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守光只剩下檀州、幽州两个城池,都被联军包围。李存勖下令,把已经攻下的顺州守军大部分撤离,围攻檀州的联军也撤掉三分之一,撤下来的都是精锐骑兵,由李嗣源带领,作为别动队在镇州活动,以防沧州的梁军再次攻击成德军。
冯道、王缄都对李存勖这一决策感到十分不解。情报获悉,杨师厚的大军已经退却。现在镇守沧州的,只有刘守奇一部。刘守奇这辈子才第一次带兵,尽管成功进入镇州境内烧杀抢掠一番,却全无章法。如果没有杨师厚给刘守奇撑腰,就算王镕对付他也绰绰有余,李存勖竟然如临大敌。
李存勖好像流年不利,刚刚把顺州的兵马调到镇州,刘守光居然在夜晚出击,收复了顺州。看来刘守光犹如百足之虫,死而不僵,已经屡受打击,依然十分凶悍。
本来,刘守光占有的只有幽州、檀州,现在又收复顺州,就拥有三个州的地盘了。虽然未见得刘守光就因此能死灰复燃,但是攻城远难于野战。就算今后能顺利消灭刘守光,要再多拔一个据点,对联军来说也颇为不易。李存勖获悉顺州得而复失,却连声说好。
冯道看出,李存勖说好并非言不由衷,而是面有喜色,发自内心的高兴,不由得大惑不解,连忙问:“失顺州并非好事,晋王如何说好?”李存勖却笑而不答,下令率领本部人马赴幽州前线,却走得慢腾腾的,一路优哉游哉。
刘守光收复镇州后,复了昔日的凶悍劲头,率领大军连夜突围,奔向檀州,被联军统帅周德威拦截。联军和燕军在野外大战一场,刘守光大败而归。李存勖是在去幽州的路上知道周德威大破燕军的。冯道看到李存勖屡屡打断汇报战情的斥候。刚开始听斥候报告刘守光突围就喜形于色,大声叫好。听说周德威大败燕军之后,一拍大腿,说:“周老将军真的深知我心。”最后,听到刘守光逃回幽州,又说:“可惜,围幽州的将士竟然不知兵机。”
冯道越听越糊涂,李存勖偏偏问冯道、王缄:“你们知道调离守顺州的兵马和围攻檀州的兵马吗?”冯道还在思考,王缄却回答了:“燕军虽然衰弱,但倚险而守,我军攻城不易,晋王一定是在引诱他们出城作战。”
李存勖说:“对,就是如此。又问,那么,怎么燕军反攻下了顺州,我说好。刘守光要逃往檀州,却不能让他去,必须把他拦截回来呢?”这个问题,冯道、王缄都答不出来。
李存勖给了一点提示,说:“你们看檀州城墙和顺州城墙有什么不同。”冯道在幽州多年,倒熟悉这两座城的区别,说:“顺州城墙破损不堪,檀州却城高壕深,城墙比幽州还要巍峨。”
王缄恍然大悟,说:“对了,顺州难守易攻,所以可以引诱燕军来占据。但是檀州城墙比幽州还要坚固。幽州难攻,檀州更难攻,所以把燕军从幽州引出来,可以让他们进入顺州,却绝对不能让他们进入檀州。”
李存勖大喜,说:“对,就是这样。刘守光躲在幽州城里,我们没法打他。但是他如果出来,就不是我们的对手了。只是这小子知道局势不妙,是绝对不肯出来的。只好引蛇出洞,用对付刘守奇的借口把顺州、檀州的兵力调走。这小子见到有便宜可占,果然就出来了。幽州城内原来有大概五万守军,元行钦带走了五千,攻打顺州又去了一万,周德威歼灭去了五千,加上伤亡逃跑,现在幽州城中,必然不足两万燕军。我要拿下幽州,已经易如反掌。”
李存勖说得眉飞色舞,意犹未尽,再问冯道、王缄两人:“刘守光被围在幽州,我从顺州、檀州撤军,你们说怎样才能让刘守光知道?”
这一次,还真把冯道、王缄两人问住了。联军固然把幽州围得十分稀松,但是毕竟是包围,刘守光的探子就算在顺州、檀州打探到消息,也不能轻易进入幽州城向刘守光汇报消息。如果刘守光不知道顺州、檀州防守空虚,也不可能出城寻找机会。总不能李存勖派人去告诉刘守光,我已经从檀州、顺州撤走了大部分兵力,你赶紧来收复这两个州吧?刘守光也不可能傻乎乎地上他的当。
李存勖得意扬扬,说:“我已把顺州撤军的消息通过十分隐晦的方法告知刘守光了,外人无从知晓。冯道你虽然一度出任参军,也必不知。”
冯道本来没有头绪,他们行军的时候却惊起路边的飞鸟。冯道灵机一动,问李存勖:“告知刘守光的办法是通过飞鸽传书?”
李存勖感到有些意外,说:“就是飞鸽传书,那你说其中过程是怎样的?”冯道一边猜想一边说:“可能是刘守光在幽州城外的探子发现晋王撤兵,就用飞鸽传书告诉被围在城里的刘守光。”
李存勖惊奇万分,半晌才说:“冯道出任参军多年,果然有些伎俩。我曾经见到有信鸽飞往幽州城,就猜测刘守光一定在城外有探子,通过信鸽和他联络。因此,我故意从顺州撤军,引诱刘守光出城前来占领,他果然上当。”王缄说:“晋王神机妙算。”
冯道听了这些话,汗流浃背,自己在幽州做情报工作几年,居然不知道刘守光竟然有使用信鸽传书的。古代没有电报电话,中远程传送消息的方法非常有限。一般情况下,短距离传送消息有旗语、消息树等。远距离传送紧急军情,最有效的就是狼烟烽火。但是,盛唐三百年,自从安史之乱以来,内部战事虽然不少,但是诸侯混战不同在边塞作战,向来都是没有疆界的,建造烽火台需要数里一座,耗资极大,也很容易被敌人占领,所以没有谁在自己的势力范围边界设置烽火台。况且烽火台传递的信息比旗语、消息树还要简单,只能用晚上举火,白天放烟,用以表示敌军进犯。如敌军撤了一部分兵马,现在防守空虚等信息,是没法通过烽火台告知的。那么,长途传递复杂信息的有效途径,就几乎只剩下派人带着书信或者口信直接传达了。
除此之外,还有一个非常有效的远程传递消息途径,那就是飞鸽传书,利用信鸽来传递消息。信鸽传递书信的方式历史悠久,西汉的张骞、东汉的班超先后出使西域时,都曾用信鸽传递消息。信鸽传递消息固然迅速,但是使用起来却颇不容易。驯养信鸽就不要说了,信鸽也只能单向传送书信,放信鸽必须把信鸽从喂养之地带到放飞之地,最后也只能飞回到喂养之地,不能像人这样可以到处跑不受限制。如果挈带这样的活物越境也不方便,敌方发现就知道你是细作。而且一只鸽子千里迢迢飞回来,路上有老鹰、猎人和敌军,能不能安全返回还很难说。更要命的是,当时还没有发明密码技术,如果信鸽被敌方猎取,机密军情容易外泄。所以,飞鸽传书一直没有得到有效推广。当初冯道在幽州做参军,打探信息都只是派探子到处跑。
很快,李存勖就赶到幽州城下。这段时间周德威攻打幽州,都是三分军事、七分政治。把幽州围得并不紧迫,却派元行钦在城下游说,如果出城投降,就有好吃好喝,负隅顽抗,则只有死路一条。城里的将士见元行钦都投降了,军心大乱,夜间翻墙出来投降的士卒无数。
李存勖会合周德威统帅的联军,对幽州发起了最后的攻势。联军人数是燕军的几倍,又士气高涨,虽然是攻城方,也马上把燕军的气势压下去了。
此刻的燕军,矢尽粮绝,面有菜色。刘守光知道,如果自己处理不好,大限就要到了,连忙登上城头,要求投降。李存勖看到他穷途末路,也颇为怜悯,说:“你只要肯出城见面和我结盟,绝无性命之忧,燕地还可以保存。”李存勖还怕刘守光不敢相信他的话,和刘守光折箭发誓。刘守光答应封库府,清点将士军械,改日投降。
冯道想起孙鹤死亡之惨,自己饱受牢役之苦,刘守光残杀父亲兄长之恨,幽州治下民众生活之困,对刘守光忿恨不已,生怕李存勖放过刘守光。但是对刘守光怎样处置,轮不到他冯道说话,所以他在那里一言不发。听到李存勖说要放过刘守光一马,好生失望。
第二日,联军停止攻城。但是不但不见刘守光出来投降,却见幽州破损的城墙被连夜修葺一新,城上燕兵戒备森严,并无罢战的意思。李存勖见状大感意外,连忙呼刘守光出来对话。良久,刘守光才带着李小喜走上城头。李存勖指责刘守光言而无信,刘守光傲慢地看着李存勖,却不屑于跟李存勖说话。他旁边的人则说:“我们皇上昨天说投降,是逗你们玩的,你们也当真。”
冯道看到这情形,就知道一定李小喜使坏,说了什么花言巧语,骗得刘守光不肯投降了。不过刘守光大势已去,还不服输,只怕到时死得更惨。李存勖听了这话,气得七窍生烟,下令攻城。已经偃旗息鼓的联军又击鼓进军,想一举拿下幽州城。只不过,联军虽然占绝对优势,几丈高的城墙却是他们难以逾越的障碍。发起几轮攻击,伤亡不少,都无果而终。李存勖见状,也有些泄气。
当天晚上峰回路转,备受刘守光信任的李小喜竟然连夜溜出幽州向李存勖投降。刘守光和他的父亲一样,向来认为只有自己牛,别人都是傻冒,没想到到头来却被别人卖了还帮人数钱。李小喜告诉李存勖,受到联军的连续攻击,幽州已经山穷水尽,幸存兵卒不过万人,士气低落,病弱伤残者极多,而且粮尽箭绝。如果联军同时从幽州四个门发起攻击,刘守光那点兵力根本没法守。
李存勖、周德威率领的精锐都是骑兵,携带攻城器械多有不便,而且兵力不多,所以围攻幽州只是在正门重点进攻,其他门都只是助攻。现在,听到李小喜来告密,李存勖再无禁忌,立即下令,联军的三部,晋军主攻东门、义武军主攻南门、成德军主攻北门,必须不遗余力,一举拿下幽州。
确实如李小喜所言,幽州已经奄奄一息,联军这次攻击,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联军三部人马从三个城门一拥而上,幽州守军薄弱的兵力根本没法抵抗。晋军率先攻破东门,其他两个门相继沦陷。
冯道跟着大军进城。上次在幽州饱受牢狱之苦,事隔差不多两年,重返幽州,但见破城之后的幽州,兵荒马乱,饿死病死被杀的人不计其数,家家母哭失子,妻哭失夫,极其凄惨。想当初,李存勖想孤立刘守光,然后把他灭掉,孙鹤第一时间发现这个阴谋,意欲找王镕做联盟,没想到刘守光没灭掉,孙鹤却第一个没命。当初冯道与孙鹤一起出谋划策保存刘守光,最后却辅助李存勖把刘守光灭了。人生竟是如此无常,他不由得感慨万千。
没想到,幽州城虽破,刘守光却逃跑了。原来,联军攻打了三个城门,北门却无人进攻。一来联军兵力也不足,二来也故意网开一面,防止刘守光困兽犹斗。结果,刘守光带着老婆孩子从北门逃跑了。被宝贝儿子囚禁的刘仁恭,则没法逃跑。
刘守光也没跑远,几天之后在逃跑的路上被捕获。他被押到幽州,傲气全无,哆哆嗦嗦地向李存勖认罪,请求李存勖饶命,愿意日后为李存勖效犬马之劳。李存勖表现非常大度,说:“燕王你不要多说了,误入歧途不要紧,能迷途知返就好。”说罢,李存勖吩咐把刘守光送往传舍,命人严密监视,但是给他供应酒食衣物。
冯道看到李存勖这样处理刘守光,大感意外。刘守光可谓人渣中的人渣,李存勖竟然也打算宽恕他。不过世事也难料,李小喜也是一个人渣,自己当初还认为和他就算到黄泉路上也不会相见,没想到如今同桌喝酒,今后一起为晋王效劳。
李存勖却问冯道:“你做过多年刘守光的属下,认为应该怎样处置他?”冯道并不知道李存勖准备放掉或者杀掉刘守光。杀,就是他李存勖之威;放,就是他李存勖之德。他当然希望杀了刘守光,但这样未免让李存勖感到他睚眦必报,然而说放了刘守光,却是极不甘心。他正在思量怎么说,忽然想起孟子的一番话,于是照说:“对刘守光或杀或放,冯道曾经受刘守光惩处,夹杂私人恩怨,不好回答,晋王可就此事问幽州治下百姓。昔日孟子说国人皆曰可杀者,杀之可也。”
李存勖又问了其他幽州降官,都说刘守光可杀。他荼毒幽、沧两镇,可谓罄竹难书,就算对自家人,奸淫父妾、杀戮兄长、残害侄子,种种恶行,也有如禽兽。不杀此人,难以谢幽、沧两州百姓。不凌迟处死,已经是对他的宽恕。
李存勖却不表态杀或放刘守光,说:“先把他押回晋阳,我自有处置。”然后命王缄拟一份昭告天下大捷、抓获刘守光的露布。
所谓的露布,原意是不封口的公文。据《文心雕龙》的说法,“露版以宣众,不可使义隐”。魏、晋以降,用来传递战场告捷。具体方法就是把捷报写在布上,用竹竿高高挑起,让路人都可以看到。不过这已经是古法,今人多不知。李存勖不但是雄赳赳的武夫,还是一胡人,居然知道露布这东西,冯道也暗暗佩服。给节度使起草文书,是掌书记的工作。现在李存勖让王缄来做这事,显然他想让王缄而不是冯道做他的掌书记。
冯道前想后想,也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哪一个环节出了问题,导致和掌书记一职失之交臂。晋、燕交战以来,冯道说河中人心不稳,朱友谦反叛证实了他的预言。冯道预测梁军会攻击成德镇,虽然没有给晋军带来实际的用处,但预言还算大致准确。对于李存勖的谋略,冯道吃得比王缄要透。然而,就是不知道为何他没有入李存勖的法眼,王缄却被相中。
联军攻下幽州之后,安抚将士,清点府库,大家都忙得不亦乐乎。冯道也没有时间胡思乱想,他忙里偷闲,私下查找老友韩延徽、龙敏的下落。韩延徽出使契丹,音信全无,估计不是被杀掉就是被扣留了。冯道想到老友为了救自己落得如此悲惨下场,黯然泪下。龙敏机灵,早在幽州被围之前,调到沧州。只是现在沧州是朱温地盘了,冯道实在没法去找他。
数日后,李存勖要启程返回晋阳,幽州则由周德威驻守。王处直、王镕都先后派人送信来,要李存勖无论如何都要到他们那里坐一坐,好让他们尽地主之谊。李存勖决定兜两个大弯,先去定州拜访王处直,再去镇州拜访王镕,让冯道先回复王镕。
冯道领命,带着几个随从,向镇州出发。离军之前,再次见到刘守光,他带着木枷脚镣,在大吵大闹。刘仁恭则骂他的不肖之子,说辛辛苦苦挣下一份家业,就这样被败个精光。旁边有无数围观民众,对刘守光父子大声咒骂,并吐口沫,扔石头。王缄带着几个士卒制止群情激愤的民众。
冯道看到王缄草拟的露布,乐了。原来王缄虽然把活捉刘守光的消息写在一块布上,却让人拖着那块布跟在刘守光后面。冯道连忙告诉王缄,露布应该怎样处理。王缄不悦,说:“穷酸秀才就是麻烦事多。”不过他说归说,却让人找一根竹竿来,把布挑起。
从幽州到镇州,需要穿过太行山井陉。这段路连绵近百里,是一条盘山羊肠小道,一边高山密林,一边万丈深渊。冯道当初曾经跟孙鹤一起出使过镇州,途经这里,现在已经是旧地重游,他却不敢掉以轻心。
冯道带着从人如履薄冰,如临深渊,顺利穿过了井阱,前面就大道康庄,一马平川了。冯道十分高兴,吆喝胯下的战马走快一些。这马刚才也战战兢兢,现在得到放松,马上奔跑起来,结果冯道一头栽下来,摔了个鼻青面肿,鲜血直流。
冯道带伤前去镇州,十分狼狈。他虽然形象不雅,王镕却待他十分热情。此刻他是李存勖的使者,再也不会像做刘守光的使者那样灰溜溜的。王镕一再向冯道致谢,好像给成德镇排忧解难的不是李存勖,而是冯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