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期间,发生的最令人震惊的事情就是南吴弘农王杨渥被牙军指挥使徐温谋杀。杨渥是杨行密的儿子,杨行密去世后,他继承大位,掌管名义上还忠于已经被消灭了的大唐帝国的南吴帝国。徐温拥立杨行密的另外一个儿子杨隆演,实际控制了南吴政权。不过,南吴和幽州隔着千山万水,双方绝对不会兵戎相见。这次事变,对幽州几乎没有影响。
大梁那边则传来了朱温诛杀了金吾上将军王师范一家的消息。当年朱温想劫持皇帝,王师范在青州起兵反对朱温。朱温派侄儿去镇压,却兵败战死。后来朱温派其他兵马镇压,也多次被王师范打败。朱温和王师范的争斗,让王师范的部将刘鄩脱颖而出。五代的战争,基本上只是斗蛮力,使用谋略的不多,但是刘鄩带兵打的一系列战斗,堪称经典。
朱温的实力不是王师范可比的,后来皇帝也被朱温挟持,王师范最终向朱温投降,他到朱温驻地向朱温请罪,朱温客气地接纳了他。刘鄩随后也投降,朱温对他大为赏识。结果,刘鄩投降之后,在朱温手下做大将。
朱温杀王师范的经过很简单。潞州兵败之后,朱温和家人一起喝酒,其乐也融融,潞州失败引起的阴霾一扫而散,朱温的侄妻却伤心落泪,说:“皇帝为国为家,全家都感到荣耀恩宠。只有我夫妇最可怜,丈夫因为王师范叛变死于战场,至今还没有报大仇。”
朱温听到朱友宁妻子哭诉后,马上派出使者去杀戮王师范一家两百多口。世上最难找的就是钱,最容易找的就是借口。可是王师范自从投降朱温后,就像林黛玉进贾府,一直小心翼翼,不敢多说一句话,不敢多走一步路。朱温竟然找不到新的诛杀他的理由,杀他的借口还是当年叛乱导致他的侄子死亡。王师范归顺这么多年了,当时不追究,现在才清算,如此罗织罪名怎么能叫人心服口服。
不过这些朱温内部发生的事情,对于刘守光来说,关他鸟事。刘守光现在最苦恼的是刘守文已经欺负上门来了。他整日暴跳如雷,却无计可施。李小喜则一再叫韩延徽、冯道、龙敏多动脑筋,替老大分忧。现在广大将士都在前方流血牺牲,你们这些参军饱食终日,参谋无谋可不行。
韩延徽认为李存勖现在已经腾出手来了,但是他要吊起来卖。只要我们不吝惜金银珠宝,给晋阳送一份厚礼,李存勖一定会出兵。否则,可能他就会一直袖手旁观,直到我们和沧州打到两败俱伤,他才会出来干涉。
李小喜对韩延徽出的谋略不屑一顾:“出钱收买李存勖,做亏本生意,这样的计谋,谁想不出来啊,还要你们这些参军干什么?”
刘守光像他父亲一样,要他掏腰包就有一种本能的心痛,对李小喜的观点深以为然,继续听其他将士的意见,希望能发现一个万全之策。
冯道说起朱温杀戮王师范一家,觉得这事必有蹊跷。其真实原因,不只是朱温疑心病重,凶残暴戾,还可能他已经病入膏肓,来日不多。
听到冯道的一番言论,众人都感到大为惊诧。多年来,刘守光父子和朱温要不然兵戎相见,要不然眉来眼去,勾勾搭搭,朱温的名字已经脍炙人口,对朱温的一举一动也看在眼里,记在心里,仔细分析,看能否为己所用。观察朱温这么多年,但却从来没有人发现朱温生病的消息。
现在天下不太平,朱温的死敌如果知道朱温病重,难免不会趁机捣乱。所以朱温生病,不但不会像现在的天王明星一样,开个新闻发布会,而是千方百计去掩饰。朱温平时一会儿在这个地方出现,一会儿在那个地方出现,偶露峥嵘,神龙见首不见尾,要掩饰自己的疾病也不困难。当然,就算他真的会开个新闻发布会,郑重地宣布病了,他的死敌也不会相信。司马懿装病杀曹爽,这个故事大家都听说过的。
要打探敌国领导人的身体状况,难度极大,能成功打探到的例子不多。
冯道当然不能获得朱温的尿样,更没有尿检技术,所以大家非常关心他是怎么知道朱温已经身体有恙的。
朱友宁不是今天才死的,朱温过去一直让王师范享受高官厚禄。现在王师范并没有过错,朱温却要杀王师范全家。冯道认为朱温过去只是想利用王师范表现自己宽宏大量,其实一直都想置王师范于死地的。现在朱温痛下杀手,是因为他觉得自己已经日落西山,不杀王师范就来不及了。否则,没法解释朱温过去一直容忍王师范多年,现在才清算旧账。
朱温从沧州兵败回来,就急于篡权夺位,也能印证他已经感觉到自己是日暮残年,时日无多,所以才急于坐一坐皇位过把瘾。登基前朱温杀戮两个已经投靠他的宰相,是因为这二人做事不符合他的心意。现在杀戮王师范,理由竟然是当年致死他的侄子,滥杀大臣更进了一步,可见他病情加重了。
包括韩延徽在内的刘守光帐下文武都觉得冯道说得匪夷所思,不足为信。刘守光更是不耐烦:“现在我们和沧州作战,朱温是病是死关我们屁事啊。”
冯道继续自己的分析:“随着朱温病重,他日益暴戾,不但不会放下屠刀,而是杀起人来,更下得了手。这样,他手下一定人人自危,想办法保命。”
李小喜也觉得冯道说的是废话:“朱温手下人想办法保命,对改变我们现在的处境有什么帮助啊?”
冯道最终说出自己隐瞒至深的计谋:“策反刘鄩。”尽管朱温并没有直接帮助刘守文,但如果朱温不在后面给他壮胆撑腰,刘守文也不敢倾巢出动,当然也不可能给刘守光造成这么大的压力。如果能策反刘鄩,不但是对刘守文的当头棒喝,而且给了朱温一点颜色看看,确实是一举两得。
听了冯道的观点,只有龙敏觉得有一定道理,李小喜坚决反对:“收买唾手可得的李存勖,还舍不得这份钱财。去收买虚无缥缈的刘鄩,如果不成功不更是拿钱去打水漂了吗?”
韩延徽一再强调,现在最好跟李存勖合作,沙陀兵极为强壮,是最佳合作伙伴。如果收买李存勖这一招被否决,韩延徽就无计可施了。他绝对不敢把“能想出来的好计谋早就被人想出来了,现在他们出的计谋,别人也能出”这番话说出来。如果刘守光听到这话,更觉得他们几个参军不学无术,只是在他这里混饭吃了。
最后,刘守光也觉得舍不了孩子套不着狼,忍痛给李存勖送去大批金银珠宝。
李存勖收了刘守光一份厚礼之后,终于肯腾出手来,派出五千兵马去支援刘守光。他派出的兵马只是在后面捣捣乱,专门拦截刘守文的粮草部队,不肯干啃硬骨头、打硬仗这样的苦活儿。
这些沙陀骑兵,机动能力特强,和刘守文的后勤部队打起了游击。敌进我退,敌退我进,敌困我打,敌退我追。见到对手可以打就打,不可以打就跑。见到粮草就烧,烧完就跑。刘守文天天被这些沙陀骑兵如此骚扰,伤亡不大,却弄得疲惫不堪。
刘守光是行伍的老油条,看到刘守文的攻击一天比一天弱,就知道,李存勖已经在后面掐刘守文的脖子了,连忙出击,在芦台击败了刘守文。刘守文退到玉田,集结军队,准备再和刘守光大干一场。但是这时候他早已经军心涣散,又被刘守光击败。打了这两场大战之后很长一段时间,刘守文、刘守光兄弟之间的战斗可以这样形容:小打日日有,大打三六九。今天刘守光拔个据点,清除一下刘守文打进幽州的势力,明天刘守文派兵来骚扰一下,抢夺刘守光的一些钱粮。但是总的来说,刘守光步步进逼,刘守文节节退败。刘守文再也不敢深入幽州腹地,只是在外围和刘守光打游击。
自从和李存勖结盟成功后,刘守光又把韩延徽等几个参军搁在一边,不需要他们出谋划策了。带兵打仗的事,白面书生帮不上忙。
韩延徽见事情的发展一切都在自己的预料之中,但是刘守光并不认可自己,失落之余又有些自鸣得意:“夹在李存勖、朱温之间,只要处理得好,不但不会左右受气,还能左右逢源。想忽悠李存勖就忽悠李存勖,想忽悠朱温就忽悠朱温,他们不敢轻易翻脸。”
冯道却不同意韩延徽的看法:“现在朱温和李存勖你也奈何不了我,我也奈何不了你,这样的日子毕竟是暂时的。做这样的骑墙派夹缝生存,如果朱温或李存勖把对方灭了,就是机关算尽枉聪明,无处可躲了。现在因为一损俱损,亲朱温的刘守文势力灭了刘守光后,对李存勖没有半点好处,所以尽管李存勖父子一再被忽悠,最终还是肯出兵的。但是被骗太多次,他们也变得越来越精。第一次出兵帮忙夺取幽州,是真刀真枪帮忙的。第二次帮沧州解围,虽然也出大力,但实际上是想夺回潞州。现在再次出兵,根本上就不肯出力,只是一个劲儿地打便宜仗。最终,只怕他们也只想占便宜,而不肯帮忙。”
李存勖出兵相助半年之后,刘守光亲自带兵,把战场推进到鸡苏。这里,本来是刘守文的势力范围。刘守光幽州保卫战已经取得成功,现在开始还击了。鸡苏并非重镇,刘守文在这里并没有坚城深池,但是弟弟欺负上门,他不愿意做缩头乌龟,就在这里重兵结集,称要和刘守光决一死战。
两支大军在野外相遇,都在大家意料之中。本来大家是兄弟部队,沧州军的骨干也是从幽州军分化出来的,带队的主官刘守文、刘守光更是亲兄弟。但是经过一年多的手足相残,众多军士或者身边兄弟被对方伤害,或者自己被对方伤害,现在两支队伍已经变成一相遇,简直是仇人见面,分外眼红,相互之间射了几箭,就冲上去绞杀成一团。但见大刀砍杀,长矛招架,你来我往,刀光剑影,血肉横飞,惨叫连天,好一场混战。刘氏兄弟交恶以来,这场战事最为惨烈。
刘守光坐镇中军,和冯道、韩延徽、龙敏等谋士在一起。尽管是在战场,指挥部也是相对安全的。屡屡有不要命的突击队向刘守光的中军发起冲击,都不能得逞,被歼灭在前头。虽然时不时有冷箭射过来,但都被盾牌挡住。而且冷箭飞到这里已经是强弩之末,就算射到身上,也不会致命。冯道看到如此惨象,暗暗庆幸自己在沧州的那几句话,换来参军一职。否则自己手无缚鸡之力,如果还是和普通军士一起混,只怕在第一回合中就被乱军砍成肉酱。能有机会这样立功,可谓百年无一遇,竟然给自己碰上了,真是时也运也。
在冯道内心深处,并不希望刘守光获胜。脏唐乱汉,刘守光和父亲的小老婆鬼混这类乱七八糟的事情在盛唐就时有发生,到了礼崩乐坏的晚唐,更是屡见不鲜。但是冯道为人循规蹈矩,对这很不以为然。至于囚禁父亲,和兄长翻脸,在冯道这样大孝之人看来,就有如禽兽之行了。刘守文说家门不幸,出了这样的畜生,倒也形容得贴切。但是他也不希望刘守光失败,兵败如山倒,那时候他冯道本人能不能捡回一命也很成问题。要刘氏兄弟罢斗显然是不可能的,他既不希望刘守光胜,也不希望他败,难道希望的结果就是刘氏兄弟一直这样打下去?想到这里,他不禁摇头不已。
激战半日,沧州军渐渐不支。本来对于这次越境作战,冯道内心隐隐有些不安。毕竟是在别人的地盘打仗,可能会有意料不到的事情发生。看到刘守光的队伍已经占了上风,久悬的心才慢慢放下来。
刘守光尽管没有读过《春秋》、《左传》,可能连《孙子兵法》也没读过,但久经沙场,非常善于捕捉战机,见到沧州军的锐气已挫,知道这时候发力,就可以给刘守文致命的打击,连忙击鼓进军:斩杀到敌军,重重有赏,怠慢战机,定责不饶。
听说重重有赏,李小喜、元行钦领兵猛冲刘守文的阵地,幽州将士个个都如饿虎扑食,向沧州军发起攻击。沧州军再也支持不住,现出溃败之象。刘守文带领中军,向沧州方向撤退。老大都跑了,其他将士更不会卖命。一时间,沧州三军争相逃命,人马践踏,死伤无数。
在战乱之中,冯道没有忘记自己的职责,跟着大队人马进行追击的同时,仔细观察逃跑的沧州军。在幽州这两三年来,他出任参军,什么《孙子兵法》、《尉缭子》等兵书读了不少,自信再也不是吴下阿蒙。
两军作战,一方败逃,只有两种原因:一就是真的已经失败了,二就是引诱你去设下的埋伏圈。对于怎样辨别真败还是假败,国人自古就有详尽的研究。著名的曹刿论战,除了最早利用预备部队,攻陷一鼓作气,再而衰,三而竭的战术思想,另外一个重大的贡献就是分析敌人是败逃还是诱敌深入。那是春秋年间,还使用战车打仗。曹刿分析敌人是败逃还是诱敌深入的方法简单而又实用:观看敌人撤退时候车轮的痕迹是凌乱的还是整齐的。如果敌人是计划撤退,紧接下来会大举反攻,撤退的时候当然有条不紊。如果敌人是真正被击败的,逃命要紧,当然就慌不择路了。
只见沧州的队伍丢盔弃甲,溃不成军,显然大势已去。幽州军则追上去尽情杀戮,甚至对已经求饶的敌人,也毫不客气地砍下他的脑袋。雄性动物的攻击性和傲视群雄的欲望都得到莫大的满足。冯道看到如此景象,虽厌恶不已,却又感到莫名其妙的兴奋。
幽州军追到一个斜坡下,突然间涌出大批骑兵,个个都头顶貂尾,身穿皮甲,手提狼牙棒,骑着高头大马,面目狰狞,彪悍非常。
幽州军见了这些骑兵都大惊失色,连声叫契丹人来了。这些契丹骑兵也不多废话,就冲向幽州军。他们从斜坡上乘高而下,势如破竹,手起狼牙棒落,不少幽州步兵枪断人亡,抵挡不住。幽州军刚才还因为追杀敌人大吵大叫,眨眼就轮到他们被别人打得鬼哭狼嚎了。原来在前面带兵追杀沧州军的是李小喜和元行钦。李小喜见到契丹骑兵,二话不说,连忙逃跑,只有元行钦还在那里苦苦抵抗。
刘守光见到大批契丹人杀来,自己的士卒死的死,逃的逃,掉转马头就逃跑。冯道见势不妙,也跟着逃命。契丹军并不是直接冲击幽州中军,他们从山坡上冲下来,杀了一两个幽州士卒后,立即向两边散开,后面的契丹兵连续不断地补充,竟然想包围刘守光。契丹骑兵长年累月在马上生活,骑术精湛,如果直接冲杀过来,估计首先死的就是韩延徽、冯道等偶尔骑一骑马,基本没有舞过刀枪的谋士。但是尽管契丹人的狼牙棒还不能打到自己,飞箭却嗖嗖射来,随时可能死于非命。就算侥幸在箭下逃生,被契丹人包围之后,只怕也难逃一劫。冯道有生以来,这次形势最为险恶,眼看性命就丢在这里了。他急出一身冷汗,却无计可施。
契丹人忙着从两侧包围幽州军,刘守文却在召集本来已经溃败的沧州军,向幽州军正面反击。他单枪匹马站在前面,对他的队伍流泪哭泣大叫:“千万不能杀害我的弟弟。”正在苦苦作战的元行钦连忙舍弃契丹兵,纵马驰向刘守文。刘守文根本想不到会斜杀出一个元行钦在后面偷袭,更不敌元行钦的神勇。元行钦一枪打掉刘守文手中的长枪,伸手把刘守文揪过来,夹在腰间。刘守文拼命挣扎,哪里挣扎得开。
战场上突然如此逆转,刘守文的沧州军惊慌失措,不知如何是好。元行钦残存的士卒,则大声叫嚷生擒了刘守文。元行钦从容挟持刘守文回到大部队,很快,刘守文被擒的消息,就传遍了整个战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