就在冯道难受之际,他在景城乡下居住的兄长派人送来噩耗:老父去世了。那天冯道刚刚从衙门回到家中,接到噩耗,不禁伤心落泪。他在刘守光、李存勖手下为官十几年,瀛州却被梁国占领,所以他几乎没有尽做儿女的职责。即使在李存勖登基的时候,封冯道做翰林学士,顺便赠他做多年农民的父亲一个秘书少监,也不能给他父亲带来半点实际的好处。直到前几年,瀛州被后唐攻下,冯道才能真正周济家人。老人特别依恋家乡,死活不肯来跟他住。冯道没办法,只得定期送钱送物回去。没想到子欲养而亲不在,老父这么快就撒手归西了。
冯道来不及从容请假,拿张便笺写明情况,叫仆人第二天拿给郭崇韬代为上奏,马上动身回乡奔丧。李存勖是个孝子,将心比心,想必不会因为这事怪罪于他。
冯道当初被乡亲痛打一顿愤而离乡,那时候景城还被梁国所占。多年后,李存勖攻克瀛洲,冯道为了探望父亲乔装打扮成客商回去一次,村人对他还是不太友好。李存勖登基之后,尽管冯道已经不记恨乡亲,还是心存芥蒂,更兼仕途忙碌,一直没有回乡。这次冯道回乡,村人自发出村迎接。
村人对冯道夹道欢迎,他们并非像苏秦的嫂子那样慕冯道位高而多金,而是因为冯道确确实实为冯家村争了光。百十年来,冯家村从来没有出过这样的大官。
冯良建虽然是个农民,但父以子贵,当初也被李存勖赠了一个秘书少监,因此,他的丧礼按照士大夫的规格进行,过程和当年王镕的母亲去世差不多,只是规模远没有这么大。
老人入土之后,就是漫长的守孝。按规定,冯道要守孝三年。这些年劳碌奔波,现在终于可以闲下来了。热孝在身,不能娱乐,也不可轻易探亲访友,常人觉得十分郁闷,却正合冯道之意。“清风临门朝拜祭,松柏当窗夜读书”,“无丝竹之乱耳,无案牍之劳形”,远离钩心斗角,另有一份乐趣。
转眼间,到了耕种季节。冯道家有薄田数十亩,现在由他的兄长打理。现在冯道在家,当然也要帮忙。冯道当初对干农活很在行,从军多年后,才慢慢生疏。
看到前段时间很多职业官员倒台之后,立即有衣食之忧,冯道暗暗告诫:谁能保证一辈子不倒霉?自己武不能操刀上阵,文不能运筹帷幄,现在虽然侥幸身居要职,也不能丢掉老本行。
后唐的官员,像豆卢革、卢程这样出自世家的不多,但是像冯道这样农民出身的更是少之又少。当初卢程仗着自己的身世嘲笑冯道,冯道因此惭愧不已。直到郭崇韬大刀阔斧地免除一些昏庸的官僚,冯道才发现,自己的身世,其实并不像曾经认为的那么糟糕。农民出身,就算丢了官,还可以回来种田。不像那些所谓的世家弟子,除了在官场上混,什么都不懂,丢了乌纱之后,就没饭吃了。因此,冯道想趁这番回乡守孝,重操旧业,温习一下耕田的看家本领。
冯道跟他兄长说,自己要下田干活,兄长强烈反对。冯道不管,不但他要下田,让自己的几个儿子也一起跟着干农活,以免他们四肢不勤,五谷不分。
次日冯道准备好农具,带着儿子们来到田边,准备干活。他要下田耕种的消息早就传遍了全村,村中的老人都跑来劝阻:“侍郎大人,你家的田,我们帮助耕种,你就不用操心了。你现在是贵官,还下田干活,不但自己有失身份,还让我们乡亲为人见笑。”结果,全村人都来给冯道耕种,忙了几天,把他家里的田都种完了。冯道白忙一场,什么农活都没干成。
自从唐末以来,天下大乱,景城在偏远之地,没有直接遭受浩劫,但由于天灾人祸,也人口大减。即使在冯家村,也是父失其子,妻失其夫,丢荒的田地随处可见。按照唐朝制度,每户分受业田数十亩。经过战乱之后,有些家庭的受业田已经无力耕种。可是,即使丢荒,这些田依然要缴纳田税的。
冯道耕种自己的田不行,决定帮忙种这些丢荒的田。为了避免像上次那样劳师动众,最后反而什么都干不了,这次冯道悄悄地进行。他不告诉任何人,每天天未亮即起床,赶着牛,带着农具到村中的荒田干活,在太阳出来之前赶紧回家。
冯道多年没耕种,现在重做冯妇,对这老本行感到十分生疏,只是由于兴奋,虽然连日操劳,还精神抖擞。几天之后,村人见一些田主已经无奈放弃的荒田重新被耕种,都惊奇无比。
村人很快就猜出这是冯道所为,并在冯道再次下田之前把他拦住,用各种称呼苦苦相劝:为乡党争光,全部倚仗你。你现在热孝在身,不好打扰你。等你复出之后,乡亲们还有很多事情需要你帮忙,你就不要再这样作践自己了。
冯道听了,郁闷无比。他意识到自己现在已经是乡亲们眼中的骄傲,却又不想就如此放弃干农活,就说:“昔日陶侃运瓮,闲着没事把家里的坛子搬来搬去,练得一副好身子。我做官之后,极少劳作,变得日益懒惰,如果安于闲逸,劫难到来,只怕难以逃生。现在有空,不如下田劳作,兼可活动筋骨,如此两全其美的事,你们就不要阻拦我了。”
村人朴实,一见冯道说大道理,顿时无词。他们却不好让冯道一人干活,纷纷下田帮忙。冯道看村里的荒田随处可见,乡亲们帮忙种田,热情大不如前。眼看耕种季节就要过去,这些田也种不了,就问乡亲:“村里这么多田地丢荒,你们如何不帮忙耕种,所得收成,交缴赋税,自家提留之后,还可以周济一下无力耕种的田主。”
乡亲回答说:“现在什税四,每三十亩田还要缴绢一匹,麻一石,再应付诸多杂役。大家恨不得自己的田都不耕,怎么会替别人耕田呢?”
冯道大感意外,说:“唐、梁相争时,才什税二,灭梁之后,皇帝恩典,已经下诏什税一了,现在怎么变成什税四了呢?”
乡亲们回答:“景城有父老去质问县令,县令说皇帝是下令减免赋税,却让租庸使搜刮民财供自己挥霍,上头逼下来,他不转嫁老百姓,难道自己倒贴钱不成?结果,几个质问他的父老被抓了起来。”
冯道早就知道李存勖钱不够花,却不知道赋税经过层层加码,现在老百姓负担如此之重。他又问,如果田主无力缴纳赋税,县令怎么处理。乡亲们告诉他,这些田的赋税,平摊到全村老百姓的头上。如果能找到田主的,还把田主抓到衙门拷问。
冯道听了,叹息不已。他对乡亲们说:“你们先把这些田都种了,我给你们付工钱。所得收成,我来处理。”
冯道倒贴钱,把村里丢荒的田都给种了。耕种之后,冯道继续守孝。一连几个月,天气干旱无比,村里的很多井都干枯了。乡亲们喝水都困难,当然没法给田灌溉。
干旱一直持续到七月,老天爷才下起雨来。这次下的倾盆大雨,把很多农田都淹掉,只是这时候,再多的雨也没用了,麦苗早就枯萎了。景城一带,几万亩田几乎颗粒无收。
发生了这么严重的灾情,朝廷也不赈灾。虽然是荒年,农家都几乎饿死,景城还是有粮食可卖,只是价格惊人。冯道向来节俭,多年来积攒了不少钱,现在连忙拿出来买了一批粗粮,分给村里的乡亲和着野菜吃,共度荒年。只是他的俸禄也有限,只能周济村人,邻村就顾不上了。
据传闻,郭崇韬已经率领大军西征蜀国,进展顺利,冯道却漠不关心。他在村中,除了守孝、上山砍柴、周济村人之外,两耳不闻窗外事,与外界几乎没有接触。他对官场上尔虞我诈的生活也感到疲倦,希望能过上一段真正清静的日子。
这样平静的生活很快就被打破。村里突然来了一部将士,声称要保护冯道。冯道当然惊奇无比,他在朝中算不上是重要人物,现在又守孝在家,既没有资格,也没有必要让朝廷进行保护。
带兵保护的将官名叫石敬瑭,是现在镇守成德的李嗣源的女婿。冯道仔细询问,自己需要被保护的原因匪夷所思。原来,契丹有个王子叫耶律德光,听说冯道贤良方正,竟然想派人来把冯道抢到契丹去。李嗣源获得军情,就派石敬瑭来保护他。
冯道听得一头雾水,他在中原也名声不彰,怎么大名竟然会传到契丹去的?他问石敬瑭,石敬瑭也不明所以,说可能是有些汉人逃到契丹去,在耶律德光面前说起他。冯道才想起,韩延徽当初说过要和他互抬身价的,说不定这事就是他策划的。冯道并不相信契丹人真的会来景城抢他,要求石敬瑭撤销驻军。石敬瑭却不答应,说他只听从节度使的命令。
突然有几百军士驻在村中,冯道还是觉得十分不惯。幸好,石敬瑭只是在执行他的任务,和冯道几乎没有往来,对他守孝也没有造成什么影响。
一天,石敬瑭却主动找到冯道,告诉他一个惊人的消息:郭崇韬被杀了。不用说,冯道听到这消息之后,也无比震惊。凭着预感,他知道郭崇韬一定会倒霉的,只是没想到来得这么快,死得这么惨。
郭崇韬被杀的原因,据说是他攻占了蜀国之后,企图在那里阴谋作乱。石敬瑭诚恳地向冯道请教,郭崇韬被杀,他和他岳父怎么办。冯道哪里有什么好办法,就说现在处无妄之世,既有无妄之福,又有无妄之祸,只要顺时顺势,相时机而动即可。石敬瑭听了,觉得也只能如此。
没过多久,邺都兵变,石敬瑭也被调去平叛了。石敬瑭仓促离开景城,甚至没有向冯道辞行。石敬瑭走后,流言四起,即使在偏远之地瀛州景城,也可以听到各种各样耸人的传闻。今天说传李嗣源反了,明天传石敬瑭反了,后天传李存勖被杀了。冯道再也坐不住了,顾不上守孝,连忙返回京师。现在发生大乱,需要他随时效命。
李存勖确实已经完蛋了,他被杀要从郭崇韬被杀说起。就在出征西蜀前,郭崇韬就和李存勖多次发生冲突。郭崇韬拥立刘夫人为皇后不久,曹太后、刘太妃就双双病故。安葬完曹太后之后,李存勖准备西征。郭崇韬上奏说太子是帝国的储君,应该让他做西征统帅,立功归来。李存勖同意,并让郭崇韬出任征西军副帅一职,跟随李继岌率领六万大军讨伐蜀国,一切都按郭崇韬计划进行。
蜀国皇帝王宗衍是个货真价实、如假包换的昏君,望之不似人君,倒有点像呆霸王,做事随心所欲,全无规矩。蜀国虽有山川之险,却人心涣散。结果,唐军进入境内之后,大家争先恐后另寻出路。唐军长驱直入,势如破竹,蜀郡守将或降或逃。郭崇韬从洛阳进军到蜀帝国覆灭,只有八十多天。江山打下来了,接下来就是怎样分配胜利成果。
蜀国众降官争先恐后贿赂唐军。大家都知道真正做事的是郭崇韬。因此,大家送给郭崇韬的是真金白银,外加美女绸缎,给李继岌送的则是一些纪念品。李继岌身边的宦官都愤愤不平,屡次在李继岌面前说郭崇韬的坏话,李继岌也心有芥蒂。
此刻的后唐帝国,表面天下太平,实际上已经危机四伏,险象环生。本年首先大旱然后大涝,收成大大少于往年,应缴的赋税,却半点也不能少。老百姓打死也拿不出钱粮来,纷纷逃亡。原来和后梁作战,李存勖征收到的赋税大多用于粮饷或者赏赐给将士。现在战事一平,给将士的粮饷还是照常支付,赏赐再也没有了。这些当兵的没有奖金,日子就不好过了,有的眷属甚至被饿死。李存勖一味享乐,但也知道财源枯竭,李继岌、郭崇韬率领几万大军在外,日耗千金,连忙派宦官为使诏令李继岌、郭崇韬班师。
郭崇韬拒绝班师,现在蜀国民心不安,随便撤军将引起变乱。郭崇韬这样做也无可厚非,宦官回到洛阳,却向李存勖告状。李存勖听了勃然大怒,派宦官去成都调查郭崇韬,如有不轨,就地正法。
众伶人、宦官还不罢休,再找到刘皇后,说现在成都简直就是郭崇韬的老巢,就算找到他谋反的证据,他要杀死特使,称霸蜀国,也易如反掌,太子也没法生还。如果李继岌有三长两短,她这个刘皇后一定当不下去。刘皇后向来个性张扬,当皇后之后经常直接发命令给百官,无人敢不听。她狠下心来,写了一道命令派宦官去诛杀郭崇韬。
宦官跋山涉水抵达成都,向李继岌宣布刘皇后诛杀郭崇韬的密旨。李继岌虽然对郭崇韬不满,却明白此刻杀掉他一定会乱了套,坚决拒绝执行。到此为止,众多戏子、宦官谋害郭崇韬的行动还是功亏一篑。
宦官使者和李继岌的侍从通气后,在李继岌身边喋喋不休,刘皇后想杀郭崇韬的消息一定会泄露,郭崇韬就算本来不反,知道刘皇后想杀他后也必然会反,怂恿李继岌,反反复复强调先下手为强,后下手遭殃。这里山高皇帝远,郭崇韬想造反,谁也制止不了他,到时大家都别想活了。如果太子一死了之,皇后也会被黜免。
李继岌听说自己稍微不慎,他们母子就可能被别人一锅端掉,马上着急起来,把郭崇韬召来,用铁锤砸死。至此,郭崇韬和宦官、伶人相斗,以郭崇韬被杀告终。
本来,虽然刘皇后阴险歹毒,但郭崇韬对她有恩无仇,也不是非杀不可的,可惜她只是妇道人家,步步落入别人的圈套,最终对郭崇韬谋反宁信其有,不信其无,被这些宦官、戏子借刀杀人。莫须有的罪名为什么能杀人,就是这事目前只是或许有,但如果真正有了,却非同小可。众宦官、伶人就是利用郭崇韬有毁掉刘皇后、李继岌母子的能力这一点,忽悠完刘皇后之后再忽悠李继岌,最终把郭崇韬置于死地,其迫害经过,简直可以被列为诬陷学的经典教程。
杀了郭崇韬之后,伶人、宦官还不肯罢手,顺藤摸瓜,怂恿李存勖杀了朱友谦、李存乂。在一个多月内,李存勖一连诛杀三个重要人物,而且除了自己亲兄弟之外,其他两个都是满门抄斩。一时间,谣言四起。西征军也因此发生叛乱,李继岌素不知兵,在行军司马任圜的帮助下,好不容易才平息叛乱,但西征军也元气大伤。
在灭梁之后,银枪效节营作为边防军驻守边关瓦桥,到时间换防了,李存勖也准奏。效节军在回乡的路上,李存勖发现因为西征,邺都附近的军队都调走了,让这些虎狼之师回来,难免会闹出乱子。于是等他们走到贝州,李存勖命他们留下来镇守贝州。银枪效节营战有一套,闹事也有一套,立即发起叛乱,劫持裨将赵在礼起兵造反,轻易夺取邺都。邺都点起了叛乱的星星之火后,响应者众,几天内就有几个州发生了兵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