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温这次攻沧州,可以说是快、准、狠。在魏州吃完大餐就马上行动,而且选择在九月,田里的小麦快成熟,但又没有成熟。沧州城里还没有收到新粮,他就把城围上了。他军队的人数是沧州军的好几倍,占了压倒性优势。
朱温把沧州城围起来后,发动进攻之前,就派一部分队伍去拔刘守文在沧州城附近的据点,一部分队伍则到处溜达,看哪里的麦子成熟,就割下来充当军粮。主力部队攻打沧州城未遂,其他两部分队伍却大有收获。沧州附近的小据点纷纷被拔下,强割小麦连连不断运过来,在大营前堆积如山。
因为在青黄不接的时候就开仗,沧州本身的粮草储备也不多,打了两个月仗,沧州的粮库很快就要见底了。更要命的是,朱温强割小麦和在外围进行扫荡的队伍如果完成任务后,则会和大部队三合为一。这时候攻击力会大大增强,用如此的雄壮之师攻击沧州的饥饿之旅,简直瓮中捉鳖,手到擒来。现在,沧州军真的打仗有危机感,收兵有饥饿感。
军士饭都吃不饱,饿得摇摇晃晃,却要出去作战。人都如此,马就更不用说了。驴马在街上相见,看到对方的尾巴,都以为是干草,使劲去啃。
冯道是个军事盲,这一切他都无从知晓。但是,沧州形势危急,却是谁都可以感觉到的。他搬运矢石,累得几乎要虚脱,一天只能吃三四两粗粮,饿得几乎想把自己的胳膊都砍下来吃掉。沧州城头上兵虽不少,可缺胳膊少腿的兵也越来越多。沧州城高壕深,但已经有彪悍的汴州军爬上城头。虽然都被沧州军格杀或者逼得跳下城墙,但这样的日子持续下去,汴州军有增无减,此消彼长,形势对沧州十分不利。
很快,朱温在外围抢割粮草、拔据点的兵马胜利完成任务。大军全部集合,不全力出击等待何时?朱温下令,发动总攻。
朱温攻城的方法还是那么几招,射箭、搭云梯爬墙、用洞屋掩护挖墙,毫无新意。理论上,守城的沧州军还是可以兵来将挡,水来土掩。但是参与攻城的队伍人数众多,兵强马壮,胜于往昔。相反,沧州军连日作战,又没有饭吃,军马病弱伤残,奄奄一息。很快,大批汴州军爬上城头,沧州城立即险象环生。
刘守文带着亲兵来回冲杀,把剑也砍断了,浑身上下有如血洗,终于全歼爬上城头的来敌。敌人退却之后,刘守文再也站立不稳,坐在地上。大家都知道,这只是汴州军发动总攻之前的第一波攻击,后面还会有更狠的攻势,沧州岌岌可危,指日即下。
就在这个时候,军师孙鹤宣布了一个利好消息:大家不要害怕,朱温的死对头李克用,现在放下和幽州的历史恩怨,和我们联合。我们幽州军和晋军的联军已经攻下了潞州,朱温现在腹背受敌,日子比我们还不好过。只要我们坚持十天,他就是秋后的蚂蚱,蹦跶不了几天了。胜利就在于最后一刻,大家顶住啊!
孙鹤乃一介书生,手无缚鸡之力,众士卒看到他大敌当前,竟岿然不动,没有丝毫畏惧。他说朱温腹背受敌,大家就都相信了。
当天晚上,刘守文把自己的战马杀了,犒劳各位连日作战的将士。并且宣布,军中所有战马,分十日屠杀,全部用来犒劳各位将士。这些战马早就瘦得皮包骨头,而且这么多将士吃这点战马,还不够塞牙缝。但对于饥饿已久的将士来说,无异于一顿人生难遇的美味佳肴,顿时沧州全军欢欣鼓舞,士气百倍。
随后几天,朱温发起一波比一波强的攻击,但是都被沧州守军狠狠打压下去。无论日子怎样难熬,大家都不希望沧州城被攻破。上次刘仁恭、刘守文父子攻击魏州不下,曾经对魏州属下的贝州进行屠城。现在罗绍威也参与攻打沧州,如果沧州被攻破,大家只能引首受戮了。况且已经知道朱温其实也快顶不住了,更没有理由在这时候向他低头认输。
据说孙鹤的预言向来很准确,在沧州威望很高,大家这次也相信他。而且,守城成功后,一定有重重镐赏。坚决抵抗却守城失败,往往招来屠杀,或者就算保了一命,被对手辱骂的滋味也是不好受的。所以,大家都用尽吃奶的力,拼命守城,朱温屡次进攻,都不能得逞。
朱温发动总攻的第八天晨曦,已经在夜战中疲惫不堪的守军,并没有遇到想象中的汴州军更激烈的攻击。
冯道搬矢石走上城头,看见城下有不少汴州军在结集,但是却没有发动进攻。他心中一动,莫非真如孙鹤所说,朱温腹背受敌,现在必须撤退了?突然,他发现前面一个大营冒出浓浓黑烟。经过一个多月的观察,冯道早就知道这是一个粮草营。朱温这家伙真的要走了,而且走得很仓促,所以从各地征集来的粮草也来不及运走,干脆一把火烧了了事。
第一个粮仓起火不久,接着第二个粮仓起火,不久第三个、第四个起火。看着一个个粮仓起火,冯道内心有说不出的难过。因为他是农民,知道盘中之餐,粒粒皆辛苦。而且,沧州城被围困了三个多月,大家都已经饿得两眼发软,饿病饿死的人不在少数,却看到别人把大量的粮食烧成灰,更是难受。
冯道想起几个月前因为孙鹤的几句话让朱温放缓进攻的步伐,今天何不照样画葫芦,和朱温对对话呢?于是他大叫:“朱将军以仁义打天下,沧州老百姓已经几个月没有吃东西了,请朱将军留粮救人。”他虽然喊得声嘶力竭,但是人吵马喧,他的声音完全被淹没,朱温的人马怎么听得见?他身边的军士倒听得一清二楚,大家嘲笑他:“冯书吏,不要做青天白日梦啦。朱温不要你的命就谢天谢地了,怎么能指望让他给你粮食呢?”
冯道没有驳斥,看一个人喊话不行,就央求几十个军士和他一起喊这话。军士们虽然觉得他是在痴人说梦,但禁不住他一再要求,也就答应了。果然人多力量大,几十个军士一齐喊过几次之后,喧吵的场面慢慢静下来,大家都在听他们喊什么。听清楚后,又恶言相敬或者出言讽刺,内容和众军士的话差不多,意思是冯道在做白日梦。众军士帮冯道喊完话之后,又嘲笑他一番。
冯道不甘如此就罢手,找来孙鹤,把他的意思说了。孙鹤听了,大为赞许,立即禀告刘守文。刘守文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信,首先拍了朱温一通马屁:将军因为怜悯人民的缘故,赦免了我的罪。解除保卫,光荣班师,是将军最大的恩典。然后,谨慎地提出他的要求:现在,城里男女老幼,已经饿得双眼发黑,双脚发软。将军与其把粮食烧成尘土,不如用来救城里几万条性命,这样将军功德无量。再次感谢朱将军。
然而人心不古,为了防止朱温趁机攻城,当然不能打开城门把信送出去,只好把信使从城上吊下来。信使派出去之后,当天并没有返回。夜间朱温破天荒没有发动攻击,但冯道也一夜无眠。
第二天发现,朱温已经把兵马连夜开走。刘守文小心翼翼地将城门开了一条缝,放出斥侯进行侦探,发现方圆几十里,已经没有了朱温兵马的足迹。原来因为沧州被围,刘仁恭的信使不能进来。现在得到确切信息,李克用和幽州的联军确实已经攻克潞州。沧州城外朱温的兵马已经撤退,他们带来的辎重或者毁了或者搬了,留下一地鸡毛。但是,令人惊奇的是,朱温虽然把大部分军粮烧光,却留下几仓库粮食。前一天派出的信使告诉大家,这是朱温留给沧州军民的。
消息传来,沧州从节度使刘守文到普通老百姓一遍欢腾。现在兵荒马乱,平时大家也吃不饱。这个遭瘟的朱温趁着快到收割季节来攻城,围城的时候,家家无余粮,可把大家都饿惨了。朱温围城几个月,老弱病残已经饿死无数,现在虽然已经解围,如果找不到吃的,大家依然会饿死。有了这几仓粮食,就可以渡过难关了。冯道因为几句话,立了大功。
当着刘守文的面,孙鹤再三夸奖冯道:“小冯不错,年轻人头脑活络,应该给予重用。”刘守文也非常高兴,当场拍板任命冯道做参军。参军相当于现在军队中的参谋。尽管参谋不带长,放屁也不响,可是,冯家祖宗三代以来,也没有做过级别这么高的官。
冯道又是高兴,又是疑惑。自己能立此军功,还是托孙鹤的福。如果不是孙鹤说李克用已经攻下潞州,看到朱温烧粮草,还以为朱温想破釜沉舟攻沧州呢。但是沧州城被围得水泄不通,鸟也飞不过。刘守文和孙鹤在沧州城里,是不可能知道朱温被李克用攻击的。那么,孙鹤怎么能料事如神呢?
沧州城中老兵很多,朱温、刘仁恭、李克用之间的恩怨,冯道已经打听清楚。
李克用其实和朱温一样,是个经历相当复杂的人。他的父亲李国昌,说是大唐帝国的高干,其实是沙陀人,本名朱邪赤心。早在黄巢造反之前,政府就觉得镇压农民暴动力不从心,把朱邪赤心请过来做外援。朱邪赤心来到中原后,打仗很卖力,也立了不少战功,大唐皇帝很高兴,亲自给这个国际友人起了个中国名“李国昌”。因此,李克用这个外籍人士就成为了大唐高干子弟。
后来李克用参加镇压黄巢之乱,战功赫赫,远在朱温之上。有一次李克用经过朱温的驻地,朱温对他惺惺相惜,请他进去喝几杯,李克用欣然答应。本来,这应该是一场别开生面的宴会,开始宾主甚欢,朱温很客气,李克用也很高兴,小朱小朱的叫得蛮亲切。其实朱温年龄比李克用还大几岁,但也是三十出头,创业贵在少而不在老,李克用叫他小朱并无不妥。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李克用喝高了,慢慢说话就变味了:“小朱啊,你弃暗投明,跟着政府走,这一步棋就走对了。你看,老哥革命干部家庭出身,根正苗红,拼搏了大半辈子,身上负了几十处伤,现在才混一个节度使。你小子倒好,从小就是个二流子,去杀人放火受招安,现在就跟老哥平起平坐,也是大军正职了。他妈的,这世界是怎么回事啊?焦头烂额无恩泽,相反混得好的,都是一些坑蒙拐骗偷、吃喝嫖赌抽样样精通之辈。”
朱温一听,心中大怒,暗动杀心,却扮猪吃老虎,对李克用说,哥俩要一醉方休。等到李克用喝得醉成一团烂泥,被亲兵扶进馆舍,朱温马上派兵包围馆舍,在四周堆满了柴火,准备一把火把李克用活活烧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