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重诲在枢密使这一位置上独揽大权多年,如今他身死,这一要职由枢密副使范延光继任。枢密副使一职则由赵延寿继任,赵延寿是李嗣源的女婿,卢龙节度使赵德钧的义子,过去在幽州担任卢龙节度副使。这两人都名声不响,军功不著。李嗣源得国实在过易,终他一朝,有显赫战功的不多。选拔范延光、赵延寿做枢密使,其实是矬子里面拔将军。李嗣源杀了安重诲之后,他想干什么就干什么,没人敢跟他据理力争,这样的人事安排,更是无人反对。
李嗣源的儿子、过去担任河东节度使的李从荣也被调回来,担任河南尹,兼判六军诸卫事,加封天下兵马大元帅,和枢密使、宰臣一起参政辅政。按照旧例,皇子担任这个职务后,接下来就要被封为太子了。当初被安重诲死缠烂打的李从珂,现在没人追究他的责任了,李嗣源任命他为凤翔节度使。
作了人事安排之后,李嗣源下诏:释放皇家鹰犬管理处的猎鹰猎犬,并禁止臣子再进贡鹰犬。沙陀人大半辈子生活在马背上,特别喜欢骑射,忙时作战建功立业,闲时打猎自娱自乐。李克用如此,李存勖也如此。李嗣源登基之后,想到李存勖溺于享受,国破家亡,于是总结经验,吸取教训,对李存勖的种种做法,择其善者而从之,择其不善者而改之。其他方面做得很好,对打猎却难以忍痛割爱。明知这样会玩物会丧志,还是依然故我,只是比李存勖略懂约束。
打猎瘾大的李嗣源,居然忍痛割爱,把这些鹰鹞猎犬全部放掉,这倒出乎冯道的意料。无论怎么说,这都是好事一件。冯道一时想不到溢美之词,就说:“陛下此举,真的是仁爱及禽兽。”
李嗣源严肃地说:“不是我对禽兽仁慈。当年我跟武帝打猎,野兽逃进田野里。武帝调用大队人马包抄合围,最后打到猎物,却把农田践踏得一片狼藉,庄稼残存无几。现在想起这事,打猎真的是百害而无一利。”
原来如此,冯道忽然想起,差不多有两年不见李嗣源出去打猎了。李嗣源登基的时候已经年过六旬,却还精神矍铄,容光焕发。但岁月不饶人,更兼这些年治理国家殚思竭虑,现在已经渐渐呈现出迟暮之年的光景来了。
李嗣源虽然不通文墨,对读书人却极其尊重。冯道想趁他有生之年,做一件文化盛事:修订九经。九经就是《易经》、《诗经》、《尚书》、《春秋》、《礼记》、《中庸》、《大学》、《论语》和《孟子》。这九本经典书籍是每个读书人必读的。这些典籍流传千年,大家基本靠手抄传诵,有不少笔误,即使偶尔有雕版印刷,也有不少谬误以讹传讹。因此,冯道想对这些书籍进行整理,校正谬误之后,统一印刷,流传于世,这样就不会误人子弟了。
校对九经是一项浩大的工程,要大批博学鸿儒才能完成,校对完毕后,还有大量的工作要做。当初还没有发明活字印刷术,印书的时候每一页书都要刻一块雕版。如果刻错一个字,则整块雕版都作废。九本书的雕版,可以放满几间房子,耗资巨大,持续经年。这样的工程,非皇帝支持不可。
冯道向李嗣源上奏,请求重新修订九经,李嗣源十分支持,让他和李愚着手做这事。修订九经的具体事物当然不用麻烦两个宰臣,冯道找了几个人选,最后让国子监祭酒田敏负责。
两川叛变,是安重诲一手造成的。现在安重诲被杀,局势顿时变得平和。李嗣源和群臣商议,孟知祥本来就和董璋不和,大军压境,他们两个在危险面前才联合起来。如果他们感觉不到压力,一定会闹起来,就下令撤军。
李从荣调回任京官,在秦王府中大宴宾客,冯道也在被邀请之列。这些年来,李从荣一直在外地任职,冯道虽然久知其名,却没有打过交道。据说李从荣此人自高自大,不好相处,现在居然宴请冯道,冯道不由得感到有些意外。
冯道到了秦王府,发现应邀到宴的除了新任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刚刚班师回朝的石敬瑭,还有一干文士打扮的属官。
冯道跟李从荣、范延光、赵延寿打过招呼,李从荣也不向冯道介绍那些文士,只是简单地说:“这些都是当今数一数二的鸿儒,冯道,你当年做过翰林学士,起草了不少文告,今天就和他们切磋切磋吧。”
冯道现在已经是首辅大臣,地位日益尊贵。即使是李嗣源,也不直呼他的姓名。如今听到李从荣这样称呼他,不禁有些惊愕。李从荣一向在外任职,冯道跟他虽然认识已久,却从来没有打过交道。只是听别人说过他狂妄自大、刻薄寡恩,平时谁也不放在眼里。不过这都是耳食之言,不能全部当真。
李从荣却不管冯道的惊愕,继续说:“今天请你到来,是为了让你欣赏一篇难得一见的宏文,你看后一定会赞叹不已。”
李从荣又说:“这些年,大家都让安重诲这个老东西害惨了。他自己无能就算了,还对我多方羁绊。要不然,南吴早就为我所有了。”
冯道听了这话,如在梦中。冯道并没有听说过真的要对南吴兴兵。南吴和后唐隔江相望,估计大家谁也奈何不了谁,所以想来相安无事。就算对南吴动兵,也不可能轻易灭掉它。
李从荣的属官却对李从荣阿谀奉承,说安重诲阻挠殿下,结果遭到横死,这说明殿下上应天命,如有神助,很快就能完成此伟业。
在众人的阿谀中,李从荣开始读他的《征淮檄》。冯道一听,这篇檄文,用词华丽,却说不上是美文,李从荣口气极大,目中无人,说什么“扬州指日可下,金陵即为南都”,犹如痴人说梦。
李从荣把《征淮檄》读完之后,他的属官都大声叫好,冯道、范延光、赵延寿、石敬瑭也只得跟着叫好。
李从荣则无限迷醉,说:“美色不如美酒,美酒不如美文。如今,用我的美文来下酒,更能让人感到香醇酒浓。”他自饮一大盅酒后,说,“你们赶快用美文下酒吧,还在那里愣着干什么?”
大家纷纷向李从荣敬酒,李从荣几杯下肚,话语更多。李从荣对安重诲意见很大,虽然现在安重诲已经死去,说起来还是恨恨不已。
李从荣对范延光、赵延寿也非常不满,问这两人何德何能,居然占据枢密使一职。范延光、赵延寿连忙赔着小心,说他们能力不足,不堪大任,并不想当枢密使,只是上命难违。
相对而言,李从荣对冯道、石敬瑭的印象还不算很差,说他们两人只是占着茅坑不拉屎,倒也识趣。他登基之后,不能再让冯、石两人占据重要的位置,但留下来吃闲饭还是可以的。
李从荣警告众人:“我的老弟现在人气很旺,很多人都想拥立他为太子,他却知道自己能力薄弱,非要我继承大位不可。你们之中无论谁,如果去他那里凑热闹,不要怪我不客气。”
最后,李从荣还算留了一点余地,说:“你们有本事,可以跟我混嘛。你们如果觉得自己不行,但发现有能力的人,也可以推荐给我,我不会亏待你们的。”
冯道突然想起,取笑自己的那个任赞轻浮的样子,倒可以和李从荣一比。如果李从荣见到他,说不定会惺惺相惜。直到现在,任赞对自己还不太服气,不如把任赞推荐给李从荣吧,这样才眼不见心不烦。任赞这么浅薄的人,如果能攀上李从荣这样的高枝,应该也是十分乐意的。于是,他向李从荣说起任赞此人。
李从荣听说任赞一个小小的侍郎竟然敢嘲弄首辅宰臣,果然对他十分赏识,说这人他要定了。李从荣侃侃而谈,自己不停喝酒,也不断地命众人喝酒。这一晚,大家都喝得酩酊大醉。
冯道回家后,蒙头大睡,一直睡到第二天日高三丈,方才醒来。他起床之后,儿子冯吉告诉他,驸马石敬瑭前来拜访,见他酒还没有醒,强行留下了礼物,怏怏而归。
冯道和石敬瑭相识多年,过去一直都是公事公办,私下并无交往,现在他却登门拜访,不由得有些意外。当年冯道在家乡守孝,风闻契丹人要来抢他,就是石敬瑭负责保护。不过当时冯道重孝在身,石敬瑭也不喜欢和他人打交道,因此两人极少来往。冯道早就听说,石敬瑭虽然沉默寡言,却颇有见地。当年李嗣源被挟持进入魏州,脱身出来之后,还不想参加叛军。石敬瑭却极力鼓噪他谋反,说现在不谋反也没法洗脱嫌疑,只能靠一搏死里逃生了。李嗣源得国,石敬瑭功不可没。他这番拜访冯道,不可能是随意的客串,必有用意。
石敬瑭贵为驸马,军功等身,当然不会求冯道封官许愿,过来找他,多半是和李从荣有关。谁跟李从荣这样的狂人打交道都不会好受,石敬瑭可能是请冯道帮他出谋划策,想办法躲开李从荣。
李嗣源现存的三个儿子,李从荣狂妄,李从厚暗弱,李从益还年幼,都难以担当重任。李嗣源也知道这一点,所以迟迟不肯立太子。
冯道想起当初向张承业预言朱温之死,现在的情况和朱温当年几乎一模一样。今后李嗣源去世,说不定也会引起骚乱,石敬瑭风险很大。如果他想避祸,最好就是远离京城这是非之地。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惹不起还是躲得起的。
冯道对石敬瑭有一定的好感,决定点拨一下他。可是,如果让李从荣知道他跟石敬瑭私下来往,必然会惹来麻烦。怎样才能神不知鬼不觉,把自己的观点告诉石敬瑭呢?冯道苦苦思索,从申生和重耳的故事联想到三国时期好像有一段和诸葛亮相关的典故。他记得不太清楚了,拿出一本《三国志》翻看,才记起事情的来龙去脉。
诸葛亮居住荆州时期,荆州之主刘表的儿子刘琦也曾遇上石敬瑭这样的问题。刘琦知道诸葛亮足智多谋,就向他请教对策,诸葛亮却不肯指点。刘琦知道诸葛亮怕事情泄漏,心有顾虑,所以不肯帮忙,就把诸葛亮骗到一座阁楼,让人把梯子拿走,表明这事绝对不会走漏风声,诸葛亮才给刘琦献策,说“申生在内而危,重耳居外而安”,让刘琦远走江夏。
冯道心中有数,把石敬瑭带来的礼物拿过来。石敬瑭带来的礼物只是几件蜀中特产,并不罕见,不过现在蜀中变乱,这些东西在中原比较难得,可知石敬瑭确实是个有心人。冯道把一本《三国志》夹在石敬瑭送来的礼物中,想了想,又在《刘琦传》一章中放置根书签。
冯道做了这些小动作之后,让冯吉派人把这些礼物送还给石敬瑭,又对他说:“今后一个月内,我闭门读书,无论谁来都不要接待。”冯吉不解其意,说:“难道驸马再次来拜访,也不接待吗?”冯道面无表情,说:“无论谁都不接待。”
看到儿子冯吉不太开窍,冯道略有遗憾。冯道一共生了六个儿子,冯吉是二儿子,大儿子、三儿子、四儿子都早亡,五儿子、六儿子都是在冯道富贵之后才出生的,只有冯吉年轻时在乡下受了不少苦。因此,冯道对冯吉十分钟爱。冯吉弹得一手好琴,却不务正业,在太常寺挂个闲职,没事整天在家里弹琴。冯道如果不上朝,就在书房读书,家中有客人来访,都是冯吉首先接待。冯道一再吩咐冯吉,来访客人或富或贵,或贫或贱,都要一视同仁。开始冯吉答应得好好的,后来慢慢就把客人分为三六九等,如果不是皇亲国戚,或者三品以下的官员,很难见到冯道。冯道看出端倪,也就这事劝说过冯吉。冯吉当时答应改过,不久又故我,冯道只得由他。冯道显贵之后,上门拜访的客人日益增加,而且大都是有事相求的,他也有点吃不消了。
冯道把礼物送还石敬瑭后,石敬瑭再也没有拜访冯道。这样的暗喻,不知道石敬瑭是否猜得透。不过冯道只能做到这一步了,绝对不能卷进去。如果这样点石敬瑭还不明,说明这人不是可造之材,就只能让他听天由命了。
石敬瑭确实一点就明。两三个月后,石敬瑭离开京师,调任河东节度使。河东原来是李从荣镇守的,他到洛阳赴任之后,节度使一职暂缺。契丹人在定州兵败之后,虽然几年没有大规模进攻,却接二连三地进行骚扰。这个重镇当然要悍将驻守,枢密使范延光、赵延寿想让亲军指挥使康延孝出守河东。已经担任枢密直学士的李崧坚决反对,晋阳是后唐的根本,乃昔日庄宗龙飞之地,必须要军功卓著、皇帝最信任的人镇守,才能保证万无一失,石敬瑭最适合。李嗣源想想觉得有道理,任命石敬瑭为河东节度使。
石敬瑭想到哪里任职,并不是他自己可以拿主意的。现在竟然成功地请李崧做托,顺利离开京师,此人真不简单。不过李崧向来乖巧,也许是他看出端倪来,主动送石敬瑭一个顺水人情也说不定。
李嗣源也知道李从荣需要严格教导,在上朝的时候问群臣,谁愿意做秦王傅。殿上有资格做秦王傅的数十大臣,无一人主动请缨。看来李从荣是什么货色,大家都心中有数。李嗣源没办法,强行指定了秦王傅。李从荣亲自索取工部侍郎任赞作为他的判官,任赞认为可以跟未来的核心混个脸熟,非常乐意。
替李从荣选择了王傅之后,李嗣源继而封干儿子李从珂为潞王,镇守风翔,几个侄子以及只有几岁的幼子李从益都被封王,并且各自把守一镇,占据河中、成德等地。这些地盘,都在要害之冲,和洛阳犬牙交错,对洛阳起到很好的卫戍作用。
重镇必须要自己信得过的人把守,这个道理谁都懂,然而要实施却很不容易。当年李存勖一早就让自己兄弟做节度使。只是可惜,他的几个兄弟并非大将之才,控制不了局面,受命节度使之后,一直没有到任,只是在京师干拿俸禄。结果李嗣源在邺都起兵,轻易直逼京师。其实,江山就如同一盘棋,皇帝、大臣、百姓都是棋子。李存勖这个老帅旁边没有士象戍卫,威风了半辈子,看到叛兵接近洛阳就走投无路,最后死无全尸。如果李存勖除了京城之外,还有几镇牢牢控制在手,就不会这样被人被瓮中捉鳖了。
李嗣源布下这几个重要的棋子之后,一连十几日都没有上朝,也没有召见宰辅大臣。李嗣源向来办事勤勉,这些年来即使没有要事,也雷打不动地十天一朝,而且几乎每天都会召见宰辅大臣。现在连续这么多天不见他的影子,不用说一定是他病了,没法上朝。
李从荣自我感觉良好,然而李嗣源还没有立他为太子。冯道知道现在是非常时期,自己是首辅宰臣,不能掉以轻心,干脆搬到朝房来住。皇帝危在旦夕,局面瞬息万变,也许只要风吹草动就可能引起天下大乱,自己是宰辅大臣,责任重大,只要靠近皇帝,随时聆听发出的最高指示,见机行事,才是万全之策。范延光、赵延寿也跟着搬进朝房。其他大臣见状,也纷纷效尤,把朝房挤得满满的。
军中的将官获悉情况,知道可能即将发生大乱,都把自己的眷属接到营中,希望逃过劫难。一时间,谣言四起。冯道看见皇帝病危,自己挪了个窝,居然引起连锁反应,天下震动,真是有苦难言,连忙以中书省名义发出安民告示:皇帝龙体无恙,京城军民请勿惊扰。可是大家怎敢相信?将官可以把自己的亲人接到军营中来,普通老百姓就没有这个能力了,纷纷离开京城,逃往深山荒村。
就在大家惶惶不安之际,李嗣源的病情却已经有了好转。一个月之后,他撑着病弱之躯,上朝接见群臣,民心稍安。
李嗣源下令犒赏驻守京师的将士,并且安抚各藩镇。然而,李嗣源这一次施恩惠,没有丝毫效果。众将士似乎看出李嗣源时日无多,无缘无故拿到丰厚的赏赐,不但不思报效皇帝,还日益骄纵,把京城弄得鸡犬不宁。现在是非常时期,随时需要将士效命,这些丘八爷还不威风一把,更待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