旬月之后,李存勖回到晋阳。待抽出空来,张承业领冯道晋见李存勖。冯道对李存勖当然是久闻大名,如雷贯耳,但直到现在,才得以面见这个传奇人物。只见李存勖身材魁梧,高鼻深目,果然不类中土人士。
李存勖在登上历史舞台之前,还是孩提时代,就崭露头角。他十一岁的时候,被老爹李克用带去朝见当时的窝囊皇帝唐昭宗李晔。唐昭宗看到这个孩子剑宇星眉,仪表非凡,极有挖掘潜力,十分高兴,于是就要发出最高指示,勉励几句。这时候大唐帝国已经日落西山,风光不再,唐昭宗也说不起硬话来。结果,他发最高指示的时候不是豪情万丈地说:“你们是早上七八点钟的太阳,这个世界是你们的。”而是可怜巴巴地说,“你这孩子资质这么好,今后成才,千万不要忘记咱们老李家啊。”后来,李克用父子果然没有忘记李家,但唐昭宗并没有逃离厄运,真正的皇族被屠杀得干干净净,然而李存勖却因为这次召见而一举成名天下知。唐昭宗也没有看走眼,李存勖跟李克用时已经是父亲最得力的助手。只不过当年在李克用、李克宁的光环之下,李存勖还只是一个配角。他自己扛大旗之后更是越做越大,不可一世的朱温对他也畏惧三分。
李存勖见了冯道,说:“原来巡官只是一介谋士。先生对局势的分析,监军已经告诉我了,先生是否还另有指教?”
冯道跟张承业说那一番话,已经绞尽脑汁,没有剩下什么独到的见解,只好说久慕晋王皇室之胄,英才盖世,众士仰慕,所以特来相投,愿为晋王效力。
李存勖说:“刘守光自作孽,不可活,天也要灭亡他。我马上就兴兵讨伐桀燕,到时你就可以上阵覆军杀将,建功立业了。”
冯道虽然从军多年,其实哪里懂得操刀上阵,但是李存勖这样说,也不好拂他的意,只好附和愿效犬马之劳。
张承业似乎看出李存勖对冯道不太感兴趣,说:“巡官虽有良谋,并不擅长上阵杀敌,如果他对局势的预言准确,有助消灭桀燕,恳请晋王让他做掌书记。”李存勖含含糊糊地说:“如果巡官立下功劳,让他出任掌书记未尝不可。”
李存勖并没有明确答复,张承业也不便相勉,只是让冯道先担任巡官,他的职业规划一事就暂且搁下来了。
如冯道所料,李存勖对刘守光动兵是蓄谋已久的,一直在寻找最佳时机。冯道到来之前,所有工作已经准备好,蓄势待发。冯道到晋阳没几天,王处直向李存勖求救,李存勖马上派大将周德威率军进攻幽州,声援义武。冯道虽是巡官,但因为是从幽州出来的,熟知刘守光内部的情况,李存勖让他充当参军,暂时跟随讨伐大军。
刘守光残暴不仁,幽州军民都不想替他效力。讨伐大军很顺利地进入刘守光的势力范围,几乎没有遭受到有力的抵抗。半个月后,讨伐大军在易水和成德、义武与派来的将领会师。
联军一路攻城拔寨都十分顺利,直到涿州才遇到抵抗。周德威对涿州进行了试探性进攻,占不了丝毫的便宜。联军停止攻城,中门使郭崇韬出来让涿州守将刘知温和他对话,劝他做识时务者,刘知温不为所动。
这时候,在队伍中有人对刘知温大喊:“刘知州,小郎从晋阳借兵来为父报仇,你跟小郎绝对不会吃亏。刘守光乃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人,你趟这浑水,为他殉葬干什么?”
冯道思索这个小郎是什么人,正在疑惑中,却见人群里拥出一个将校,正是刘仁恭的小儿子刘守奇。原来,张承业说的刘守奇“奇货可居”,就是让他在攻打刘守光时发挥作用。
刘守奇脱下头盔向刘知温致意,刘知温立即答礼,下令打开城门,迎接联军。周德威戮战多日,劳而无功,却因为刘守奇这一番话,联军兵不血刃就占据了涿州。
冯道在涿州百无聊赖,忽有人来拜访,此人名叫赵凤,也是一个文士,跟随刘守奇做宾客多年。
赵凤和冯道首先寒暄了一番,大家都是从幽州出来的,今后要互相关照。刘守奇仗着是刘仁恭儿子的身份,凭借三寸不烂之舌,说得涿州守将拱手投降,其中也有赵凤的功劳,冯道难免恭维他几句,说他立下了奇功一件。
赵凤却忧心忡忡,说:“联军在易水和祁沟关虽然连连得胜,却打得全无威风,攻打涿州也是劳而无功。燕王虽然暗弱,还有为刘氏卖命的将士。梁帝一定不会坐而视之,我们并非精锐之师,因为侥幸获胜而深入幽燕腹地,最怕腹背受敌。”
不该胜而胜,和不该败而败一样,都是战场上的大忌。不过,冯道倒觉得赵凤的话是耸人听闻,连忙劝他不必过虑。周德威带的联军是以沙陀铁骑为主,就算深入幽州腹地,刘守光、朱温也很难对这些骑兵围而歼之。况且,联军的士气虽然没有发挥得淋漓尽致,却已经远在燕兵之上,就算伐燕无功,也不可能兵败如山倒。
赵凤忽然问:“现在晋王与梁帝逐鹿中原,巡官看谁可以胜出?”冯道当然一如既往坚信自己的观点,说:“晋王必胜!”赵凤再问:“梁帝地盘远大于晋王,兵员亦远多于晋王,巡官何以见得晋王必胜?”
冯道又把他和张承业说的那堆话重复了一遍,李存勖有如初升太阳,朱温已经是日落西山,当然是李存勖前程远大。朱温和刘守光已经结怨,晋军伐燕,朱温固然未必袖手旁观,但也难以联手对付晋军,所以也不必担心被截掉后路。
赵凤一脸忧郁,说:“希望如巡官所言。巡官颇有先见之明,周将军却未让巡官参谋一策,岂非可惜?”
冯道说:“如今天下大乱,能安身立命,已经颇为不易。倘若在燕、梁,以孙鹤之智、王重师之勇,尚且不能保住性命,如今在晋,晋王英明神武,周将军堂堂宿将,跟着他们虽然未必能立功,但必然可以获胜,苟全性命于乱世,能如此已别无他求。”
饭要一口一口地吃,事要一步一步地做。冯道原来在幽州几乎性命不保,现在晋军中有一份不错的工作,已经超出期望值,暂无他求。赵凤听了冯道这一番话,半晌才说:“兄台说得是。如此说来,兄台绝不会去晋事梁,更不会去晋事燕的了?”
冯道不假思索,说:“天下大势如此,就算苏秦不死,张仪再世,也不可能说动我去投奔朱温或者刘守光。”
赵凤愁眉苦脸,寒暄了一番,然后告辞。临别之前,特意对冯道说:“三公子他本来想来探望巡官的,但是多有不便。他说昔日在幽州他照顾不周,没有尽地主之谊,特此致歉。”
冯道早就听说过,刘守奇虽然是枭雄之后,却喜欢和文人雅士交往,跟父亲兄长大相径庭。只不过刘仁恭是个贪财好色、穷凶极恶之人,刘守光比起他父亲,更是有过而无不及。因此,冯道对这个小三也没有好感,过去根本没有和他打过交道。现在晋阳和幽州对垒,虽然知道刘守奇在军中,不方便也不想去拜访他,却不知道刘守奇怎么知道有他冯道这一号人,并且让他的宾客赵凤前来拜访。当下两人客气几句,就此别过。
事情是不是像赵凤说的那样糟现在还不知道,反正联军长驱直入,抵达幽州城下,刘守光不敢出战。周德威还是老一套,不忙着攻城,因为攻城实在不是他的强项。实际上,在冷兵器时代,没人敢说攻城是自己的强项。
尽管朱温也对刘守光恨之入骨,但是他不会让刘守光自生自灭的。唇缺则齿寒,刘守光完蛋了,朱温的日子也不好过。因此,联军派出去的探子满天飞,严密盯住朱温的一举一动。
果然,朱温放弃前嫌,出兵声援刘守光。朱温御驾亲征,号称率领五十万大军,从洛阳出发。朱温这次脾气更加暴躁,大军才离开洛阳,就一口气诛杀了几个官员。
几天之后,朱温抵达魏州,攻击王镕的地盘枣强县。梁军日夜不停,攻打枣强,数日之后,枣强陷落,全城军民都被杀光,一人不留。然后,梁军转攻赵州。
周德威对刘守光来个斩首行动,直捣幽州。朱温攻击赵州,固然不能和刘守光互相呼应,但是晋军精锐已经调去攻打幽州,后方空虚。如果不能把朱温击退,则周德威必须回师,讨伐幽州一役将前功尽弃。周德威获悉之后坐卧不安,召集联军将士商讨对策。
周德威特意问冯道:“巡官,你从幽州出来的,可知道有什么方法速战速决,拿下刘守光吗?”冯道也无计可施,说:“刘家父子经营幽州多年,幽州城无懈可击,我军只可进行攻坚或围而不攻。”
周德威说:“你再想一下,看是否有良策。朱温袭击我军后方,容不得我军进行持久战。”冯道只得安慰他说:“朱温最近几次出兵都铩羽而归,可知他已经病入膏肓,心无余力,这次也必然不能持久。”周德威显然听说过这番话,说:“又是这些陈词滥调,毫无用处。”
联军虽然把幽州围了起来,周德威却忧虑什么时候需要撤军,突然传来好消息,攻打赵州的梁军被击退了。赵州只有三千偏师守城,协助守城的晋军别将不敢迎战,却率领小队人马出城,专门袭击出来砍柴割草的梁军,几天俘虏了三五百梁军。他把这些梁军砍掉一条胳膊,对他们说:“你们回去告诉朱温那个老小子,晋国大军马上就去找他算账。”然后在傍晚时分放他们回去,自己带三百小卒,跟在后面浑水摸鱼。结果,那些缺胳膊少腿的梁兵回到大营之后呼天抢地,惨叫不绝,惊恐万分地说晋大军即将到来。慌乱之际,却不知道穿着梁军衣服的晋军已经和他们一起混进了大营。这些晋军趁天色漆黑,大家慌乱之际,到处纵火焚烧,大肆杀戮。梁军个个都胆战心惊,朱温见势不妙,下令焚烧军营,连夜脱逃。按理说,晋军的计策虽妙,但也只能吓唬朱温一下,朱温醒悟之后,就能卷土重来的。然而这次朱温退兵之后,却一去不复返。
还有好消息在后面,刘守光的儿子镇守沧州,年纪虽小,却极为早熟,荒淫无耻,可谓强爷胜祖。他看到部将的姬妾貌美,竟然就在别人家行淫了,结果被杀。沧州无主,守将向李存勖纳了降表。周德威闻讯,亲率大军前去接收。没想到,沧州守将又向朱温投降,对周德威严阵以待。结果,联军空喜欢一场,还没有踏入沧州一步,就悻悻返回。
至此,朱温和刘守光已经不能再度联手。朱温初得沧州,需要安抚人心,在近期也不再对晋发动攻击,周德威得以从容收拾刘守光,数日后攻克莫州。韩延徽、冯道等人当初关于晋、梁共同灭燕的预言,竟以这种滑稽的方式实现。
周德威在幽州外围攻城拔寨还算顺利,但是幽州有重兵把守,周德威知道自己兵力不足,浅尝辄止,然而幽州不克,则如刺在喉,不吐不快。周德威也知道强攻不是个好办法,只是在城外稀稀拉拉地部了一些兵马,尽量引诱刘守光出城作战。刘守光果然中计,派单廷珪出城捕捉战机。结果,单廷珪被周德威活捉,燕军大败,死伤数千之后逃回城中。
单廷珪在燕军中是仅次于元行钦的骁将,冯道献计,刘守光阵营现在已经分心离德,都在寻找出路,但是却鲜有燕军兵将前来投降。因为燕军觉得前途未明,即使降晋也未必能免于杀戮,所以现在都在坐观其变。现在活捉到燕军骁将单廷珪,正是一个千金市骨的机会。对单廷珪倍加以礼遇,然后让他到幽州城下游说燕军,必然对幽州攻坚有事半功倍的效果。
周德威断然拒绝,说:“这些败军之将,岂可再用?上次凭借刘守奇之舌,说得涿州守将投降。然而如此一役,怎么可以看出联军的声威?如果其他城池也是这样得到,幽州军民必然依附刘守奇无疑,幽燕之地就不复为晋王所有。我提醒晋王,让刘守奇回去述职。他果然有异心,投奔朱温去了。见到主子危急就自寻出路的将领,可谓不忠不义,我要来何用?”
冯道想起几个月前,赵凤找他胡侃,突然吓出一身冷汗,不再多言。必然是那时李存勖让刘守奇回去述职,刘守奇已经准备投奔朱温,就让赵凤前来游说他。冯道认为李存勖远胜朱温,赵凤才没有往深处说,否则也许他现在也惹上一身膻了。不过刘守奇在晋被周德威猜忌,无奈投梁,也怪他不得。单廷珪最后被周德威示众之后再枭首。
且不提冯道和周德威的分歧,却说朱温确实如冯道所料,已经病入膏肓。他从赵州撤回洛阳之后,病情一日重似一日,知道自己时日无多,就准备安排后事,却为谁接他的班这事犯了愁。
朱温这人脱下衣服是禽兽,穿上衣服就是衣冠禽兽,男女关系非常混乱,老婆一大堆。他这些年抓革命不忘促生产,生了不少儿子,现在却没有一个成器的。要厘清朱温家人的关系,须从他的初恋说起。
朱温当年在老家宋州砀山,就暗恋同乡退休官员张刺史的女儿,但以他的身份想娶官宦美女纯属是癞蛤蟆想吃天鹅肉,人穷志短,在乡下早早结了一门亲。成亲之后,很快就生下了大儿子朱友裕。有了老婆孩子,朱温还是不恋槽,到处闯祸,后来干脆参加了黄巢的造反大军。他老婆见自己的丈夫不成器,很快就郁闷死了,这孩子则让朱温的母亲抚养。朱友裕倒算是一根好苗,能得军心,但已经在朱温登基前病死。
朱温老老实实做人不行,在黄巢造反大军中却如鱼得水,越混越好,很快就是将校一级的人物。他渐渐也就把张美女给淡忘,和大本营里的一个军妓搞上了。朱温快活几天,大军开拔,还走不远,军妓就让人送信给他,说已经有了两人的结晶。朱温十分高兴,就给这个还没有出世的小孩起了个小名叫“遥喜”,大名则是朱友圭。当然,他不知道这个小孩长大之后会变成怎样,如果知道这个小孩就是他的终结者,估计起的小名就不是“遥喜”而是“遥悲”了。
后来,朱温成为一方诸侯,张家则在战乱中败落,张刺史病死,家人在逃难时离散,张美女孤身一人流落他乡,被朱温的军队劫掠送给朱温,朱温终于可以和自己的梦中情人成亲。张美女貌美如花,精明能干,更难能可贵的是待人宽厚,处事公允,确实不枉朱温对她苦恋几年。朱温喜怒无常,滥杀无辜,往往别人都不敢吭声,只有张美女出言相劝。
朱温天不怕地不怕,却有些怕他这个老婆,张美女刚柔相济、贤惠机智,精通降夫绝技,所谓一物克一物,可以制服朱温这样狡猾凶残之人。张美女给朱温生了一个儿子朱友贞,做了十多年的夫妻,就撒手归西了。
像天下所有男人一样,朱温如愿以偿地把美女张女士变成老婆之后,开始还感到甜甜蜜蜜,慢慢对这个黄脸婆就怠慢下来了。张女士越来越老,朱温的小老婆越娶越多。不过在张女士多年的积威之下,朱温还不敢造次。没想到后来张女士识趣地死掉,“升官发财死老婆”,真的什么好事都让朱温遇上了。从此,朱温就像脱缰的野马,无拘无束。
有张皇后约束的时候,朱温还算中规中矩,张皇后死后,很快成了全无廉耻之人,梁朝很多大臣的老婆都跟他有一腿。如朱温最信任的大臣蒋翔,他老婆刘氏和朱温就有这种乱七八糟的关系。刘氏的经历复杂,先后做过几任压寨夫人,后来被朱温纳为妃子,再赐给蒋翔。刘氏嫁给蒋翔后,还经常进宫,经宿不归,地球人都知道他们在一起做了什么。蒋翔感到十分难堪,委婉劝说,她白眼一翻,用很难听的话把蒋翔嗝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