知道,那你会怎么做?——现在就行动起来,好像你确实知道一样,这样你就不会感到迷惑了。”于是那个人头也不回地走了,带着坚定的信念,他回去继续工作,不再怀疑,也不再犹豫。所以我也得奋力前进,因为无论是停留在原地还是回头都已经不可能了,那样反而会使事情变得更加困难,到最后免不了要重头再来。

世上有太多的事情需要去学习、去了解,尽管他们常常安慰我,可时不时的,我还是会感到焦虑不安,要缓解这种情绪只有继续工作,没有别的办法,显然这是我的职责。既然是职责所需,我将不遗余力。

关于责任以及如何才能实现目标,我们已经说的很多了,得出的结论是:首先,我们得找到稳定的工作和一个自己愿意为之倾尽所有的事业。这是很明智的,因为生命短暂,时光流逝;如果一个人精通并且了解某项事物,那么他同时也就有了洞察和了解其他事物的切入口。

要在心里有结局的概念,一个人经过一生的辛苦和努力得到的胜利比过早地轻易得到的胜利要好。那些虔诚地生活,即便遭遇了困难和失望也没有被打倒的人,比那些总是在风雨前出海的人更懂得人生的光荣与意义。要记住,世上没有容易的事。

至于我,我一定要成为一名好牧师,要懂得一些生活的道理,讲的话兴许还能帮助到别人,我有相对较长的积累时间,信念也日益坚定,或许在我要给别的讲道之前有这样的准备是件好事……只要我们真诚地活,一切都会变好的,我们必然要经历真实的痛楚和绝望,也许还会做错事、犯下罪行;但不过是犯了些错误而已,所有的经历、所有的痛苦都确实发生过,勇敢向前、永远保持激昂的生命力比心胸狭窄和过分谨慎要好得多。博爱是好事,因为其中蕴藏着真正的力量,爱得多的人就会表现出更多的爱意,他就能成就得更多,怀着热爱去做的事不会有错!

一个人如果继续忠实地爱着那些真正值得爱的东西,而不把自己的爱浪费在那些无关紧要、毫无价值且毫无意义的东西上,那么不久以后他的心智会更加开朗,更加坚强。时不时地深入到社会当中与他人交谈是件好事,有时候人们甚至不得不去参与社交;但也有些人宁愿独自安静地工作,他不需要太多的朋友,这样的人与世界和人群保持着一定的距离,他们是最安全的。甚至是在最精致的圈子里,周围环境也极为舒适安逸的情况下,一个人也必须像隐士般保持着原本的品质,否则他就会失去自我;我们灵魂中的火种千万不能熄灭,要让它持续燃烧。选择贫穷并且安于贫穷的人为自己找到了一个宝藏,他们会一直听到那从良心里发出的声音;谁听取并且遵从那个声音的指令,谁就会得到一个好朋友,永远不会孤独,因为那声音是上帝最好的礼物。

听到你对巴黎的第一印象,我有些好奇。事实是,第一印象常常是会变的,就像我们很了解一天当中既然有壮丽的黎明,就也会有漆黑的午夜和灼热沉闷的正午。但就像早晨总是令人感到愉悦,第一印象也是如此:即便随着时间的推移,第一印象还是保留着自己的价值,时不时的,我们会发现它们毕竟是对的,于是我们对事物的感觉又回归到第一印象中去了。

早晨,当你顺着街道往蒙马特走的时候,你会看见许多小作坊和小屋子,他们会让你想起《一个箍桶匠》这幅画,偶尔看看这样一些简单的画面也是不错的。你会看到那么多的人,因为不同的原因偏离了本性,失去了他们本来的生活和丰富的精神世界;你还会看到许多生活在不幸和恐惧中的人们。在晚上,你看到各种各样游荡着的黑影,有男人也有女人,他们是行走着的黑色恐怖,没有语言能够描述他们的苦难。

今天我顺道去拜访了科尔叔叔,他告诉我多比尼去世了。这个消息真的令我很难过,就像我听到布莱恩去世的消息的时候(他那幅《万物颂》还在我的房间里挂着),如果好好品味他们的作品我们会发现,这些作品对我们产生的震撼远比我们意识到的要深刻得多。我想,在生前就意识到自己的确做了些有用的事,知道至少在一些人的记忆中,自己的精神可以凭借着作品延续下去,并且后来人能够从中有所借鉴,这必定是件好事。一件好的作品——它或许不会成为永恒,但其中蕴含的思想一定是永恒的,而这幅作品也一定会长久地流传下去;即便出现后起之秀,他们也不过是跟沿着先辈的脚印继续走下去,作品的内涵不会改变。

1878年7月,埃顿[51]

我借着一盏提灯的灯光写作,蜡烛就快燃尽了。上周父亲和我一起去布鲁塞尔,同行的有艾勒沃斯的教士琼斯先生。我们见到教士德容先生,还有佛兰芒传道士培训学校的院长波克马先生。这所学校有一个为期三年的学习项目,你知道,这要是在荷兰至少得花六年时间。而且他们允许在读期间申请福音传教士的工作。他们需要的是能够以通俗的方式传道讲经的才能,要对人们有吸引力,要简单有趣而不是长篇大论;他们更重视在实际工作中的适用性,更注重由心而生的信仰。现在仍然有许多困难需要克服,想要严肃而富有情感、流畅而自在地演讲需要漫长的练习过程,不能一蹴而就;要说的话得有实在的意义,传递一种责任感,还要有说服力,能够引起他人聆听的兴趣,这样,他们才会尝试让信仰在真理中生根发芽。

那些来自布鲁塞尔的先生们想要我先去上三个月熟悉环境,但这样花费太大,而我实在不想再负担多余的开销了。于是,我目前先留在埃顿做些准备工作。趁我还有时间,我想多写些文章,想必日后会派上用场。昨天我写了一篇关于芥末籽的寓言故事,足足有二十七页,我希望写得还不错。我现在正在写一篇关于伦勃朗的画的文章,是卢浮宫里那幅《木匠之屋》。

我们从津德尔特回来的那个晚上,父亲与我散了会儿步。红日落霞,依稀显现在松树的枝丫当中,水塘倒映出此刻的夜景;看那荒地和那黄的、白的、灰的沙地拼凑在一起如此和谐,充满感染力:——看,生活中(我们的内在也是)总是会有一些宁静和动人的时刻,而且我们的人生就像是一条穿过荒野的路,不过也不完全如此。

这个时节的田野真美啊!人们正在收割谷物,土豆逐渐成熟了,它们的叶子也慢慢凋零,乔麦田里盛放着白色的花簇。这里各种各样的工坊看起来都如画一般,尤其是在那月光下;而那些劳作的工人和工匠啊,在他们的维度里,在他们各自卖命的工作中,他们都用自己独有的语言说着一样的话,只要我们仔细听就会听得到,他们在说:“趁着白天赶快干活吧,到了晚上可就没法儿工作了。”

就在这时,清路工正赶着那衰老的白马,乘着他们的二轮马车往家里去。马夫们穿着脏到发硬的衣服,他似乎已经深深地陷到贫穷之中再也无法抽身,比德·格鲁大师画的《穷人的长椅》里面那一排,或者该说那一群穷人还要贫苦。我常常感到震惊,这实在是太奇怪了,每当我们看到无法描述的画面和无以言状的绝望——那种孤独,贫穷和凄苦,万物的尽头和他们的结局——于是我们就想到上帝。

前两天,我用钢笔和铅笔临摹了埃米尔·布列顿的《一个星期天的早晨》。我多么喜欢他的作品啊!我很高兴你找到了填补精神生活的东西。这就是艺术的作用,艺术家用他的内心、智慧和灵魂创作,他的所言所行都充满了灵气和生活气息。艺术是如此博大!如果一个人能够记住他的所见所闻,他就永远不会枯燥,永远不会感到孤独,也不会孤单。

我应该试着把我在路上看到的东西用一些简单的速写记录下来,但这样似乎会耽误我干正事,所以最好还是不要了。我潦草地画了一张素描,叫《在采矿》。画得实在很一般,我画这幅画是因为这里随时可以见到许许多多在煤矿里工作的人,他们真算得上是很有代表性的“典型人物”。离路边不远处有一幢小房子,这里有一间小客栈紧挨着大煤棚,工人在午餐时间会到这里吃面包,然后喝几杯啤酒。

我在英格兰的时候曾经申请在一个矿场里做福音传教士,不过他们根本不理会我,还说我至少得到二十五岁才行。“光,起于黑暗”不仅是《福音书》,也是整部《圣经》的基本思想之一。没有黑暗,就没有光明。那么,谁最需要听到这些呢?经验证明,是那些行走在黑暗之中的人,那些隐藏在地下的人,就像煤矿里的矿工,他们会被《福音书》深深地震撼,于是相信它。

现在,在比利时的南部靠近法国边境的地方,在蒙斯附近一个叫波里纳日[52]的社区,那里绝大部分人口都是在大大小小的煤矿里工作的矿工。我很想去那里做一名福音传教士,把《福音书》讲给那些穷人——也就是那些最需要它的人,这对工人来说也是非常合适的——而我可以在工作日这几天都全身心地投入到传教中去。如果我安心地在这里干上三年,悉心学习和观察,等我回来的时候就会有东西可讲,而人们也会愿意听。我很有信心。我要为我的三十岁做好准备,我需要从现在开始学习,有一段特殊的经历,以此帮助我更好地驾驭这项工作,我会更成熟。

教士德容先生和教士彼得森先生对我三个月的考察已经结束了。我同教士德容先生和波马克院长已经谈过了,他们说我无法享有与佛兰芒本地学生相同的入学条件——这意味着我需要更多的经济支撑才能留在那儿,而我现在根本没有任何经济来源。

所以我大概很快就要开始着手那个波里纳日计划了。

如果不相信上帝或者不信仰上帝,生活大概会很难;因为那样的话,我们很容易失去勇气。

1878年12月,波里纳日

在波里纳日看不到画;总的来说,人们甚至不知道什么是画。尽管如此,这片村庄可是美得像画一般,一切都在诉说,万物都富于个性。晚些时候,大雪将地面覆盖,到处都让我想起农民勃鲁盖尔[53]的中世纪画作,没有人比他更了解红与绿,黑与白所能创造出的奇妙效果。街上空荡荡的,满是带刺的灌木,还有那尽是树疙瘩的古树以及它那奇异的根茎,简直和丢勒那张蚀刻版画《死亡和骑士》里的小路一模一样。

几天前的傍晚,我看到一群矿工踩着白雪回家的场景,那可真稀奇。这些人黑极了。他们从煤矿里走进日光下,看起来就像刚刚打扫完烟囱。他们住的地方都非常小,大概只能叫棚屋。他们分散在空旷的街道上,有的在树林里,有的在山坡上。各家各户的屋顶上都长满了苔藓,夜里,小窗格里透出几缕温柔的灯光。

在煤矿的入口周围,人们到处都能看到大大的烟囱和成山的煤堆,这就是所谓的“煤田”。波斯布蒙的大幅素描《绍德方丹》很符合这里的气质,不过这里到处都是煤炭,而在绍德方丹到处都是铁。

就像在布拉班特到处都是矮橡木丛,荷兰是杨柳,而在这儿,公园里、田野中、草地上到处都是黑刺树篱。加上雪的渲染,树篱就如同白纸上写的黑字一般,远处看起来就像《福音书》的书页。

我租了一间房,本想把它变成我的住处,但现在我仅仅用来工作和学习,因为父亲认为我目前还是跟丹尼斯合住比较好,我也是这么想的。我依旧在墙上挂了几幅画。

矿工讲的话很难懂,但如果你能说一口地道的法语,而且说得又快又流利,那他们还是可以听懂的,因为那样听起来就跟他们的方言很相似了,他们说话也是很快的。

我已经在公开场合发表过几次演讲,一处是在专门用作宗教事务的一个很大的议事厅,另一处是在矿工的村舍,晚上的时候他们在这里开会,也叫开《圣经》讲座。我还在像是马厩的那种小棚屋里帮忙举行过一次宗教仪式,你可以看到,这里一切都非常淳朴,也非常原始。在这周的一次讲座上,我的经文是《新约》第十六章第九节——“晚上,保罗在幻想中看到面前站着一个马其顿人,那个人乞求道:来马其顿帮助我们吧。”他们聚精会神地听着,而我试图描述那个马其顿人的模样:他是多么需要福音书的慰藉以及多么渴望受到唯一的上帝的启迪。我们可以想象,他脸上的皱纹写着他的悲哀、痛苦和疲倦,他毫无光彩和魅力可言,可却背负着一颗不朽的灵魂,他寻求那不会永远腐烂的食物,即“上帝的话语”。在《师主篇》里,上帝应允人们谦卑地活,要去经历人生,不要追求什么高尚的目标,要适应卑微,要从福音书中学会谦恭和朴素。

这里的人很天真,没受过什么教育。他们基本不识字,但他们又很聪明,干活时既勤劳又敏捷,他们勇敢而直率,身材不高却有着宽厚的肩膀,深陷的眼窝里散发出忧郁的目光。他们很能干,做起活儿来极其卖力。他们的神经很敏感,没有说他们软弱的意思,而是情感非常细腻。他们对于那些企图凌驾在他们之上的人有着天生的仇恨和不信任感。要同烧炭工相处,你就得有烧炭工的气质和性情,不要装腔作势假装什么都懂,否则你永远无法接近他们,更无法得到他们的信任。

我刚刚在一个烧炭工的家里拜访过一位小老太太。她病得很重了,可还是很有耐心,满怀信念。我和她一起读了一个章节,然后和大家一起祷告。这里的人们性格中的简朴和天性中的善良实在是很典型,就像在津德尔特和埃顿的布拉班特人一样。这里会勾起一个人对家乡的思念之情。离家的人会思念故乡,而外乡人来到异乡,想家的同时也会尝试把这里当作另一个家。愿上帝保佑我在这儿得到一个长久的差事,那样的话我会非常非常开心。

这里出现了许多伤寒和恶性热的病例,他们把这叫作“这该死的热病”,得了这种病的人很不好受,他们会做噩梦,有时会神志不清。有一家人全都染上了这种病,他们几乎得不到任何帮助,只有病人之间相互照顾。

得了热病的矿工后来都变得非常消瘦而且面目惨白,他们看起来疲惫而憔悴,饱经磨难,比相同年纪的人苍老得多;总的来说,那些妇女精疲力竭,像一枝凋零的花。煤矿周围是矿工的小屋,烟把那些枯木熏得发黑,附近还有许多带刺的树篱、粪堆、灰渣堆和没用的煤渣。马里斯一定会把这里画成一幅漂亮的画。我最近要试着画一张速写。

不久前,我进行了一次非常有趣的探险。我在一座矿山里呆了六个小时。这是附近最古老也是最危险的矿井,叫作马尔萨斯。这座矿井名声很不好,因为有太多人死在了这里面,有在上下矿井的过程中死了的,还有因为毒气、瓦斯爆炸、地下水、旧管道破裂等情况死在里面的。矿井里很暗,给人一种忧郁的感觉,第一眼看上去一切都很荒凉,还有些诡异。我有一个和蔼的好向导,他已经在这里工作了三十三年,他耐心地向我解释这里的一切,好让我明白矿井里的生活。

于是我们一起下到矿井里,大概到了七百米深的地方,探访地下世界的神秘角落,位于出口最远处的梯段工作面和平台(就是矿工工作的小暗室)被叫作藏身处。如果有人以梯段工作面画一幅画,那一定会是一幅别开生面的作品,因为从没有人听过或者见过这东西。想象一下,在原木支撑的狭小低矮的通道里有一排小小的工作间。每一个工作间里有一个矿工,穿着一身又脏又黑的粗亚麻工装,他们在一盏小照灯发出的昏暗的灯光下忙着挖煤。在一些房间里,矿工可以站直工作,另一些则只有躺在地上。这里的布局多少有点儿像地下监狱里阴暗的通道,或者是工厂里的一列挤挤攘攘的小型织布机,又或者是一排农民家里那种烘烤用的炉灶。在一些工作间里有地下水渗了进来,矿工那照灯的灯光也产生了奇异的效果,在灯光反射中,这里看起来像是一个钟乳石洞穴。一些矿工在梯段工作面劳作,另一些把挖出来的煤装进马车,这主要是孩子的活儿,有小男孩也有小女孩。在这地下七百米的地方也有一个马厩小院,里面大约有七匹老马。

就像在岸上的船员会想念大海一样,尽管在外有各种各样的危险和困难威胁着他们的生命,矿工也一样——他们宁愿在地下也不愿在地上。这里的村庄看起来杂草丛生、毫无生气,像是一片被遗忘的土地。因为生活不是在地上,而是在地下进行着。一个人或许在这里生活了许多年,但他只要没有进入到矿井里,他根本无法得知这里的真实情况。

我最近忙得不可开交,日子一天天过去,我却没有一点可以用来思考的时间,从前吸引我的东西我也顾不上了。

今晚天气稍微暖和起来了,我无法告诉你那被融雪覆盖的丘陵是多么美;现在,雪渐渐地融化了,植满绿色谷物的黑土地又出现在我的视线中。对于我这样一个外国人,看着这些密密麻麻的窄路和数不清的搭在凹地处的矿工小屋,这里的村庄就像一座迷宫一般。你可以把这里比作一个类似于席凡宁根的小村庄,尤其是那些小巷,或者是布列塔尼的那些村庄,就像我们在画里看到的。

不久前,大概在晚上十一点,我们这里有过一次强暴雨。就在我的屋子旁边有一个地方可以远眺波里纳日的大部分地区,这里有不少烟囱,高高的煤堆,矿工的小农舍,日间有不少急忙来往的黑色人潮,就像巢穴中的蚂蚁;远处,黑色松木衬出白色农舍的轮廓,一座老磨坊的更远处是一些教堂的尖顶。渐渐地,一团迷雾笼罩在城市上方,厚重的阴影呈现出绝妙的明暗效果,让我想起伦勃朗或米歇尔或罗伊斯达尔[54]的画。

但是在那夜色漆黑风暴降临之时,闪电产生了一种奇妙的效果,它不时乍现,点亮整座城市。不远处,有一座巨大的黑色矿山——那是马尔萨斯,孤独地屹立在那广阔的土地上。这着实让人想起那诺亚方舟,它在洪流中被倾泻地大雨打得摇摇晃晃,闪电点亮了它的轮廓,那时的它或许就像马尔萨斯现在这副样子吧。这场风暴给我留下了深刻的印象,以此为启发,今晚我在圣经讲座上就描述了一次沉船事故。

最近我又到画室里去了,那是教士皮特森先生的画室,他的绘画风格比较接近肖夫豪[55]和霍彭布劳尔,他对艺术有不错的见解。他想要一张我的给矿工画的速写。我经常练习素描到深夜,一方面是想留下些纪念品,另一方面是想把在这里看到的东西和自然生发出来的想法巩固一下。

春意将近,这为绘画带来了许多新的素材。这个冬天以赛列又做了些什么呢?莫夫和马里斯怎么样?他们在这里会发现多少能够加以采纳和运用的东西啊!一匹白马拉着车厢,从矿山带着一个受伤的矿工回家,这种情境让我想起以赛列的《失事》。这里的每一个场景都有某种震撼人心的力量。

一幅莫夫、马里斯或者以赛列的画比大自然本身能够讲述的要多得多,而且讲述的主题更清晰明了。“艺术是人类对大自然的注解。”我至今能找到的对艺术的最好定义是:自然、真实、本真;但还需要艺术家为其附加一定的意义、概念和气质并加以表现,从中艺术家得以解脱,获得自由,寻求答案。

文学也一样。这些天我一直在读《汤姆叔叔的小屋》——在世界上一些地方,奴隶制依旧盛行——在这部精妙绝伦的作品中,艺术家将问题置于全新的视角,充满智慧地探讨奴隶制这个严肃而重要的话题,同时对于受欺压的穷人的真正福祉给予了极大的热忱和关怀,正是这样,人们才一次又一次地重新翻阅它,而每一次都能从其中找到些新东西。

谢谢你来看我,我们在一起的那些时光至少确认了我们都还活在这个世界上。再见到你,和你一起散步的感觉同以前一模一样,生活似乎也变得美好,变得值得珍惜,我感受到许久以来没有过的欣慰,我似乎又实实在在地活着,因为我现在似乎对生活越来越无所谓,它逐渐失去了色彩,变得没那么重要了,至少看起来是这样。

就像其他人一样,我也需要爱恋与友谊,需要感情,需要亲密的交往,我不是石头和铁做的,所以就像所有聪明而诚实的人,我无法忽视这些感受,我时常感到空虚和对更深层的精神需求的渴望。我告诉你这些是想让你知道你的到来对我实在是有很大的好处。

目前我还不打算回家,我更倾向于留在这里。或许的确是我的错,是我还没有把一切计划好。所以就这样吧,不管我内心如何抵触,也不管这一条路是多么难走,我想我要去埃顿待上几天。

当我满怀欣喜地回忆起你来的这些日子,我不由得想起我们之间的谈话。我以前也听过这些话,而且还不少。那些为了改善和改变目前的情况所做的计划,说要储精蓄锐,然而,别生我的气,我担心——因为我也听从过这些建议,但是并没有得到什么结果。即便有些事一次又一次地被拿来讨论,可是到最后它们不都被证明是行不通的吗?

在阿姆斯特丹的那些事可是清清楚楚地躺在我的记忆里!你自己也在那,你应该知道我们是如何反复地讨论、争论、思考那些事情,我们站在好的出发点理智地探讨,然而得到了多么惨痛的教训,那些保证现在看来又是多么可笑!那是我所经历过的最煎熬的时期。跟那比起来,这穷苦的村庄,这未开化的环境,这些艰难而满腹愁闷的日子已经令我很满足了!我担心如果再听从那些善意而明智的建议,事情又会变得像以前那样。

这种经历太可怕了,那些痛苦、悲伤和折磨实在太残忍,我希望你不用经历这些,不要想着从昂贵的代价中汲取教训。如果不从这种代价当中汲取经验,那该从哪里学习呢?就像老话说的,试着去“达到眼前的目标”。确实,我对目前的目标已经不感兴趣了,曾经的野心已经逐渐消退,而且即便它们以前看起来听起来都还不错,可是现在我已经转向其他角度看待这类事情了,尽管发表这样的看法是绝对不被允许的。不被允许,是啊,就像传福音者弗兰克非要谴责我,就因为我说约翰·安德里教士的布道比那些罗马天主教神父的布道更有激情。我宁愿自然死亡也不愿听学院的鼓动时刻准备着献身,再说,有时我从一个割草人那里学到的东西比在希腊文里学到的更有用。

为了我过得更好——难道我不想吗?我多么希望我比现在过得更好。但正因为我渴望这样的生活,我担心这些所谓的解决方法比目前面对的问题更糟糕。要是你觉得,我听从你们的建议生活就会变得更好的话,那你就错了。是去做一个雕刻账单和名片模板的刻工,做一个记账人,当个木匠修理修理给窗外的雨蓬还是把我的生命奉献给烘烤面包的生意——还是别人建议的差不多的差事(这些东西怎么都找到了我头上)?但是你说:“我给你这些建议不是想叫你真正去做这些事情,而是因为我担心你已经陷入这种舒适懒散的生活中,我想说的是你必须结束这一切。”

我可以说这种“懒散”不同于普通意义上的懒散吗?在这件事上要让我为自己辩护是有些困难,但是如果你始终没办法用另一种眼光来看待这件事的话,我只能感到非常遗憾。我也不知道如果我为了反驳这项指控而听取你们的意见,比如去做一个面包师,这样是对还是错。如果我答应了,这倒是一个果断的答复(就像人们总是觉得学做一个面包师、理发师或者图书馆管理员就像一道闪电那么快),但同时也是很愚蠢的决定,基本上就跟一个人被指责骑驴很残忍之后就立刻爬下驴然后扛着驴接着往前走这种行为差不多。

好了,现在不说玩笑话了,我当真觉得如果我们之间的关系能够更和谐一点的话,对我们俩都是有好处的。如果我非要把自己想成是你和家里人的累赘,是个没用的人,如果我必须把自己当作这个家庭里多余的人或者是被放弃的人,这样的话我宁愿去死——如果我陷入这种想法,痛苦就会将我淹没,绝望就会缠着我不放了。这是我所不敢想的,我更加无法承受的是想到我们之间以及我们家庭之中的那些不和、痛苦和麻烦都是我造成的。有时这种念头压抑着我,摧毁着我的信念——然后在许久之后,又会产生另一种念头:这只是一场噩梦,或许之后我们就会学会相互理解,然后以一种更好的方式看待这些事情。

但毕竟这还不是事实,不是吗?要是事情并没有变好而是变得更糟呢?许多人无疑认定,相信事情会发生转机是一种愚蠢的迷信。有时在冬季,严寒刺骨,于是人们说:实在太冷了,接下来有没有夏天还重要吗,恶早已战胜善了。但是,无论我们的个人意志如何,苦难的寒冬总会结束,在某一个早晨,风向自然会改变,冰雪便开始消融。把我们的心境和所处的情况同天气状况相比——就像天气不是一成不变的,实际上,天气的存在依赖于变化——所以对于发生转机,我还有一点希望。

目前来说,虽然要重新获得全家人对我的信心可能依旧很困难,尤其是我们这样一个家庭,固守着偏见和当下盛行的那些家庭荣誉之类的原则,这甚至是个不可能完成的任务;但是我还没有完全绝望,虽然会花些时间,但总有一天我们之间一定会重新建立起诚挚的理解。

换羽期对鸟类意味着什么(鸟类的羽毛在一段时期需要换新,会消耗很大体力),逆境和不幸就是人类的艰难时期。你可以停留不前,就被困在那换羽期里,也可以涅槃重生,无论怎样,在这段时期里你都得避开公众的目光自我挣扎一番,这可不是件轻易的事。因此,首先,我最好也有理由离开一段时间,保持一个方便的距离,这样我就可以避开你们的视线了。

我是一个充满激情的人,所以我有时总是会干些蠢事,而事后又时常感到后悔。有时正是需要耐心的时候,我又会冲动地说一些话和做一些事。我想,其他人偶尔也会是这样鲁莽的。那么,事情就是这样,我该怎么做呢?我难道要把自己视作一个成不了事的危险人物吗?我不这么想。要想的是如何尽力把这些激情转移到对的事情上。比如说,我对书本多少有点难以控制的热爱,我想通过读书持续地指导自己,就像我每天都得吃面包一样。当我站在绘画和各种艺术品之中,一种剧烈的渴望就会从我的身体中迸发而出,达到前所未有的程度。而我对此并不感到悔恨,甚至在现在,身处在一片没有绘画的土地,我常常想念那个充满绘画的世界。

我很了解伦勃朗,米勒,居勒·杜普荷,德拉克罗瓦[56],米勒斯和M·马里斯。可是,现在我身边的环境中没有一点他们的踪迹,但是,那种被称为灵魂的东西,人们说那是永远不会消逝的,它会一直存在,一直寻找,直到永远。所以与其沉浸在乡愁之中日思夜想,我不如告诉自己:那片土地,我的艺术故乡,无处不在。我不应该屈服于绝望,我要采取伤感当中那部分积极的情绪。与其在绝望中停滞不前,自怨自艾,不如坦然面对忧郁,并且不断期望着、渴望着、找寻着。所以,现在我有时会认真地阅读手边能找到的书,比如《圣经》以及米什莱的《法国大革命》,去年冬天读的莎士比亚、维克多·雨果和狄更斯,还有哈里耶持·比彻·斯托[57],以及最近在读的埃斯库罗斯[58]。当然还有其他一些不是那么经典的,是几位“未来的大师”的作品。

那些把心智都集中沉浸在一件事情上的人的确是有些难以理解,对一些人来说甚至感到震惊,他们无意间甚至就触碰而且违反了某些规矩、习俗或者社会惯例。然而,真正令我感到遗憾的是,这竟然被视作为一件坏事。举例来说,你知道我有时候不修边幅,这我承认,我也承认人们会觉得这样很粗鲁,甚至有些难以接受。再来看看你,现在也没什么钱,又非常想加入他们的事业中去,除此之外,你还会常常感到痛苦和气馁,有时你是不是也会需要一些独处的空间呢,以便能够全情地沉浸在思考和学习中。

至少有五年——我不太清楚具体的时间——我都没有找到工作,只是到处闲逛。你说:“自从某一刻开始,你开始走下坡路,你堕落了,你什么都没做成。”这是真的吗?

事实是我偶尔还是给自己赚了些够买面包皮的钱,有时候好心的朋友也会给我一些口粮。我已经尽力了。的确,很多人已经对我丧失了信心,我的财务状况也一塌糊涂,未来不过一片黯淡;或许我应该做得更好,但为了赚钱养活自己,我只能牺牲掉我的时间。是的,我的学习也一团糟,几乎是无可救药,而我的占有欲实在太强烈了,我想要的远比我所拥有的要多得多。但难道这就是你说的堕落,难道这就是你说的一事无成?你大概会说:但你为什么不继续照着他们说的做呢?他们想让你继续去上大学。我只能这么回答:那样开销太大了,况且,走那条路的不见得比走我面前这条路更有前途。

我必须告诉你,福音传道者和艺术家一样。这里有一家老牌学院,专横独裁,恐怖气氛日益高涨,实在可憎可恨,里面的人都穿着铠甲,简直是成见和陈规的钢甲。那些人,担任领导时置本职工作于不顾,只想着用那个轮换制度保住自己的部下,巩固自己的地位,进而排除异己。他们的上帝就像是莎士比亚笔下的那个醉鬼福斯塔夫[59],“这就是教堂的内部啊!”的确,有些传道士意外地发现他们对于精神事物的理解跟那些醉鬼没什么两样(如果他们还有人类的情感,或许就会发现这种想法是多么可笑)。

就我个人而言,我很尊重有学识的人,但那些值得尊敬的学士可是少之又少。我现在没有工作,而且我已经好几年没有一份工作了,其中的缘由很简单,物以类聚,那些先生只把职位分给他肚子里的蛔虫,而我还有自己的思想。他们还假意责备我的穿着,事情根本不是那样简单,我向你保证。

你说:“你的宗教观完全不切实际,你对良心的顾虑实在很幼稚。”我认为所有人和人创造出来的东西,只要是关于善与美的,不管是道德和精神内在的美或是崇高之美,都来自上帝;所有人和人创造出来的东西之中的恶都与上帝无关,上帝并不赞扬恶。我一直相信,想要了解上帝,最好的途径是学会博爱。爱你的朋友,爱你的妻子,或是任何东西,只要是你喜欢的,但一定要投入崇高而认真的感情,勇敢地付出和感悟,要试着去更深刻、更细腻、更全面地理解爱。这样你就会感受到上帝,你就会感受到坚定的信仰。

有人喜欢伦勃朗,但说真的——这个人一定了解上帝,而且他一定信仰上帝。有人学习法国大革命的历史——这说明他对此是有某种信念的,他会看到,即便在这种历史大事件的背后也存在着某种无可撼动的力量。有人或许在某个知名大学的短期公开课上痛苦地旁听了几节课,他眼睛所看到的、耳朵所听到的引起了他的注意,他反复思考;结果是,他也信了,他学到的或许比他能表述出来的要多得多。要真正理解那些伟大的艺术家和大师的作品所要传达的真正意义,就需要先理解上帝。一些人把它写进书里,另一些画在纸上。那么,去思考吧,不要停止思考,然后不知不觉,你的思维能力就会超过普通人了。既然我们都识字,那么,就去阅读吧!

还记得去年夏天你来找我那次吗?我们一起在那废弃的矿井边散步,他们把那矿井叫“巫婆”,你告诉我,自从上次我们一起在莱斯维克的磨坊和老运河边散步已经有很久了。“那时候,”你说,“我们在许多事情上达成了共识,”但你又说,“自上次见你,你变了许多,你已经不是从前的那个你了。”其实并不是这样。真正改变了的是我周围的环境,那时我的生活还不是那么艰难,我对未来还有希望,至于我的内在,至于我看问题的角度、我思考的方式,并没有任何改变。要是说有什么变化的话,那就是我对于我的想法、我的信仰以及我所热爱的东西比从前更加坚定。

如果你认为我对伦勃朗、米勒、德拉克罗瓦以及其他人的热情已经不如从前,那你就错了,我现在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爱他们。但是,你看,有些东西就是这样,你愿意去相信它们、去爱它们。在莎士比亚那里你会看到一些伦勃朗的影子,在米什莱那里会感受到科雷乔[60]的气质,维克多·雨果那里也有一些德拉克罗瓦的感觉,而在《福音书》里你似乎又可以看到伦勃朗,或者说伦勃朗的作品里也有一些《福音书》的感觉,随你怎么说。在班扬[61]的书里你也能感受到米勒的气息,在哈里耶持·比彻·斯托的书里仿佛又能看到阿里·谢弗。

你现在可以原谅我这样一个诚心钻研绘画的人了吧,你也该承认热爱伦勃朗实际上与热爱书本一样神圣,我甚至认为绘画与文学实际上是相辅相成的。我很喜欢法布里修斯[62]的一张男性肖像,就是那次我们一起去哈勒姆博物馆的时候让我们驻足许久的那幅画。我也很喜欢狄更斯《双城记》里的那位悉尼·卡尔顿。天呐,莎士比亚的文字怎么会那样美!他是如此神秘!他的文字和气质简直就像艺术家的画笔,震颤着,伴随着内心的狂热和激情。人们一定要学会理解这样的作品,就像一个人一定要学着去观察、学着去生活。

你千万别觉得我在逃避,我很忠于这种所谓的不忠,虽然我看起来变了,但我还是从前那个我,我唯一的担忧在于:我如何才能为这个世界做些贡献?我该为什么样的事业而服务,我能起到什么作用呢?我怎样才能获得更多的知识?你看,这些东西一直困扰着我,我感到自己被贫穷囚禁,这让我无法投入工作中去,让我无法得到生活的基本所需。另一个原因是不安和忧郁无时无刻不在与我纠缠,当我需要朋友的关心和浓郁的感情时,我感受到的只有空虚和寂寞;一次又一次的挫败折磨着我的精神,命运似乎给爱的本能套上枷锁,丑恶与厌恶的洪流压得我透不过气。我大声呼喊:“上帝,这样的生活还有多久!”

我该说什么呢?一个人内在的思想何时向外人显露过?我们的灵魂里或许是有一把烈火,可从来没有人想要靠近取暖;路人走过,只看见从烟囱里冒出的一缕烟雾。现在看看,你又该做什么呢?我们得好好照顾身体内的这团火,不时还要给自己的伤口上撒盐,以便时刻保持机警,无论如何着急都要耐心地等待,相信总会有一个人在这烟囱旁边坐下——或许他还会呆上一会儿取取暖?

目前看来,我过得似乎很不顺,其实这样已经很久了,未来大概还会持续一段时间。但既然一切都已经糟透了,或许将来什么时候事情就有可能发生好转。我并不指望会有这样的转机,或许所谓的时机永远不会到来,但如果有一天它终究出现了,我会说:我等得太久了!你会看到,我的付出终于得到了回报。

如果你能看到我不仅仅只是一个懒汉的话,我会很欣慰的。因为懒惰有两种,而且两者之间简直有天壤之别。一种懒惰,是真正的惰性,这样的人缺乏主见,这是他天性中的缺陷造成的。你当然可以把我想成这一类人。对另一种懒惰而言,这样的人并不愿意过懒散的生活,他被困在了某种牢笼之中,而那对于自由行动的渴望将他的精神吞噬殆尽。被正当或不义玷污的名誉,贫穷,致命的打击,不幸与灾祸——就是这些使他成为牢笼里的囚徒。而这监狱也可以被叫作成见,误解,对某件事情的极度无知,不信任以及陈规导致的羞耻感。有时你并不确定到底是什么把我们囚禁在牢笼之中,是什么在束缚着我们,像是要把我们掩埋,尽管如此,你能感受到那些屏障、那些围墙。这样的人或许并不确信他到底要做什么,但他本能地知道:是的,我还有点长处,我的生活毕竟有一个目标,我知道我不会只是个普通人!我感到我的身体里有些东西,那到底是什么呢?

你知道什么东西能让他从这样的监禁中解脱出来吗?是那些认真而深刻的情感。朋友之谊,兄弟之情,爱,这是无上的赐予、这是魔法,它们能轻易地打开牢门。当情感重新建立,生命就会重获生机。

既然已经选择了这条路,我就要走下去;如果我无所事事,如果我停止学习,如果我不再求索,那么我一定会迷失。那我真是悲哀啊。我是这么看的,坚持,再坚持,必须得这么做。但你会问:你的最终目的是什么呢?我的目标会越来越明确,渐渐地,它一定会显现出来,就像随意勾勒的草图变成素描,而素描最终会成为一幅完整的画,我们只需要一点一滴地认真加工、反复思考,抓住那些转瞬即逝的思维碎片,直到最终完成。

让我们说点别的吧。如果我一直走下坡路而你的事业获得起色;如果我失去了情感的维系而你可以得到了更多,我会衷心地替你开心,真的,永远都如此。

任何时候,只要你需要我,只要我能为你做些什么,请记住,我随时听你差遣。虽然现在我们身居两地,而且我们在许多事情上有各自的主张,但是无论如何,总会有一天,总会有一时,我们会需要彼此的帮助。

我最近正忙着临摹米勒的大幅素描,我已经临摹完了《日间时光》和《播种者》。其实我觉得,我这几幅临摹大概是不会让你太失望的。虽然我现在已经有二十幅米勒的版画,但是要知道,如果你能够再给我寄几张过来的话,我也很乐意画些新东西,因为我是真心想学这门手艺。我知道《农耕者》这幅大型蚀刻版画很罕见,但请务必替我留心找一找,告诉我要花多少钱才能买到。我迟早会卖出几幅矿工画像,到时如果赚了钱我一定要买一张。

我的热情不但没有消减,反而更甚,我目前正在临摹《田间劳作》系列,已经画了十张。我应该接着画的,但是我想先完成巴尔格[63]的《炭笔习作》,这是特斯蒂格先生好心借给我的。整整两星期,从清晨到夜晚我一直在画画,一天天过去,我甚至感觉到我的铅笔有了生命力。

我发现我需要向米勒、布列顿、布里翁和波顿这些大师学习人物素描。在一些仿布列顿风格的画作里,我看到一张表现《拾麦穗者》的画——几个正在劳作的深色轮廓映衬着红色的落阳。

我画了一张表现矿工生活的素描:清晨,男男女女冒着雪,沿着爬满荆棘的树篱旁的一条小路走向竖井,微光朦胧中依稀可见他们走动的身影。背景中是那巨型的矿井建筑,旁边是无数的煤渣堆,在天空的映衬下显得昏暗且模糊。我很想把这幅素描重新画一遍,在现在的基础上再改进一番。我的另一幅素描,在很多细节上暗示了矿工回家时的情景,但处理得不是很好,因为是在斑驳的落日前,要画出人物被光线触碰勾勒出的剪影感是很困难的。

我最近在临摹巴尔格的《素描课》,我想在画其他作品之前先完成这些练习。日复一日的练习使我的手和心灵变得愈发灵活,也愈发坚强。这种练习真是大有好处。我时不时会读一些关于解剖学的东西,有时候也看一些透视法,都是特斯蒂格先生借给我的书。这种学习很枯燥,那些书有时也实在恼人,但我还是学得挺不错的。

在我完成那张大幅褐色素描之前,我已经临摹了两遍西奥多·卢梭[64]的水彩画《荒野中的锅炉》。我也很想临摹罗伊斯达尔的《荆棘》,你知道,这两位风景画家不仅风格相似,情感也相通。我最近正在草摹这些画作,没有太大的长进,不过近来的画看起来好多了,我也有信心以后会画得更好。尤其是特斯蒂格先生和你都给我提供了很多好的画作作参考,而且我觉得,目前我还是先临摹一些好的作品,也比没有基础就开始创作要强。但我还是忍不住画一些速写,大幅的,还是画矿工前去竖井的情形,只不过人物的背景要做一些调整。希望在完成巴尔格的其他两个系列的临摹习作之后,我可以开始画一些矿工的画像,或多或少,可以是男人也可以是女人,只要我有一个有性格特质的人物模特,说到这个,这里倒是有不少这样的人。

如果你手头还有那本米歇尔风格的蚀刻画册,我想看看里面的几幅风景画,因为我现在看待事情的眼光和刚学画那时有很大的变化。

你可以看到,我现在正沉浸在绘画的巨大欣喜和疯狂之中。别为我担心。只要我继续画下去,总会走上正轨的。虽然目前来说只能算成绩平平,但我希望现在满是花刺的枝干总会迎来白色盛放的花期,而目前显然还没有到授粉的季节,这种挣扎无异于孕妇的分娩,先有痛苦,才能获得喜悦。我想你宁愿看到我画出些不错的画,也不愿我整天无所事事;或许这也是个办法,这样的话我们俩之间又有了沟通和情感交流的维系,我们又可以彼此帮助。

我前几天搞了一次徒步旅行。我对自己说,你必须去看看古里埃[65]以及居勒·布列顿的工作室。工作室的外部环境很是令人失望,是用砖头新堆砌的卫理公会式的建筑样式,极度荒凉、凄冷、甚至令人生厌。如果我能进去看看的话,我大概就不会在意它的外部环境了。可是我甚至没能进去瞥一眼,因为我没勇气进去介绍自己。我在古里埃附近逛了逛,想要寻找居勒·布列顿的踪迹,或者找找其他艺术家的痕迹,可我只在一个摄影师那儿找到一张布列顿的照片,在一个老教堂的暗角看到一张提香[66]的《埋葬基督》的临摹品。会是布列顿画的吗?我不知道,这张画上没有任何署名。

这里有一家咖啡店,叫作美术咖啡店,也是新砖砌成的屋子,也是一样的荒凉;作为装饰的是一系列湿壁画和壁画,表现的是那位著名骑士堂吉诃德的生活片段。这些湿壁画算是此行略显勉强的安慰,因为它们的质量非常一般。我不知道这是谁的作品。

不过我至少游遍了古里埃,我看到干草垛,棕壤以及近乎于咖啡色的黏土,施了泥灰土(肥料)的地方尽是白色的斑点,对于我们这些已经习惯了黑土地的人而言,实在是很特别。古里埃居然也有煤矿和矿井。黎明时分,我看到他们交接班,不像波里纳日,这里没有穿着男装的妇女,只有矿工,那带着不幸和悲惨的面容已经被矿渣给涂黑了,他们身着蓝缕的工装,其中有一个人披着一件士兵穿着短斗篷。这次旅行几乎要给我累垮了,到家之后我的脚酸得不像样,疲倦得竟然有些精神恍惚,不过我不后悔,因为我见识到许多有趣的东西,一个人总得学着换一个角度看待苦难与折磨,这才是正确的态度。

一路上,我用手提箱里的几幅素描换了些干面包片。但是最后几夜我不得不在露天环境下休息,有一晚我在一辆废弃的拉货马车中度过,第二天早晨醒来霜已经把四周铺得雪白——一个极其恶劣的安身处;有一晚,我睡在一堆干柴上;还有一次,这回好一些,我睡在干草垛上,我搭了个挺舒服睡处,但不久之后,一阵毛毛雨搅乱了这种惬意。

即便身处如此痛苦的境地,我依旧感到精神焕发,我对自己说:无论如何,我会再站起来,我会拿起我的铅笔,我曾经感到灰心丧气,那时我选择放弃绘画,但现在我会一直画下去;自从我下定决心的这一刻起,周围的一切似乎因我而改变,而现在我真正开始学画,我的铅笔也越来越听话。那漫长的挫折和深陷于贫困才是导致我一事无成的真正原因。

这次远足途中我还看到一些织布工的村庄。矿工和织布工与其他工人和手艺人不同,他们形成了自己的一个社群,我很同情也很能理解他们,我真希望什么时候能够把他们画下来;这样一来,这些不为人知,或者说,罕为人知的生活就会被带到人们的视野当中。深渊之中的男人,满是唠叨与哀叹——这就是矿工;另一群人有着矿工梦寐以求的新鲜空气,然而却精神恍惚,像是一个梦游者——这就是织布工。我已经同他们一起生活了两年之久,我对他们的天性和脾气也算有些了解,尤其是对于矿工这个群体,我还是比较了解的。我越是观察,越发现在这些卑微的工人身上有某种感动,又有某种悲哀,他们可以说是最底层的也是最被人看不起的那一类人;在人们的印象中,他们是罪犯和盗贼,我得说这种想象,的确非常生动,但既不符合事实,而且对于他们而言也极不公正。

我见过几幅梅赫容[67]的蚀刻画。你想不想知道一件怪事?你把他精巧而娴熟绘制的素描并排整齐地放到维欧勒-勒-杜克[68]或者其他建筑师的设计图旁。然后你就会见识到梅赫容的功力,因为其他版画会提供一个对照,你可以看到其中的差异。那么,现在你看到了什么?这个梅赫容,即便是在画砖块、花岗石块、铁杠和桥边的栏杆,他都将其注入某种人性和灵魂,似乎为了某种说不出的忧伤而动容。据说,梅赫容有某种爱的能力,就像狄更斯笔下的悉尼·卡尔顿,他甚至会爱上某个地方的石头。

在米勒、居勒·布列顿和约瑟夫·以赛列那里也是一样,人们在他们的作品中也能发现珍珠般珍贵的人性和灵魂,它们以一种更神圣、更具价值的格调表达出来,更具有福音感,如果可以这么说的话。等着瞧吧,或许什么时候你就会看到我也是一名艺术家,虽然我还不知道我能做些什么,我希望可以画出能够体现人性的绘画。但我必须得先临摹好巴尔格的练习册,然后再着手做些有难度的练习。路很窄,门也很窄,只有少数人能找到。

去巴黎,是我最大最热切的心愿。但我连一分钱都赚不到,又怎么能去巴黎呢?即便我努力工作,但距离考虑这一类事情还需要好一段时间,因为我每个月至少需要一百法郎,我必须工作。想要以更少的开销维持生活,那也可以,不过那样生活就很困难了,甚至是妄想。

还是住在这里比较便宜,但我也没办法在目前的这间小房间里待下去了,这只是非常小的一个房间,却有两张床,一张是孩子们的,一张是我的。而现在我正在临摹巴尔格的那些大型画作,我无法告诉你在这小房间里是显得多么局促。我不想打扰其他人的家务安置,他们也已经告诉我隔壁的房间不能用,因为女士要在里面洗衣服。

如果我有机会和一些真正杰出的艺术家成为朋友的话,那会对我有很大的帮助。但是唐突地去巴黎只会重蹈上次到古里埃旅行的覆辙,而且这回可是巴黎,我想我大概又会像上次一样,一心想见到大艺术家正在创作的半成品,到头来什么也没看到。我要做的是好好钻研绘画,学会驾驭我的铅笔、蜡笔和画笔;只要能做到这一点,我在哪里都可以画出好的作品,而且波里纳日简直同老威尼斯、阿拉伯半岛和庇卡底一样美。

每天都有新的困难,但我实在无法告诉你我是多么高兴,我又能画画了。对于这件事,我想很长时间,我一直认为这对于我来说简直是不可能的,我没有这个能力。而现在,尽管我还是能感到自己的软弱,在许多事情上还得依赖别人,但我终于恢复了精神上的平静,我的精力也在逐渐恢复。所以啊,如果你有办法或者找到一些发展的机会,请一定记着我。与此同时,我就安静地待在某个矿工的屋棚里,尽力工作。

1880年10月,布鲁塞尔

你可以看到,我是从布鲁塞尔写的信。因为我想最好还是换一个住处,做出这个决定有许多方面的考虑;首先,这是出于迫切的需要,因为我之前住的那个小房间实在太窄,光线也很暗,那里实在不方便作画。弟弟,如果继续在丘塞姆生活下去,即便只是一个月,我恐怕也要患上疾病了。你千万别以为我在这里过着宽裕闲散的生活,我的主食通常是干面包、土豆或者栗子,不过总算是有了一个不错的房间,如果手头宽裕,还可以偶尔到一家我负担得起的餐厅里吃一顿饭,这就足够使我再次振作起来。我在比利时的“黑色国家”里度过了两年痛苦的生活,我近来的身体状态不太好,不过只要我有一天能学会画出我想表达的东西,这就不成问题,我只会记住事物好的一面,只要人们仔细观察,就会发现生活好的一面。不过即便如此,我还是得养好精神,因为我需要我的全部精力集中。

父亲写信过来让我放心,他说他那里每个月可以中转给我六十法郎的生活费。在这里,六十法郎还是不太够,这也是没有办法的事。绘画的各种材料、临摹的材料,比如解剖方面的素材,这些都得花钱,而且它们都是必需品,只有这样我的努力才能换回回报,我才会有前途,否则我永远也不会成功。

请别指责我挥霍无度,因为如果不这样做,那反而是我的过错;而且,如果我在学习上的花费足够多,那我学的就越多,进步就越快。

生活的开销,无论在哪里,每个月都至少需要一百法郎;如果没有那么多钱,那就意味着需求,无论是身体方面的需求或是必要的材料和工具方面的需求。经济,要么使世界各地的人获得快速的发展,要么使其衰落。“贫穷限制发展”,这是帕利西的训诫,其中有一定的道理,可要是你能够理解其中的深意的话,这句话就是绝对的真理。但是当我经过仔细的思考之后,我必须问: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这样的道理也适用吗?在我们家,两位凡·高先生都很富裕,他们也都从事艺术这一行,也就是科尔叔叔和那位普林森哈奇叔叔;而年轻的一代,也就是你和我,也都选择从事同一行业,即便是不同的领域,我想问,这样也适用吗,因为如果当真如此,我就不用每个月指望着一百法郎来过日子了,因为窘迫的日子总会过去,而我一定能够找到像绘图师这样的稳当职位?三年前,我因为另一个问题同C.M.叔叔争论起来,但就因为这样,C.M.叔叔就要永远站在我的对立面吗?我宁愿他不曾怨恨过我,我希望这只是个误解,我愿意把所有的错误归咎于自己,也不愿再去争论我在这件事当中到底要负多少责任,因为我没时间去思考这样的事。

我很清楚,不管一个人多么节省,活得多么寒酸,生活在布鲁塞尔的开销总是相对比较贵的,但如果没有指导,我就没办法继续学习,而且我想,如果我努力工作,就像现在这样,或许文森特叔叔或者科尔和叔叔就会做点什么,即便他们不来帮我,至少也会帮助爸爸。

这里有许多年轻人也不过刚刚开始学画,他们也都不富裕。但在这种情况下,你如果能感觉到自己不是一个人,你能够与其他处于相同境地的人取得交流,你就能从中获得继续下去的力量。我很想与其他艺术家接触,这样我就能到工作室里继续学画,因为我感觉时常处于一个好的环境之中是很必要的,而且也能看看别的艺术家工作时的状态。因为从中我能看到自己所缺乏的东西,同时也能学习如何才能做得很好。

即使从那些稍显逊色的艺术家身上,人也可以间接学到很多东西;比如说,莫夫从凡尔舒尔[69]那里学到了该如何运用透视法表现马厩和货运马车,还学会了马的解剖法,而莫夫比凡尔舒尔不知道高明到哪里去了。

我已经很久没有见到画得足够好的油画或素描了,而布鲁塞尔竟有那么多优秀的作品,我深受启发,那种想要用自己的双手进行创作的渴望也愈发强烈。

我发现对于荷兰艺术家来说,他人似乎很难从他们的画里看到构建透视关系的痕迹,而这正是我目前所纠结的问题。像海尔达尔这样的画家则好一些(他看起来像是一个多面手),其他的画家似乎没有向其他人解释他们的构图技法的能力,他们没办法给出具体的指导意见。你说海尔达尔是一个苦心钻研绘画构图比例的人,这正是我所需要的。很多优秀的艺术家对于绘画的构图比例、优美的线条、勾勒人物个性以及绘画中的思考和诗意毫无概念。

要想画一幅好画,一个人必须懂得构图比例、光影规律以及透视法则,如果没有相关的知识,无论投入多少努力都是白费,而且也不会有什么长进。今年冬天我想试着存些钱,以后学解剖用得着,我不能再拖了,这又是一系列昂贵的开销,而且学习解剖会占用我很多的时间。

我去拜访过鲁洛夫[70]先生,他建议我从现在起要开始把主要精力放在写生上,也就是画石膏像或者模特,不过一定要有懂行的人在旁边指导。他和其他很多人都热切地希望我到学院里学画,虽然我觉得这不是很适合我,但我还是感到有义务去争取申请入学。在布鲁塞尔,教育是免费的,而且你可以在一间有暖气,且光线充足的房间里作画,这真是太棒了,即便是到了冬天也不再需要担心寒冷的气候。

我相信,只要你认真反复地思考,就会发现周遭的艺术氛围对我来说是多么迫切而必要,因为如果没有人教我怎样去画画,我又怎么知道该如何画呢?我不想妄下结论,但一个人如果不和其他更优秀的艺术家接触的话,他是永远不会成功的。单有美好的心愿是远远不够的,发展的机遇也同样重要。至于那些平庸的艺术家,你一定觉得我不想被归为这一类人,我该怎么说呢?我只能尽自己的努力,纯粹从平凡的意义上来说,我并不排斥它。鄙视平庸并不会让你超越平庸。以我的看法,一个人首先至少得尊重平凡,得知道它是有一定的意义的,而且达到这个水准并不容易。

我又用钢笔临摹了一幅米勒的《樵夫》。我想,一个人如果想学习蚀刻版画的话,钢笔素描可以打下一个不错的基础。钢笔对于勾勒、加重铅笔素描的细节也很重要,但得通过练习,不会是一次描摹就出成效的。但目前来说,我的目标是能尽快画出一些拿得出手又能卖钱的素描作品,这样我就能以自己的能力赚钱了。一旦我掌握了铅笔画、水彩画或者蚀刻画,我就能回到那座聚居着矿工和织布工的小村庄写生,总会比现在画得好得多,但首先我还得好好地学习一些技巧。

最近我忙于一幅工作量巨大的素描,不过终于还是完成了,我很高兴;我用钢笔和墨水画了一幅骨骼图,非常大,用了五张安格尔纸[71]。我是从约翰写的一本研究材料里受到启发画的这幅画,书名叫《艺用解剖速写》。其中对于手和脚的描摹和呈现得非常清晰,对我很有帮助。而我现在要做的是完成肌肉部分的素描练习,主要是躯干和腿部,连同剩下的部位就能够完成整个人体图了。接下来要画的是背部视图以及侧面的人体展现。现在你该知道我可是干劲十足啊。

我现在至少有一打铅笔、钢笔和墨水画的素描,或许更像是速写,在我看来已经好多了。这些画和朗松的某些木版画略微有些相似,不过我的看起来还是显得笨拙许多。画里展现了一个搬运工,一个矿工,一个铲雪工人,一个雪中的行人,一位老妇人还有一位典型的老头形象。我知道这些画还不够好,但它们看起来总算像些样子了。

我不缺模特:一位老搬运工,或者是某个劳作中的人,再或者是一个小男孩,他们都可以做我的模特。下周日大概会有一到两个士兵让我画他们的坐立肖像。我逐渐得添置一些工人的衣物,好给模特穿上。比如说,一件班布拉特蓝罩衫,矿工穿的灰色亚麻工作装,他们的皮帽,一顶草帽和一双木鞋;一套渔夫穿的服装:黄色的油布雨衣和长款披帽雨衣。当然还有黑色或棕色的灯芯绒套装,这种衣服很上相,也能反映人物的性格;然后,还有红色法兰绒衬衫或者一件汗衫。当然还需要一些女士裙装,例如,肯彭当地的女士服装,安特卫普附近那种带有布拉班特软帽的妇女服饰以及勃兰根堡,席凡宁根或者卡特维克的女性服饰。只有这样才能干成事:所画的模特必须配上合适的服饰。

只有经过认真而彻底的钻研,总是试着真实地描绘出自己之所见,我才能够达到不必在乎那些必要的开支的程度,我才能靠画画谋生。如果我能在这里找到一份稳定长久的工作,那就太好了,不过我不敢指望它,因为我还有许多东西要学,但最重要的是我还要进步,而我的画会将饱含强烈的情感,它会有力量,到那时,一切迟早都会到来。雇模特很贵,至少相对来说比较费钱,如果有足够的钱供我经常请模特的话,我想必会画得更好。但那样的话,租一间工作室就在所难免了。

我最近还画了一幅风景素描,是一片荒野,我很久没有画风景画了。我很喜欢风景,但我更爱研究生活,有时会发现一些惊人的现实,它们在加瓦尔尼[72]、亨利·莫尼耶、杜米诶[73]、亨利·皮勒[74]和德·格鲁的画笔下是多么生动啊。现在,我丝毫不想假装可以把自己与这些艺术家相提并论,尽管如此,我希望通过继续练习描绘那些劳作中的人们,有一天我可以达到能够为报纸和书籍画插图的水准。尤其是当我有能力雇更多的模特的时候,当然也需要女模特,我能取得更多的进步。我能感觉到,我也知道,一定会如此。我大概还得开始学画肖像。

科尔叔叔经常帮助别的画家,如果某一天我需要他的帮助,他会好心帮我吗?我这么说并不是想从他那里获得一些经济上的援助。除了给我钱,他完全有能力在别的方面帮助我,例如,如果有可能的话,他可以将我引荐给别人,我或许可以从那些人身上学到点什么;又或者,他可以帮我在杂志社里找一份普通的工作。

我和父亲商量过这件事,我发现人们总是把注意力放在一些莫名其妙的点上,他们说我出生于这样一个家庭现在竟然会落入这样一个拮据的境地。我告诉他们这只是暂时的,过段时间一切都会好的。不过,我还是想跟父亲和你商量一下,我还写了封信给特斯蒂格先生说了说我的想法,但他似乎误解的我的意思,以为我想靠我这些叔叔的资助过日子,他给我写了一封措辞极为严厉的回信,在他看来,我根本无权做那样的事。

鲁洛夫那样的人根本没有经历过如此错乱扭曲的情形:要不就是我有问题,要不就是其他人有问题,但他只是觉得无论怎样,这里那里总会有问题,没有一帆风顺的生活。所以他还是太谨慎了,在我最需要帮助和建议的时候他却视而不见。

如此的经历实在令人烦心,问题在于,我是否能忍耐下去,坚持画画,取得该有的进步?我想我能做到。

对于我来说,最省钱的办法大概是去埃顿度过暑假,我在那里可以找到足够的写生对象。服装或者什么都不重要,我愿意在这些方面妥协,而且或许在那里还能碰见C.M.。不管是在家还是在外面,他们总是喜欢谈论我、评价我,你会听到关于我的各种论调。我不怪别人,因为很少有人能懂得艺术家的心思。一般来说,人们看到那些四处闲逛的人,就会指控他们别有用心,甚至是怀揣恶意,而实际上,这些人跑遍东西南北的角落、洞窟,不过是为了寻找那如画的景色和典型的人物,而许多人即便是看到了,也就路过了。

一个农民要是看见我坐在田里画树干,而且一坐就是好久,他铁定以为我是个疯子,当然就要嘲笑我。那些讲究的年轻太太,她们看见了那些穿着满是补丁、又旧又脏的衣服的工人都要对他们嗤之以鼻,更是根本不明白怎么会有人想去波里纳日那种地方,而且还想下到矿井底下,她们也一定认为我疯了。

当然,我并不关心他人的想法,我只关心你、特斯蒂格先生、C.M.还有爸爸的想法,还有一些同我联系比较紧密的人,他们并不妄下结论,只是说:这是工作需要,我们理解。

我最近正和拉帕德一起画画。[75]拉帕德有一些习作画得不错,其他还有一些是在学院里画的模特,也很不错。如果画里的激情和热情表达得更强烈一些就更好了,这对他没有坏处,他还缺点信心和勇气。他用钢笔和墨水画的风景素描很有灵气,也很有魅力,但请再加上一些情感吧。

我压根没意识到原来你一直在给我寄钱,是你的帮助让我可以一直继续画画。请接受我最衷心的感谢。我有信心,你绝不会为此而后悔。如此,我毕竟算是学会一门手艺,即便这门手艺没办法让我过得富裕,不管怎样,它也能赚够我生活所需的一百法郎。

要学好画画很难,你必须经历那痛苦的挣扎。

1881年4月,埃顿

我到这儿已经有几天了,外头景色很美。我很高兴能在这儿安静地工作一段时间。我希望在这里尽可能多学一些东西,现在种下的种子日后必定会开出好的花果。

不下雨的时候,我每天都到地里头,到荒野里去。我做了大范围的学习和研究,也因此画了很多习作,其中一张画了荒野里的一幢村舍,附近通往罗赞达尔的路上还有一间茅草屋顶的谷仓,他们把那叫作清教谷仓。谷仓的对面是一片牧场,牧场上头盖了一座磨坊,教堂院落的墓地里长着几棵榆树。另一张习作画了一个伐木工人,他在一片开阔的土地上忙碌地工作,旁边横着一株巨大的松木,看样子已经被砍倒了。除此之外,我想试着画一些农作器具,像是四轮货车、耕犁、耙子还有独轮手推车之类的。那张有伐木工人的画应该是这些习作中最好的作品,我想你会喜欢的。

我买了一本卡萨尼的《水彩画专著》,目前正在学习。即便我不画水彩画,但我想或许能在里面学到一些知识,比如说,如何运用乌墨和油墨。到目前为止,我只画过用钢笔加深线条的铅笔画,有时候我会用粗线条的芦苇笔。我最近画的一些习作需要使用这类技法,因为要画的对象太多了,其中有很多还要用到透视法,例如,要画村镇上的厂房,要画钢铁厂,要画木匠的工坊以及木鞋匠的小铺。

拉帕德告诉我,他要把卡萨尼写的所有专著都买来。他在透视方面有些问题,而我在这方面也不比他好多少,不过,如果这些书能帮我解决这个毛病的话,我还真得感谢它们。我得试着把书里的理论在现实中运用起来。还有一件事必须拜托你去办,我需要一些白色的安格尔纸。不是那种纯白色的,是更像未经过漂白的那种亚麻色,不要那种做旧的感觉。我从布鲁塞尔带来了几张,在上面画画的感觉真好,这种纸很适合画钢笔画,尤其符合芦苇笔的质感。

很遗憾,薇丽米安走了,她是个好模特。我给她和另一个住在这儿的女孩画里一张素描。我在画里加了一台缝纫机。现在已经不用纺车了,这对画家和制图时来说真是件憾事,不过已经有新的用具出现了,他们也一样可以如画,效果不比纺车差多少。

我想这位皮诶·考夫曼会是一个好模特,他是一个园丁,但我想,如果让他拿着一把铁锹、耕犁或者其他类似的东西效果应该会更好;我也不能在我家里画,得在院子里,要不就是在他家,或者在田里。可是教他们摆造型竟然是那么难!他们在这方面简直执拗透顶,你很难叫他们妥协。他们来做模特时只愿意穿那些周日才穿的休闲装,那些干净平整的衣物上没有任何褶皱,我看不出他们的膝盖、手肘、肩胛骨以及身体其他任何部位的具体形状,因而也就找不到任何透露他本人性格特征的痕迹。

我在里斯波西画了一张素描,现在那里已经很热了,白天坐在荒野里都受不了,所以现在我都在家工作。我记起你曾经对我说的话,让我试着照着相片画肖像,我认为这种练习很有效。

你来找我,我真是高兴极了,我们又像从前那样无所不言,言无不尽。我现在当然好些了。不过那天你走了之后,我在床上躺了很久,后来同梵·根特医生也谈了很久,他很有学识,也很踏实。我让他来并不是因为我觉得我这种无关紧要的低靡情绪值得请大夫,而是因为我喜欢时不时地同他们讲讲话,不论身体状态是好是坏,我只想确认身边的一切都还好。如果你能时常了解到一些健康方面的消息,慢慢地,你就会对健康有一个清晰的概念。

余下的时间里我都在照着《炭笔习作》练习素描,用的是安格尔纸。在大自然中写生比照着巴尔格的练习纸画画要有趣得多,但我还是给自己安排了一些临摹的任务,不过这是最后一次了。如果写生的时候我一直把注意力放在细节上而忽视了更重要的东西,那就大错特错了。而我最近的习作大多都有这个问题。所以,我想再研究研究巴尔格的画法(他的画里都是杰出的线条、形态以及简单而精准的轮廓)。等我临摹完这些画就是秋天了,那是绘画的好时节。

我希望所有人都能得到在短时间内不费力就可以通读一本书的能力,并且还能在一定时间内对书中的内容保持深刻的印象,这是我最近通过逐渐地锻炼形成的技能。读书和看画是一样的,一个人必须抛开杂念和顾虑,安心地欣赏美。

我刚从海牙回来。我离开时是周二,而现在已经是周五晚上了。我在海牙见到了特斯蒂格先生、莫夫以及德·波克[76]。特斯蒂格先生对我很友好,他说他觉得我最近进步很大。

我和莫夫一直从午后呆到入夜,他带我参观了他的工作室,里头有许多漂亮的画。他似乎对我的画更感兴趣。从我们的交流中我得到许多启发,我非常高兴,我们已经说定,近期等我有了新作品就会再过去拜访他。他让我看他最近的一些习作,并且向我一一做出解释——不是为素描或油画打的草图,是已经完成了的作品,而且有一大堆,随意地摆放着,好像对他来说都不重要似的。他认为我从现在起应该开始画油画了。

我很高兴能见到德·波克,我拜访了他的工作室。他正在画一幅大画,是展现沙丘景观的,非常精致。但这家伙真得在人物上多下些功夫,练好了画人物的技巧,他日后的作品就会再提高一个层次。在我看来,他有着真正的艺术家气质,但我们竟然从来没有听说过他。他很喜欢米勒和柯罗[77],但这两位画家难道不是对人物钻研得很深吗?虽然柯罗的肖像画不如他的风景画出名,但不可否认的是,他也创造过相当典型的人物形象。再说了,柯罗笔下的每一棵树干都被倾注了极其强烈的情感,那种投入和热爱,就好像他是在画一个人。柯罗笔下的树完全不同于德·波克画里的树。我所看到的德·波克的最好的作品就是他临摹的柯罗的画。

我有一些新消息:那就是,不论是从技法上还是从整体的呈现上,我的素描都有了很大的改观。另一个消息也跟莫夫对我说的话有关,我又开始画真人模特了。对《炭笔习作》的认真学习,一次又一次地临摹使我对人物肖像画有了更深入的理解。我学会了测量和观察,寻找好的线条。那些我曾经认为不可能的东西已经逐渐变成了可能,感谢上帝。

我画一个拿着铁锹的男人已经不止五次了,每次都是不同的姿势,这张画叫《农耕者》。我还画了两次播种的人,画了两次拿着扫帚的女孩。还有一张画的是一个妇人,她戴着白色的帽子,正在削土豆皮。还有一张是靠在赶羊棍上的牧人。最后是一位生病的老农,坐在炉边的一把椅子上,头埋在手里,手肘放在膝盖上。我当然不会就此停手,就像是几头领头羊过了桥之后,一群羊就统统跟着它们过桥。挖土的人,播种的人,耕作的人,男人和女人,这些人我会一直画下去,我必须仔细观察农村生活,并且把当中的一切都画下来,就像许多画家过去做过的,以及现在正在做的那样。

我不再像过去那样,只是无助地站在大自然面前。大自然对艺术家起先都是抗拒的,但认真对待大自然的人不会允许自己被这种抵抗引入歧途,相反,它会激发争取胜利的斗志。大自然和艺术家本质上是一致的。但是大自然是“无形的”,你必须用一双强有力的手抓住它。我不是说我已经达到这种程度了,大家都怀有这种希望;但不知怎的,我似乎有些起色了。

我越来越觉得画人物是件好事,而且可以对画风景间接地起到好的影响。如果一个人在画柳树的时候把它想象成一个有生命的物体,而它的确也是有生命的,如果他把注意力一直集中在那棵树上,毫不松懈,直至这棵树有了灵魂,那么周围的环境也便有了生气。就像我对德·波克说的,如果他和我用一整年的时间专心画人物肖像,到最后我们画出来的东西一定与现在的大不相同;如果我们不这样做,就这么继续画下去,不接受新的知识,那我们连现在的水准都保不住。如果我们不练习人物画,不把树当作人来画,那我们就成了没有脊梁的人,一个软弱、不堪一击的人。他听完我的观点,表示很赞同。

我当然得付钱给我的模特。不是很多钱,但现在成了一笔日常开销,如果我的画还是卖不出去的话,它就会成为一个恶性循环,这样积累下去的话花费就不少了。但是我现在画的人物画很少是拿不出手的,所以我想,请模特的这笔开销很快就会被还清。因为,目前还是很需要那些能够抓住人物的性格,并把他们很好地呈现在画里的画家的。

由于一个偶然的机会,博斯博姆看到了我的习作,他对我的画提了一些建议。我只希望可以有更多的机会让我得到这样的建议。博斯博姆是那种有能力把知识清晰地传授给他人的人。

我从海牙带回来了一些木质蜡笔(就像铅笔一样),我现在大多数时间都是用的这种蜡笔。我现在开始尝试着用笔刷、擦笔以及乌墨和墨汁修饰我的作品,有时也会用颜料上色。事实上,我现在的画和过去的画已经有了很大的差别。

正像莫夫说的:“生产的热情蓬勃高涨!”

是的,我又去了一趟海牙,或许我同莫夫以及其他人的关系正朝着一个更严肃密切的方向发展。

我心里装着一些事。

这个夏天,我的心里悄悄地生发出一种爱意,我深深地爱上了我们的表姐凯。但当我向她表达这种情感时,她却回答我说她的过去和未来都将如此,不再改变,所以她永远不可能接受我的爱。

我心里很彷徨,不知道该怎么办。我该接受她的“不,永远永远不”,还是该怀着希望继续追求她?我选择后者——而且我不后悔。当然,从那时以来,我一直有许多“人生的小烦恼”,即便是爱情的小烦恼也有它的价值。一个人有时会感到失望,有那么些时候,他似乎置身于地狱之中,但是——他也会感受到其他的一些美好的东西。

我的处境已经很明确了,我想我同那些长者之间一定存在着强烈的分歧,他们认为问题现在已经解决了,他们想叫我也就此放弃。他们现在对我倒是很体贴,想用美丽的承诺把我搪塞过去,直到叔叔和阿姨十二月办完了他们的银婚典礼,我怕到时候他们就会想办法把我甩掉。

凯认为她自己永远都不会改变心意,而那些家长们想尽力让我相信她确实不可能改变,又或者是他们自己害怕这种改变。在这件事上,即便凯同意了我的追求,他们也不会改变自己的态度,等我有一天成了那些一年能赚一千法郎的人的时候,他们才会妥协。请原谅我,把事情说得如此无情而且粗鄙。你或许会听到他们说我硬要扭转这种局面,或者类似的说法,但谁又不明白,世上没有强加的爱。不,我没有这种意图,从没有。我希望和凯能见见面,说说话,互相通通信,加深对彼此的了解,我想这样才能知道我们到底适不适合在一起,难道这样的要求很无理吗?

一个我压根想不到的人私下里悄悄地对我说,如果我努力工作并取得一些成就的话,还是会有一线希望的:他就是文森特叔叔。他是唯一一个对我说过这话的人。他很喜欢我处理凯那“不,永远永远不”的方式——不太当真,更像是一句玩笑话。是的,我希望继续如此,同时我会努力工作,而自从我遇见她以来,我的工作已经有了很大的进展。

我不想落下任何一件能向她靠得更近的东西,我打算永远爱她,直到她也爱我。竟有那么多人反对我对凯的追求,这令我着实伤心,但我不打算为此而过度忧郁,到最后连勇气也给磨尽。不,还早着呢。

如果这件事给你留下了一种多多少少有些奇异的印象,我不会感到吃惊。但我希望这种印象能给你提供一种视角,至少帮助你窥探到事情的一部分。就像我试着用炭笔画出几笔长直线来表明物体的比例造型和平面感:等必要的辅助线确定之后,我们用手帕拂去炭粉,然后开始画更为细致的轮廓线。

首先我必须问你,这样一种严肃而热烈的,不会因为许多“不,永远永远不”而心灰意冷的爱,是否让你有那么一点震惊?我想,这远不至于使你感到震惊,实际上,这看起来非常自然且合乎情理。因为爱是一种积极的情绪,它是如此强烈又如此真实,以至于沉浸其中的人根本无法收回那情感,就像这会要了他的命。

我不认为自己是一个有死亡倾向的人。生活对我来说已经变得十分的宝贵,我很高兴,我爱了。我的生活和我的爱情已经融为一体。现在,我把她那句“不,永远永远不”看作一块冰砖,我要把它放在我的心头,去融化它。谁会胜利呢,是冰砖的冷酷还是我内心的温度?这是一个微妙的问题,我不希望别人参与讨论,他们除了“我没有任何恶意,但照我来看,冰是不会融化的”以及“愚蠢”之外再也说不出什么好话。到底是哪一门子物理教给他们冰是无法被融化的,我真搞不懂。

凯曾经爱过,看起来,即便是可能开展一段新恋情的想法都足以使她产生一种良心上的不安。我看到她总是沉浸在过去中,幻想着从前的那份深爱。于是我想:尽管我尊重她的感情,尽管那令我动容,我是说她对爱情那份深深的哀痛令我感动,可我觉得,这或许是命中注定。所以我不能为此而动摇。我会尽力在她心里培养“一些新东西”,它不会取代原来的情感的地位,但它有权利占据一个属于自己的位置。

于是我开始追求她——开始有些幼稚,甚至有些笨拙,但语气足够坚定,于是我以这一句话结尾:“凯,我爱你就像爱自己。”——接着她说:“不,永远永远不。”

就在今年夏天,当这件事最初发生的时候,对我来说就跟被判了死刑一般,一瞬间,像是致命的一击,把我打倒在地上。然后在那无法用言语形容的精神的痛楚之中,我生发出一种想法,像是夜里一出清冽的闪电:谁要是想就此退却,那就让他去吧;谁若是有信念,那就等着瞧吧!于是我打起了精神,我不会退却,我要满怀着信念。当我下定决心不会离开她(即便一开始可能会让她感到恼火),当我确认除了“非她不可”之外没有别的想法,这时候,我感到自己被一种永恒感贯穿全身。于是,周围的一切仿佛都重生了;于是,我又重新振作起来。

还没有学会说“非她不可”的人,他知道爱是什么吗?当家里人对我说那些话的时候,我以我的心,以我的灵魂,以我的心智,以我的一切感受到,“非她不可”。或许一些人会说,“当你说‘非她不可’的时候,恰恰证明了这世上还存在着软弱和无知。给手里的弓箭再上一根弦,摆脱这烦恼吧。”不可理喻!我的软弱亦是我的力量。我属于她,“非她不可”,就算我能够,我也不愿离开她。

所以,我以一种平静而充满自信的心态面对这一切,这也影响了我的工作,对我而言,它比从前任何时候都更有吸引力,只因为我预感到我一定会成功。不是说我要创作出什么杰作,就是“普通的东西”,我说“普通”的意思是我的作品功底扎实,每个想法表达得都合情合理,它有存在的一席之地,并且最后总会在某个地方起到作用。我想,没有什么比真正的爱情更能唤醒我们,给我们一种生命的实在感。至于那些本来就意识到生命的实在感的人,难道他走错路了吗?不是的。但是我该拿什么跟它相比呢,那种奇异的感觉,那种爱情的奇妙发现?然后当你找到一个人,那感觉是多么奇妙,然后……然后……等你发现等待着自己的不是“好的,上帝保佑”,而是“不,永远永远不”,那感觉真是糟透了。

你是否认为家里人一直以来对我的那些暗示是一种体贴的表示呢?他们说我一定要做好心理准备,或许很快我就会听到她接受了一个比我更富有的人的求婚的消息;他们还说,如果我硬要把我们之间的“兄妹关系”发展成其他关系的话,她就会对我产生实实在在的厌恶;他们又说,如果“就在这时候,我为此而错过了更好的人的话”,那会是怎样的遗憾?

这个夏天你才告诉我,你认为最好不要把那些生活中的困难放在嘴上,最好把它们藏在自己的心里。这番话对我很有触动,尽管我还不能完全理解,但我很明白,在我需要同情的时候,我恰恰会找到那些给我强烈的挫败感的人,而不是那些能够鼓励我的人。爸爸妈妈很知道该如何引导心灵,但他们对我们的内在情感的了解实在是少之又少。他们全心全意地爱我们,我和你也确实真心爱他们,但是可惜,在很多问题上,他们没法给我们提出切合实际的建议。这不是我们的错,也不是他们的,只是我们之间有着年龄上、观念上、环境上以及其他很多方面的差异。不管发生什么,我们的家依旧是令我们安心的港湾,我们必须心怀感激,发自内心地尊敬这个家,我非常同意你说的,尽管你大概没有想到我会说的如此坦诚。然而,尽管有父母在的这个家有多么好,我们是多么需要它,多么离不开它,可世上还有一个更好的港湾,更需要我们,更加无法抛弃,那就是我们自己的家和家人。

那么,我的弟弟,你是一个生意人,这就是我要讲的爱情故事!你是否觉得这很蠢但同时又有些伤感呢?

自从我恋爱以后,我的画里多了许多现实感,我现在正坐在小房间里给你写信,周围塞满了我收集的一组画像,画的是海克的男人,女人以及孩子们。嗯,我现在开始感觉到我有“画家的手腕”了,能拥有这样一门手艺真是令人高兴,尽管现在还是有些笨拙。

如果你能劝爸爸妈妈少一点悲观,多一些勇气和仁慈的话,那就太好了。我最近时常向你抱怨他们,但毕竟,抛开他们不理解我以及把夏天发生的这件事称为“不合时宜而且没有教养”之外(直到我坚决要求他们不要再使用这类词语),他们对我是很好的,甚至比从前任何时候都要好。但我还是希望他们能更多地理解我以及我看待事物的想法和观点。他们的思维体系,是一种顺从和妥协的体系,恕我无法顺从于此。夏天的时候,只要妈妈肯对我讲一句话,我就有机会向她说许多我对外所不能说的话。但妈妈故意不肯说那句话,她不愿给我任何机会。

她带着满脸的怜悯向我走来,说了一些安慰的话,我敢肯定她一定为我做了一次虔诚的祷告,祈祷我将挫折转化为力量。然而直到现在,她的祷告没有被任何人听进去,相反,我收获了行动的勇气。

有时候,试着去做人们不建议做的事反而能起到很好的效果,而且会给人一种满足感。因此,在大多数情况下,征求别人的意见总是很有用的。然而,有一些建议不需要被颠倒或者翻转其中的意思,直接就可以派上用场。后者很罕见,也常常令人钦羡,因为它毕竟有其特殊性。前者则很常见,充斥在世界的各个角落。

从有这种恋爱的感觉起,我就感觉到,除非我将自己全身心地投入进去,抛开所有的束缚,否则我根本没有任何机会,而且即便是如此,我的机会也相当渺茫。但是我的机会或大或小对我来说又意味着什么呢?我是说,我既然已经爱了,还需要考虑这些东西吗?不,不要考虑概率问题,一个人爱了就是爱了。然后我们保持着清醒的头脑,不要被其他事情蒙蔽,也不要隐藏内心的情感,更不要抑制心中那燃烧的火焰,只是简单地说:谢天谢地,我爱了。

那些自认为有十足把握的人,他们没有经历过灵魂深处的爱的战役,我再强调一遍,他们还未踏入雷电交加、激浪四起的大海,还未经历那生与死的徘徊,就轻率地宣告“她是我的”,这样的人根本不明白女人的心思;而总有一天他会明白的,等到他把一位真正的女士领回家之后,他便会体会到了。在我年纪更轻的时候,我曾经强迫自己沉醉在爱情的感觉之中,而其实我对她的爱并没有那么深,这样的结果就是很多年来我都活在羞耻之中。但愿这种耻辱没有白费!我是一个“曾经跌落谷底的人”,我从那些痛苦的经历中付出了代价,也吸取了教训。

提奥,如果你也同我这样爱过——哎,孩子,那么你何必再去体验别样的爱呢——如果是这样,你会发现自己身体里的某种东西被激发了出来,那是你不曾感受到自己。比如你和我,我们已经习惯了与其他人联系交往,你是以一种更广泛的方式,我是在小范围里照顾生意,我们都习惯了用脑袋解决大部分工作上的问题——要采用某种策略,要精于计算。但坠入爱河之后,看吧,你惊讶地发觉,还有另一种力量能够促使我们行动,那就是内心的情感。

说起来,我们总爱拿这件事开玩笑,但不可否认的是,当人们在恋爱的时候,他们会说:我不会让我的脑袋告诉我该干什么,我会让我的心做决定。特别是当爸爸和妈妈不表现出任何态度的时候,目前就是这样,他们既不赞许也不压制,也就是说,他们既没有表现出支持,也没有表现出反对。我不明白他们是怎么做到的,这就像是知觉的麻木,既不冷也不热,着实是一种悲哀。

今年夏天,当我跟父亲说这件事的时候,他用一个奇闻轶事打断了我,故事是说有一个人吃得太多,而另一个人吃得太少;这故事也太过时了,而且竟然没头没尾的,于是我想:爸爸到底怎么了?我想大概是焦虑造成的吧,因为那几周以来我和凯成天一起散步谈天,就在他眼皮子底下,而他并没有料到。那他现在难道就看得清了吗?我不这么认为。如果我犹豫不决,不敢确定或者还怀有二心的话,我或许会遵从他们的意见。可是现在完全是另一种情况。我的爱使我坚定,我能感觉到我的体内充满能量,并且是健康积极的能量,就像每一个真心去爱的人所感受到的那样。所以,我想说的不过是我坚信每个人身体里都蕴藏着某种强大的独特的力量,它们很难被察觉,直到他遇到那个让他说“非她不可”的人,这时,那潜藏的力量才会被唤醒。

我在二十岁时感受到的又是什么样的爱呢?这很难界定,那时我对身体的渴望还很微弱,大概是常年贫苦以及过度工作的缘故。但我在精神上有着强烈的渴望,因此,我不论回报,只想着奉献和给予。简直是愚蠢,大错特错,极端,过分骄傲,因为在爱中,你千万不可单单付出,还要接受回报,反之亦然,你千万不可光接受他人的爱,还要学会付出。《圣经》里写道:“爱人如爱己”。一个人可以偏离规范,但这并不是件好事。光想着拿走却不给予,社会中就会滋生出我们称为无赖、强盗、以及放高利贷的那些人;而光想着奉献却不求回报的话,就会产生耶稣会信徒[78]、法利赛人[79],善男信女,你要知道,在这种情况下也是会出现流氓的!只要是偏离规范的人,无论是偏向天平的左端或是右端,他必会失足,谁也没法救他。于是我跌倒了,但是我奇迹般地站起来了。在我恢复平衡的过程中,对我帮助最大的就是阅读那些讨论关于生理疾病以及道德堕落方面的书。由此,我深刻地了解到自己以及其他的内心。逐渐地,我又重新开始爱我的同胞,包括我自己,而我那经历了各种各样的苦难后逐渐凋零、枯萎、最后干涸的内心和灵魂终于又渐渐地饱满起来。而我越是走进现实与人们交往,我越是感受到那新的生命正在我体内蓬勃生长,直到我最后遇见她。

如果一个人对金钱的抱负和热爱超过了爱情,那我认为这个人一定有问题。野心和贪婪是一对同伙,它们会危及爱意的生长。生命伊始,两种力量的萌芽就已经被种在我们的体内了。随着我们的成长,它们也慢慢发芽,渐渐地,一边是爱,另一边是野心和贪婪,两边的生长会打破平衡,一边会比另一边更加茂盛。我认为,爱的生长,直至等到它全面成熟之时,会滋生出更好的品格;而另一株则会生发出极强的雄心以及追求资产的渴望。当然,如果一个人只知道爱却不知道该怎样赚钱,那么他也有问题。

如果我看到她爱上了另一个男人,我一定走得远远的。但如果她只是为了钱选择了一个她并不爱的人,那么我该向上帝承认我真是瞎了眼,我该说:我竟然把一幅布罗沙尔的画错看成了居勒·古皮的画,把一幅时尚画报错看为波顿、米莱斯或是迪索[80]的人物画。我会错得如此离谱吗?我的眼睛可是受过良好的训练的,我很有把握。

凯的“不,永远永远不”教会了我从前所不知道的东西,首先,是我严重的无知,其次,是女士有她们自己的世界,还有是维持生计的手段问题。如果人们说(就像宪法里说的,“在被定罪之前,每一个人都是清白的”)在一个人被确凿地证明无法谋生之前,他一定有自己的谋生手段;如果是这样的话,人们在我眼里就会显得体贴周到得多。他们可能会说:“这个人能够生存——我看见了,他告诉我,他对某方面的兴趣就是他存在于世上的证明。在我看来事实已经很清晰了,他能够生存下去,我毫无异议地接受他的说法,这种存在必定是得益于他从某处获得的手艺或手段,而这种手艺和手段现在就成了他的工作,所以我不再怀疑他,他有能力赚钱维持生计。”但人们并不讲理。他们得亲眼看见他具备这种能力,才会相信他确实能够活下去。

我给你寄去了几张素描,我想你会在画里感受到布拉班特的气息。现在请你告诉我,为什么这些画卖不出去?我怎样才能使别人对它们感兴趣?因为我指着用它们赚一张火车票钱,这样我就能回去问清楚那“不,永远永远不”是怎么回事。

但你千万不可以把我的这个想法告诉那位尊敬的J.P.S.牧师,因为要是我毫无预兆地出现在他门口的话,他可能还来不及对付我,只能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即便是尊敬的J.P.S.牧师,在发现有人爱上了他的女儿的时候也会变成另一个人。他的形象变得异常高大,向我提出一个闻所未闻的数字,问我“既然生存很成问题”(这是他的话),那么你到底用什么来维持生活?或者他干脆什么也不问,因为他(作为一个对艺术一窍不通的庸人)并不认为我能靠艺术赚钱养活自己。那么,既然是这样,我们现在只能让他看看“画家的手腕”的厉害了,我不是说要去打他,更不是要去威胁他。但我们必须得尽可能地发挥自己的优势。

但一个不可改变的事实是,当你爱上了他的女儿,你就不会害怕接近他,害怕的是他不理睬你。世上所有女孩的父亲都有一样东西,他们把它叫作前门的钥匙。这是一件可怕的武器,它能任意开关女孩心思的前门,就像彼得和保罗把守着天堂的大门。那这件小工具符合各位女孩们的心意吗?我想答案是否定的,只有上帝和爱能够开启或者关闭女士的心房。

那些热爱生活的人,为了生存只有工作,只有工作才有面包可吃。只要她愿意用她那女士的手,我用我那“画家的手腕”,我们和我们的孩子就不愁没有日常的口粮。

提奥,我必须再见到她,我要同她谈天,同她说话。我需要去阿姆斯特丹的路费,如果我的钱足够的话,我恨不得马上上路。爸爸和妈妈已经同意不会在这件事上再站在我的对立面,条件是只要我不把他们牵扯进来。弟弟,如果你能给我寄些钱来,我答应在海克给你画许多许多的素描,我答应你所有的要求。而且如果“不,永远永远不”开始融化,我的素描也一定会越来越好。

如果我不能时不时地给内心的情感找一个发泄口,我想那口烧壶总有一天会爆炸的。

你知道,在“不,永远永远不”这件事上,关于什么该做而什么不该做,爸爸妈妈和我的意见无法取得一致。在听过好几次类似“没有教养而且不合时宜”的激烈措辞之后(你想一想,如果你爱上了一个人,而他们却指控你的爱是粗俗而下流的,那是什么感觉),其他一些词也冒出来了。他们现在说“我正在破坏家庭关系”,说他们对我不满的真正原因是我“写的那些信”。但当他们坚持要使用“破坏家庭关系”这种粗鲁刻薄的字眼时,我有好几天没有跟他们说过一个字,也不想理会他们。

他们当然被我的举动吓到了,当他们向我问起这件事时,我回答道:“看到了吗,这才是我们之间的亲情消失后的样子,但值得庆幸的是,维系我们之间的情感纽带还在,而且不会这么容易就被破坏。但是我求求你们好好想一想吧,像‘破坏家庭关系’这样的说法是多么伤人,请不要再说这样的话了。”结果是父亲变得更加气愤,他一边辱骂我,一边命令我滚出这个家,至少他就是这个意思!父亲激动起来就想要让每个人都屈服于他,甚至对我也一样,但这次我下定决心要让他发发火,于是我真的走了。但是我知道他说的是气话,所以我并没有往心里去。

在这里,我有我的模特和我自己的画室,到其他地方的话,生活成本就会增加,工作也会变得更加困难,而且模特的花费也会更贵。但是如果爸爸妈妈郑重地对我说,“走”,那我一定会走。作为一个人,有些事是不能容忍的。

昨天我画了一幅素描,画的是清晨时分一个乡下男孩在炉边生火,柴火上头悬着一个烧水壶,旁边还有一个老头,弓着腰正把引火柴放进炉灶。很遗憾的是,我的画还是有些粗糙,笔锋显得很严厉,然后我想起她,如若有她的影响,我的笔触一定会变得温柔起来。当我环顾四周,我看到满墙的习作都围绕着一个主题:“布拉班特风”。这就是我正在创作的东西,如果我突然离开了这个环境,我就必须得重新开始另一个系列的创作,而现在这个作品就会变成永远也完不成的半成品了!我不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从五月起就在这里画画,我终于开始熟悉和了解我的模特,我正在取得进步,而且我好不容易才一路坚持到现在。

这样还不算糟吗,因为这样一个原因就要停止已经开始取得成绩的作品,岂不是太可笑了?不,不,不应该这样!这是不对的。

爸爸妈妈已经老了,他们的观念很保守,还带有许多偏见。爸爸上次看见我拿着一本米什莱还是维克多·雨果写的法语书,他立刻想到小偷和杀人犯,还说这是“伤风败俗的东西”,但这实在是太可笑了。我时常对父亲说,“看一看吧,只要看上几页,你自己也会被震撼的,”但他总是固执地拒绝我。我实在地告诉他,如果有一天我必须选择听从一个人的意见的话,我认为米什莱的意见比他的更有价值。

在这世界上,我找不到比米什莱更重要的东西。没错,《圣经》是永恒的,它会永远地流传下去,但是米什莱能够给我们提供明确可行的线索,尤其是活在这个仓促又狂热的现代社会,这些提示可以直接帮助我们找到自我,帮助我们取得快速的进步,我们不能没有他。米什莱和哈里耶持·比彻·斯托并没有说《福音书》在这个时代已经失去它的价值,相反,他们教你如何把《福音书》中的道理运用到我们的时代和我们的生活之中。米什莱甚至把藏在《福音书》字里行间的道理完整而响亮地说给你听。

最近爸爸对我说:“我的良心从不允许我参与撮合他人的婚事。”可是,我的良心说的却正相反。米什莱很幸运,他从没有过这种良心上的顾虑,否则他的那些书根本写不出来。出于对米什莱的感激之情,我保证,今后我若是遇到其他艺术家,如果他们其中有人对于婚事支支吾吾、含糊不定,我一定要尽我所能地让他们明白,他们一定要结婚。我再补充一点,从艺术商的角度来说,他们担心“维持一个家庭”的开销要比独身生活的开销高,实际上,一个已婚的带着老婆的艺术家的开销要比那些单身却养着情人的艺术家的开销少得多。难道养老婆花的钱比养情人花的钱要多吗?无论怎样,先生们,你们总得为情人花钱的呀。艺术商们,那些女士指不定在背后嘲笑你们呢。

不过后来他们提起一位舅公的故事,说他受到了法国思想的影响,后来沾染上了酗酒的习惯,他们的言外之意是我会步他的后尘。

像米什莱、哈里耶持·比彻·斯托、卡莱尔以及乔治·艾略特这些被视为是站在现代文明浪潮前沿的人们,他们向你呼唤:“哎,伙计,不管你是谁,如果你果真腹内有胸襟,就请你帮我们一起寻找那具有真实性、永恒性和真理性的东西吧;让自己有一技之长,爱生命之中唯一的女人,让自己的工作适应当代的生活,给你的妻子一个自由的现代的灵魂,把她从那可怕的偏见之中解脱出来。”

我们现在是成年人了,站在我们这一代青年人的行列中。我们不属于爸爸妈妈或者斯特里克叔叔他们那一代,我们对现代应该更有信心,回顾从前,那旧时代已经注定走向末路。如果长辈们不能理解,我们也不能沮丧,即便违背了他们的意愿我们也要继续往前走下去。到了以后,他们就会说:“是的,你们终究是对的。”

爸爸和妈妈在这方面待我很好,为了把我养大,他们任劳任怨。我当然很感激他们,但是无法否认的是,光有食物、水和睡眠还不够,一个人还需要更加远大的目标,更加崇高的理想。是啊,他绝不能没有这些。

对我来说,对凯的爱就是那不可或缺的精神需求。我宁愿放弃刚开始创作的绘画,放弃家庭的舒适,也不愿不再给她和她的父母写信。你一定关心我工作上的进展,毕竟是你一直在给我寄钱,想要帮助我走向成功。最近,我一直在画画,也有了很大的进展,我已经能看到些许曙光了;但我现在得告诉你,我的工作受到了威胁。我只求安静地画画,但爸爸似乎想把我赶出这个家,至少他今早是这么说的。

一个人想成为艺术家,想要画好画,首先需要爱。你若想要在自己的作品中表现出一定的情感,至少你自己得先感受到这种情感,你要学会感受自己的内心。我想她开始了解到我既不是强盗也不是罪犯,相反,我的内在比我的外表看起来要安静细腻得多。她起初并不理解——她一开始对我的印象很不好,但现在,我不知道为什么,当我的天空堆满了争吵与咒骂的乌云时,她那边却透出了微光。

但是在“维持生计的手段”这件事上,爸爸妈妈的态度比石头还要硬。如果现在已经到了要立刻成婚的地步,那我当然同意他们的意见。但现在是另一回事,是讨论相互之间的心意的问题,正是这样,我们俩必须见到彼此,与彼此通信,与彼此交谈,就是这么简单、合理,完全没有躲躲藏藏的意思。

看在上帝的面上,这一次就让他们让步吧。要让一个年轻人为了一个老人的偏见而耗尽所有的精力,这实在是愚蠢至极。而且爸爸和妈妈在这件事上的确是抱有偏见的。

世上哪一位艺术家没有奋斗过,没有没日没夜地工作过;为了那一席之地,除了努力奋斗、辛勤工作之外,又有什么别的办法呢?又是从什么时候起,画家竟成了一个连自己都养不活的职业?

我又重新开始画那幅一个男人在地里忙着挖土豆的画了。我在大环境里又加了许多细节,比如在背景里画了些灌木丛还有一抹天空。我简直无法形容那片土地是多么美!我跟你说,等我能多赚些钱,能多请些模特的时候,我画出的画跟这个又会有很大的不同。模特也很累,对于我请的那些业余模特而言就更是如此,但或许正因为他们不是专业模特,这样效果才更好。

你对我的画给出了很高的评价,我甚至觉得自己画得还不配这样的赞语。请继续写信告诉我,你对我的作品的看法吧。不要担心,我不怕被评价,我会把这样的批评看作是画家和观众之间产生的共情的证明,其中的价值远远胜过那些恭维话。你会跟我说一些很实际的东西,这方面我得向你学习,你尽管对我说教,我不拒绝改变,我正需要这种转变。

如果你那里有人对我的作品感兴趣,我想你现在可以有足够的底气跟他们介绍我。但要想画得更好,我就得花更多的钱去雇模特。现在我每天要用二十、二十五或者三十分,但我不能每天都请模特,钱实在是不够用。要是开支再多些,我的进步会更快。

你知道我不是那种故意做一些事去气爸爸妈妈的人。当我非得违背他们的意愿去做一些事的时候(他们总是毫无缘由地发火),我会很自责。但别以为最近这场悲剧性的争吵,仅仅是由于爸爸那急躁的脾气引起的。哎,以前我向家里宣布我不再在阿姆斯特丹继续学习,还有后来在波里纳日的时候,我说我拒绝听从那里的牧师对我发号施令的时候,爸爸也说过一样的话。所以,确实是这样的,爸爸和我之间存在着根深蒂固的误解。要我说,要想彻底化解我们之间的这种矛盾,几乎是不可能的。但我们还是可以尊重对方的想法,因为尽管有时我们之间的观念很不一样,哎,甚至是完全对立的,但是我们在很多方面也达成了共识。

我想,如果父亲能够理解我的真实意图,或许我就能够时常帮助他,包括帮他准备他的布道词,因为我有时候能够从不同的角度领会《圣经》中的文句。但父亲认为我的观点是完全错误的,甚至不成体统,于是他几乎是出于本能地抗拒接受我的见解。

我收到了你给我买票的那十块荷兰盾,我以前收到钱也从没像现在这样高兴过,因为我实在无法忍受那种想走却走不了的感觉。我给J.P.S.叔叔寄去了一封挂号信,其中列出了一些我想让他重点关注的东西(我担心他之前忽视了),我想这些条件可以纳入他对我的考量。世上再没有比牧师(尤其是牧师的妻子)还要多疑、无情、世俗的人了(当然也有例外)。但即便是牧师,有时他的心脏也是被三重钢铁盔甲给层层包裹起来的。

“贪婪”是非常丑陋的字眼,它不会把任何人落下,如果说这个魔鬼从来没有诱惑过我们,那才令我感到吃惊,即便如此,我们目前都倾向于说:“钱说了算。”这不是说我们俩都得敬奉、服侍财神,但事实是他确实令我们俩过得不顺心:我,潦倒了很多年;你,要为自己大笔的薪酬而操劳。这两者的共同点在于都向金钱的权力和诱惑屈服。现在,掌管金钱的恶魔或许不会再捉弄你,让你觉得挣很多钱是一种罪过,也不会让我觉得在我的贫困与潦倒中似乎掺杂着某种美德。确实没错,像我这样不懂得如何挣钱并不是一件值得夸耀的事,我必须弥补这个能力上的缺陷,为此,我希望你可以给我一些有用的建议。

你或许可以看出来,我正在努力地改善自己。目前,要提高自己的经济状况,最好且最有效的办法就是努力工作。但光靠这一点是不够的,更准确地说,除了工作以外,我其他还有许多需要做的事。或许,我在“地底下”生活了这么久并不是件坏事,就像他们说的,我是一个“沉沦过的人”。现在,我不想再回到那无底洞里去了,我该做的是赶走那些烦恼和忧愁,用一种更广阔、更积极的眼光看待生活,到地面上去,脚踏实地。而且我想,去多结识一些人对我来说也是有好处的,尽可能地重拾老关系,结交新关系。我或许会时不时地碰壁——有这种可能——但我想坚持下去,试着从“地下”爬上“地面”。

我给莫夫寄去了一幅画着一个男人在地里挖土豆的素描,我想让他从我这里看到一些生活的气息。

我经常在想,有没有可能去海牙待一段时间,那样对我有没有好处;我总是把这里的活动考察和“布拉班特人”那一系列作品作为我目前最主要的工作。无论如何,我必须紧紧抓住这个主题,并且我现在已经很熟悉这一片区域了,我可以源源不断地在这里找到可供绘画的人物和素材。但持续创作目前的“布拉班特人”不代表我不能到别的地方去寻找新灵感,甚至到别处去住一段时间。所有艺术家和画家都这么干。

我从海牙给你写的这封信。我住在离莫夫那儿不远的一家小旅馆里。

我对莫夫说:“你听我说,莫夫,你本打算亲自到埃顿来,带我初步了解颜料与调色的奥秘,但我想,这不是几天能办成的事,所以我过来找你,如果你同意的话,我打算在这儿住四到六周,时间或长或短你说了算;等过了这段时间,我应该就能克服在绘画上遇到的第一个‘小麻烦’,然后我就会回到海克去。我一来就向你请教这么多问题实在冒昧,但你看,我现在已经‘命悬一线’了。”然后莫夫说:“你随身带着些作品吗?”“是的,这里有些习作。”他看了后说了许多溢美之辞,在我看来甚至有些夸张,他同时也批评了几点,不过不是很多。

莫夫说:“我一直以来都以为你是个傻瓜,不过现在我知道了,事实并非如此,”我向你保证,莫夫这两句简单的话比一大车耶稣会那种虚伪的恭维更令我受用。他马上叫我在一组静物前坐下,是一双旧木鞋,还有一些别的东西,然后他开始教我:“调色盘要这样用……”晚上,我一样去找他画画。

这些天来,莫夫和婕特对我真是好得没话说,而且莫夫还教我、展示给我一些我现在还做不了的东西,不过,我会慢慢地把它们应用到我的练习中。我必须得努力工作了。

这几天我还去看了一趟阿姆斯特丹。S.叔叔很生气,尽管他用的字眼比“真他妈该死”要文明得多。现在该怎么办呢?——你知道,我回来之后对她的爱并不比之前少一分一毫,但并不是因为她鼓舞了我;相反,她使我一度,或者说一整天都处于一种相当痛苦的状态之中。

我也去拜访了特斯蒂格先生,在那儿见到了许多画家,其中有(赐福的)怀森布莱克,居勒·巴库伊森[81]还有德·波克。

我现在已经画了五张油画习作,两张水彩画,当然还有许多速写草图。油画习作都是静物的练习,水彩画是请模特来照着画的,是一位来自席凡宁根的小姑娘。

但我在这儿已经住了将近一个月了,花了不少钱。莫夫的确是给我提供了许多东西,比如颜料之类的,但我自己也不得不买一些;我还请了几天的模特,而且我之前那双鞋已经破得穿不成了。总之,我已经透支了两百法郎的限额,因为这一趟就把那九十荷兰盾给用光了。父亲觉得我一下子就用掉九十荷兰盾实在太过分,但我并没有乱花钱,只不过这里的一切都太贵了。我不喜欢向父亲一一报备我的每一项花费,尤其是因为他会把这些事情搞得人尽皆知,一点不夸张。

我想在这里再多呆一段时间,哎,甚至在这儿租一个房间,比如到席凡宁根去住上几个月,但是照目前的情况来看,我最好还是先回埃顿。

无论如何,我通过莫夫至少了解到一些关于调色和水彩的知识和奥秘,这就相当于是我此行花费的那九十荷兰盾的回报。

莫夫说,太阳正为我而升起,但还有一些乌云挡住了它的光芒。我没有什么可反驳的。我确信,不久之后我就能够画出一些卖得出去的作品。哎,我甚至觉得这两幅画就有可能卖出去,如果我真的需要钱的话。尤其是那幅莫夫画过几笔的画。但我还是想自己保存一段时间,因为它们能提醒我这种效果是怎么画出来的。

水彩画对于氛围和距离的表现是多么妙啊,人物在其中就像周围都是空气一样,甚至能感受到那种呼吸的感觉。我想,既然我现在已经基本学会了怎样运用颜料和画笔,不久之后,我就应该能取得很大的进步。

回想起这趟海牙之旅,我不禁有些动容。去找莫夫之前我心悸了好一阵,因为我对自己说:他也会用一些好听的承诺来敷衍我吗,还是我在这儿会得到不同的待遇?后来我发现,他在各个方面都尽力帮助我,在绘画的实际练习方面更是热心地鼓励我。然而,这种鼓励并不是指对我的所有言行举止都表示支持和赞同,实际上正相反。但是,只要他对我说,“这个(那个)不对,”他会在后头加上一句,“但是用这种(那种)方式试试吧,”这跟为了故意找茬而瞎批评一气的那种行径完全是两回事。

所以,我回来的时候手头已经有好多油画习作和水彩习作了。它们当然算不上什么杰作,但我相信,你能从其中看出扎实的笔法和真实的情感,至少要比之前的习作更有感染力。所以我想,是时候开始画些严肃的东西了。而且现在又有了更多的技术资源可供我使用,也就是颜料和画笔;在我眼前,这似乎又是一个全新的世界。

但是——现在我们必须实践起来。莫夫看到我的习作时的第一反应就是:“你坐得离你的模特太近了。”正是因为这样,我几乎没办法采取必要的手段来测量比例,所以,这就是我首先要着手解决的问题之一。我必须得去租一处空间稍微大一点儿的地方,不管是一间房间还是一座谷仓。此外,我现在得开始用更好的颜料和更好的纸了。对于习作和速写来说,安格尔纸是不二之选,我自己做自己的速写本也更便宜,尺寸也可供自己选择,比买现成的要好得多。

提奥,色调与色彩是多么伟大的东西啊!那些不会也不愿学着去欣赏这些东西的人,他们离真实生活是多么遥远!莫夫教会了我许多我之前忽视掉的东西。你无法想象,当我想起莫夫对我说的关于赚钱的那些话时,我终于体会到一种许久以来没有感受过的解脱。

试想,这么多年来我一直在一个错误的位置上打拼。而现在,终于出现了一线曙光。我希望你能有机会看看我带回来的这两张水彩画,你一看就知道,它们就跟别的水彩画一模一样。或许其中是有些缺陷,我愿意第一个站出来承认这两张画并不是那么令人满意,但是他们和我之前的作品完全不一样,它们看起来更清晰、更明快,但也不排除我未来的作品也会变得比这些还更加清晰、更加明快的可能性,但罗马不是一天建成的,凡事都需要一个过程。

不过莫夫倒是告诉我,他让我自己先刻苦钻研几个月之后再回去找他,暂定在三月,那是我应该就能画出能卖的画,而目前我还处于一个相对比较困难的时期。在模特、画室、绘画和颜料上的花费日益增加,而我到目前为止还没有赚到过一分钱。

爸爸的确说过那些必要的开支不必我去操心,而且他听到莫夫对我说的话,看到我带回来的习作和素描之后非常高兴,但是只要想到他必须得为这一切买单,我还是感到无比痛苦。因为自从我来到这里,爸爸并没有从我身上得到任何好处,而且他还不止一次地给我带来东西,比如带来一件外套或是一条裤子,我宁愿从没得到过这些东西,虽然我的确需要这些,但问题是这些外套和裤子都不合我的身,所以它们几乎没什么用处。可是现在我想,爸爸当时一定也很拮据。哎,这又是一分人生的小伤感。

除此之外,我恨自己还不能完全独立。爸爸不是那种能让我接近的人,比方说,不像我能够接近你和莫夫,能够与你们感同身受。他对我产生不了共鸣,也无法理解我,而我也无法融入他的体系,那让我感到压抑,甚至让我窒息。我有时也读《圣经》,但我看到的东西和爸爸看到的完全不同,我在其中压根看不到爸爸用他那种学院派的研究方法得出的结论。我之所以阅读——我其实读的并不多,只读过少数几位作者的著作——是因为他们以一种比我更开阔的眼界,更温柔也更可爱的角度看待事物,也因为他们更懂得生命,因此我能够向他们学习;至于那些关于善与恶、道德和不道德之类的废话,我是毫不在意的。因为你永远无法清楚地分辨什么是善,什么是恶,什么是道德的,什么又是不道德的。说起道德和不道德,我又不自觉地想起了凯。

有一天晚上,我一边沿着皇帝运河畔散步,一边寻找那幢房子。我找着了,我按响了门铃,他们叫我进去。他们都在家,除了凯。S.叔叔打开了话匣子,用一种既是牧师又是父亲的语气告诉我,他正打算去送一封信给我,现在可以大声把信读给我听。但我问他们:“凯在哪?”(因为我知道她在城里)。然后S.叔叔说:“凯一听到你要来就走了。”哎,我还算是对她有所了解,可我必须说明,我那时并不知道,我现在也不能确定,她的冷漠无礼到底是不是一种好的征兆。我只知道,我从未见她像对我那样对待过别人,如此直白地、真实地表露出来的冷酷、唐突和无礼。

“我听不听这封信,” 我说,“已经不重要了。”

信中的措辞很正式,也很有教养,除了让我停止通信以外并没有别的什么内容,他们还建议我采取最积极地努力将此事抛之脑后。我感觉自己好像刚刚听完牧师在教堂里的讲话,讲得跌宕起伏,而最后出现他的声音:“阿门。”我听完,就像听到一个极其普通的布道会那般毫无波澜。然后我尽可能地平静有礼地问道:“好的,这些观点我都听过了——而现在呢——接下来呢?”S.叔叔抬头看我。他对于我那幅并没有被完全说服的面孔感到错愕,好像我并不认为如此便达到了人类对于感情和思考能力的最大极限。据他的意思,这里已经不存在有“接下来”的可能了。我于是激动起来,大发脾气。而S.叔叔也发起火来,似乎就快要超出一位牧师的忍耐极限。

可你知道,我是很爱父亲和S.叔叔的,所以我还是做出了让步。夜深了,他们说如果我想的话可以留下过夜。我说:“我很感激你们的好意,但如果凯是因为我要来才离开的,我想我还是不适合留下过夜了。”然后他们又问道:“你住在哪里?”我说:“我还不知道。”然后叔叔和婶婶坚持要领我去一个又便宜又好的地方住。于是,天呐,这两位老人就跟我一起走在那泥泞、阴沉又弥漫着薄雾的街道上,带我去到一个确实是又便宜又好的旅店。

你看,他们待我还是很有人情味的,于是我的气也消了。我和S.叔叔又谈过几次,但没再见过凯,一次也没有。我告诉他们,即使他们希望我将这件事翻篇,不留其他想法,但我自己还是无法做到,这一点他们必须了解。然后他们坚定地、不急不慢地答道:“你得学会看到更好的将来。”

我们这些尽力生存下去的人啊,我们为什么不能试着生活呢?在阿姆斯特丹的这些天,我感觉到一种寂静和一种被抛弃的空虚,我感受到极度的痛苦,而叔叔和婶婶的那一丝善意,还有所有的谈话,一切都很沉闷得可怕。直到最后,我开始感到绝望。我对自己说:“你不想回到那种消沉的状态吧,对吗?”于是,在星期天的早晨,我最后一次去见S.叔叔,我说:“亲爱的叔叔,请听我说,如果凯是一位天使,那我高攀不上她,而且我想我不可能与天使相爱。如果她是一个魔鬼,我才不会想要与她沾惹上任何关系。从目前看来,她在我眼里是一位真正的女人,有着女人的激情和情感,我真心地爱她,这就是实情,而我为此感到由衷地开心。”S.叔叔没有怎么回答我,而是自言自语地说一些女人的激情之类的东西,我记不清他怎么说的了,然后他就往教堂去了。

我全身都凉透了,就像我一直以来都靠着一面教堂里被粉刷过的坚硬而冰冷的白墙,已经站了很久很久。我不想被这种情绪搞得不知所措。而且——做现实主义者是有风险的,但是提奥,哎,请原谅我如此现实。我告诉过你,对一些人来说,我的秘密就不再是秘密,我愿意说给你们听。现在也一样,无论你对我怎么想,不管你是否赞成我做的事,这些都不重要……

于是我想:我想找一个女人,我不能没有爱,不能没有女人。如果生活之中没有一点深刻的、真实的、让人感受到那无限的力量的东西的话,那么生活对我来说毫无价值。但是我对自己说:你说过“非她不可”,而现在你又要去找另一个女人,这简直不可理喻,这在逻辑上说不通啊。而我的回答是:到底谁是主宰者,是逻辑还是我?是逻辑为我而存在,还是我为逻辑而存在?难道在我的不合情理和缺乏理智之中真的没有理由和理智吗?

我就快三十岁了,难道你觉得我还没有体会过需要爱的滋味吗?凯比我还要年长一些,她同样也体验过爱的滋味了,不过正因为如此我才更加爱她。如果她只想活在旧爱之中而拒绝一切新的恋爱关系的话,那是她自己的事;要是她继续回避我,我也不能为了她而抑制我的心力和精力。不,我不能这么做。我爱她,但我不能因此而失去自己,不能把自己的激情冻住。而我们之间需要的火花,那种刺激,是爱,但并不是纯粹的精神恋爱。我只不过是一个男人,一个有激情的男人,我一定得去追求女人,否则我的激情会变得冷淡,我就成了没感情的石头,我会不知所措……那该死的墙可真冷。在这种情形下,我的内心展开了一场激烈的斗争,在这场斗争中,我那些从过去的痛苦经历中学到的关于生理学和卫生学知识最终还是取得了胜利。没有女人,一个人生活不了多久就会受到生活的惩罚。我不认为一些人口中的上帝,另一些人称呼的至高的存在,或者其他人说的大自然会不讲道理或缺乏同情心。

她出现了,不费力气。我找到了一位女士,年纪不轻,也不漂亮。她非常高,身材健壮,她没有凯那双姑娘的手,但她的手是做过很多劳动的手;可她绝不是一个普通的糙女人,她有非常女性的一面。她让我想起夏尔丹[82]、傅亥诃或者好像是扬·斯蒂恩[83]画的几幅很有趣的肖像画。嗯,就像法国人叫的“女工人”。你可以看出她有过许多烦恼,生活待她并不好。喔,她一点儿也不高贵,她很普通,很平凡。

提奥,在我看来,在那淡淡的哀颓中,在那生命逝去的痕迹中,有一种美妙的魅力。我似乎无法控制自己的情愫,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了,哎,尤其是对那些被布道坛上的牧师谴责、声讨、鄙视的女性,我无法克制自己对她们的爱。

那个女人没有欺骗过我——那些认为这些女人都是骗子的人,错得是多么离谱,理解是多么狭隘!那个女人对我很好,她非常善良体贴。

她的房间不大,又很简朴;简单的墙纸给屋内营造了一种灰色的色调,但又像夏尔丹画里那样充满温暖;木地板上有一张席子以及一块老旧的深红色地毯,房间里有一个日常做饭用的厨灶、一个衣柜、一架简单的大床,总之,就是一个真正的女工的房间。到了第二天她只能站在洗脸盆旁。我们无话不说,从她的生活和烦恼到她那不幸的经历和健康状况,和她聊天比和我们那位颇有学问,一副教授样子的表姐聊天有趣多了。

我把这些事情告诉你是希望你明白,即便我现在有些伤感,但我不想一直愚蠢地伤感下去,我想保持一些活力,保持头脑清醒,把身体调整到一个不错的状态,以便能够继续工作。

牧师说我们是罪人,诞生于罪孽之中。呸,一派胡言!难道恋爱,渴望去爱,生活之中离不开爱竟是一种罪孽吗?我认为没有爱情的生活才是一种罪,才是不道德的。如果我对任何事情抱有悔意,那就是我被某种神秘学和神学的观念所蛊惑,过隐居生活的时候了,我逐渐想通了。当你早晨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并不是一个人,你看见在朝晖中,自己的身旁躺着一个伴儿,这时,你便感觉到这个世界充满了善意。

我时常一个人走在街上,有时还生着病,口袋里也没有钱,我紧紧地盯着她们看,羡慕着那些同她们走在一起的男人,我似乎感觉这些穷苦的姑娘是我的姐妹,我们有着相似的经历和遭遇。你知道,我心里总会产生这种感觉,似乎已经在脑袋里生根发芽。甚至在我还是一个小男孩的时候,我就常常以一种无限同情的目光注视着那些半衰老了的女人面孔,有时甚至会对她们产生尊敬之情,那似乎就是:她们的脸记录着真实的生活。

牧师们所信仰的那位神,在我的心中他已经死了,他没有任何的感情。但因此我就成了无神论者了吗?那些牧师一定是这么想的,那就随他们吧。但是我崇尚爱,如果我不懂得生活,我又怎么能体会到爱的滋味呢?可是如果其他人都不懂得生活,而我们却实实在在地生活着,这就有些奇怪了。就把那叫作上帝吧,或者叫作人性,随你怎么叫,这里头有一些我说不出的东西,但非常真实,有一种生气,你看,这就是上帝,或者胜似上帝。信仰上帝对我来说就是感受到上帝的存在,不是曾经存在过的上帝,也不是一个上帝的意象,是真实存在着的上帝,他用不可抗拒的力量促使我们“再爱,再爱”,这就是我的观点。

对生命的温度的渴望驱使着我,于是我就这样做了。我告诉你这些是希望你不要以为我又陷入了一种抑郁、封闭、不愿与人交谈的情绪。与此正相反,我开始忙着画油画和水彩画,还想给自己找一间画室,除此之外,还在考虑别的一些事情。

我有时候希望日子能快点过去,这样就离我和莫夫约定的三个月的期限不远了。不过时间也会给我带来它的馈赠。莫夫给我寄来一套调色盒,里头有颜料、画笔、调色盘、调色刀、油画颜料、松节油等,总之,一应俱全。所以现在我真正要开始画油画了,我真高兴,目前事情进展得如此顺利。

最近,我画了大量的画,尤其是画了很多人物习作。如果你现在能看见这些素描的话,你就会明白我正朝着一个什么样的方向努力着。当然,我现在很想知道莫夫会怎么评价我的画。前几天我又画了几幅孩子的肖像,我也非常喜欢。

这个时节的调子和色彩都美极了!等我再画得更好些,我就能把这种美稍稍表现出来了,不过我们还是得抓住最要紧的东西——既然我已经开始画人物素描,我就得一直画下去,直到技法有些长进;而当我在户外取景的时候,我要观察树的结构,要把树当成是活生生的人。我的意思是,尤其是要观察树的轮廓、比例和结构,这是首先要考虑的。接着是造型、色彩和环境,这一部分我需要听一听莫夫的意见。

提奥,现在我有了一个调色盒,我真是太高兴了!我想现在这个调色盒来得正是时候,我已经集中练习了一整年的素描,现在我已经有了些功底,比一上来就画油画要好得多。

生活在荷兰就像是回到了家,哎,我想不论是在性格上还是在我绘画的风格上,我又要变回一个相当纯正的荷兰人了。

我想到三月时再去海牙一趟,然后接着去阿姆斯特丹。

提奥,从事绘画才是我真正职业生涯的开始。你难道不同意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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