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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第十章 桃树精 真相明二

破魂渊边上。

墨色如常。

木隐秋长身独立崖边上,靠夺人魂魄的破魂渊很近很近,只有一足,他的一只脚便可踏进轮回的终结。

“是我害死了你,小五,”没有任何温度的声音,“等我将小九给救活就回到此处陪你可好?届时我们若是在深渊地下能够相见,你……能原谅我吗?能吗……”

静谧,黑冷的空气中有一种狂野的死寂在欢愉地蔓延。

半晌之后:“木头师弟,万物的生死皆有各自的命数,天意如此,你再怎么难过结果也还是无法改变丝毫。再者说了,你又怎知小五他不愿意死了?你又怎知他死得不开心了?毕竟,他和所爱的人死在了一起,那才是真正的永恒,不是吗?”

“死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永恒?”木隐秋木讷地转过头,发觉黑暗中路没完的眸子闪动着某种异样的光芒。

“是的。”路没完轻答。

死在一起,才是真正的永恒。

“木头师弟,我们走吧,抓紧时间完成小九的事情才是你我目前要做的至重之事。”路没完又道,声音已然飘远,想是御剑而去了。

仿佛失魂落魄般,木隐秋呆了好一片刻才御剑追上前去。

“木头师弟,”远远的,传来路没完的声音,“前面有蓝光,你快些过来。”

木隐秋放眼望去,只见无垠墨色之中,果然有星星蓝光,但是似乎距离太过遥远,看到的光芒也不过才指尖般大小。

“来了。”木隐秋大声地回应道,飞身往路没完声音的来源处风一般地掠去。

黑暗中,两人并肩而站。

木隐秋道:“师兄,你能否看出那是什么?”

路没完道:“你以为我千里眼啊?”

木隐秋:“……我们赶紧追上前去看个究竟吧。”

路没完:“话说,我们到现在闯了那么多的妖地却连妖王的蛇窝都不知在哪,这样瞎折腾也不是办法啊!”

木隐秋:“说得是,现下也不知过了几日,这样费时费力确实不行。”

路没完:“搞不好前面那俩道蓝光又是什么妖怪,不如我们抓一只给咱们带带路?”言毕,先行飞去。

“……对了,师兄,怎么不见宋姑娘,发生了这么多事我倒把她给忘了。”木隐秋提气纵身追上路没完,于呼呼的风声中说道。

“上次在对付九尾玄狐的时候就不见了,估计那会儿不小心被什么妖怪给吃了吧。”风中传来路没完漫不经心的话。

闻言,木隐秋心中一黯,不再言语。

不多时,蓝光愈来愈明显,由指尖般大小渐次变为手心般大小,飘飘闪闪的,一直往同一个方向飞去。

路没完咦了一声:“怎么瞅着像两只蓝色的大蝴蝶?”

木隐秋道:“极像。”

二人正说话间,两道蓝色的光芒突地蓝光大闪,而后,顿然消失。

远方的墨色之中,似乎还传来一男一女两道惋惜的喟叹之音。

突地,木隐秋与路没完眼中的墨色也偷偷起了某种微妙的变化。但见原本浓黑的夜色在渐渐地变淡……变淡……变淡……最终,如同由半杯墨汁半杯水兑化而成的颜色。

墨色去了一大半,二人微眯着眼适应着突其至来的亮度,不由得减慢了飞行的速度。

越向前,墨色越淡,渐渐,空气中取而代之的是藏青之色,而那藏青之色并非墨色般密不透风,而是丝丝缕缕,如丝带,似丝绸,轻轻飘飘地游荡于空中,宛若天上的浮云。

再往前,突传腥臭之味!令人闻之欲呕。

再往前,“咝咝咝咝”的声音此起彼伏,到最后,此种声音之响当真如战场之上马蹄的纷杂与躁动般,令人耳膜大为震动,脑门直嗡嗡作响。

路没完面上忽地闪过一抹笑,说不上是什么样的一种笑,只一瞬便消逝在他面上。

木隐秋则惊道:“这又是什么地方?如此古怪!”

再向前飞去,前方出现了一条很长很长的藏青色道路,看不到尽头,道路横在半空之中,就像一座天桥,但路的底下没有任何的依托。

木隐秋当先落在此路之上,往脚下望去,惊觉脚下踩着一个奇大无比的古字,年代之久远已难以想象,再看那古字还依稀能辨认出是一个“地”字。

“地?”木隐秋喃喃道。

路没完飘落木隐秋身边,同样站在了“地”字的上方,“好大的字!”的确是大,与路的宽度一致。

二人对视一眼,又御剑往前飞去,隔了大概几十丈的距离又见到另一个一般大小的古字,这回却是个“之”字。

二人这回不作停留,继续向前。然隔了同样距离的时候,又见到下方天路之上又现出了一字:眠。

路的尽头是最后一字:长。

“长眠之地?”木隐秋念道,耳膜被如千军万马般嘈杂的“咝咝”声响震得欲裂。

“木头师弟,你可听出是什么东西这么吵闹?”

“这种声音,仿佛听过,但……没那么响。”苦思冥想状。

路没完顽皮一笑,一双桃花眼尽放迷人光彩,“……你说,这像不像吐信之声?”

“吐信?!”木隐秋惊呼出声,仔细一听,顿时失色,“听这声音的确像,且数量……”

“万万以上。”

说话间,前方现出了一道看似厚实的青铜之门,好似凭空出现,矗立在了路的尽头,攀爬着锈迹的门面上赫然是一个硕大的青蛇图腾,图中的青蛇栩栩如生,吐着长长的蛇信,蛇身如长蟒,巨大而泛青光,乍看之下,仿佛活物一般,欲破门而出。

门,艰难地开启了,每开启一条小缝就发出“轰”的一声响,像是被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孩拉动般,动得是极缓、极难。

等到青铜之门洞开之时,“咝咝咝咝”的声响是大到了极点,听得人脸色泛白。

腥臭之味更是肆无忌惮地从门中决了堤地涌出。

“闻说长眠之地之后便是一个极大的蛇窝了,看来传言非虚啊!”路没完又是嘻嘻一笑。

木隐秋两道慈眉一拧,“师兄,如此说来只要过了长眠之地就是妖王所在之地——青池了?”

路没完呵呵应了一声,笑若桃花。

愣愣的,木隐秋道:“……最危险的地方就在此处了,你怎的反而越来越开心的样子?”

“马上就可以救活小九了,难道你不开心?”

“……可是就连你我,前方也生死未卜。”木隐秋的声音渐次冷却了下去。

拍拍木隐秋的左肩,路没完很是轻松地说:“不会的不会的!咱不只会好好活着出去,还会捉拿到妖蛇救小九的命去!”

“是的话就最好了,师兄……”木隐秋欲言又止。

眯了眯桃花眼:“啥?”

忽地,木隐秋肃然道:“若是我们只能有一人活着出去,我希望……等到小九醒来之时,你代我对她说……我谢谢她的貂衣。”

愣神,良久之后:“说什么狗屁遗言呢?我说了我们会一起回去就一定会一起回去,我啥时候骗过你?”

温文一笑,“我说的是如果。”

不以为然地挥挥手,“这是世界上,只有如果这个词儿,没有如果这种事儿。”

闻言,木隐秋疲倦的面上又微微地发怔,顿了顿,转道:“师兄,一路之上,你可曾有种怪异的感觉?”

“废话!这地方能没有怪异的感觉?我又不是没感觉……”

摇首,“我指的是……你有没有觉得那些妖孽都无伤害我们之心,倒像是一路将我们引诱,似乎想将我们带向一个地方。”

路没完懒懒地伸出一指,指向那道铜门,“目的就是将我们带到这里。”

“……你……”

挥手打断木隐秋的话,“行啦,你啰里啰嗦的老毛病又犯了!打算在这秉烛夜谈?咱还进不进去了?”语毕,先行举步跨进青铜之门的玄关处。

木隐秋一把拽住路没完的手臂,“师兄,我们还是小心行事的好。”

路没完狐疑地盯着木隐秋看,却见他再度命永远睡不够的云中仙吐出两生镜,霎时,金光万丈,驱散了许多腥臭之味。

木隐秋口中念念有词,两生镜突地腾空而起,于二人方寸之间旋转一圈,顿时,一道厚厚的金色光圈将其二人罩下,密不透风。

“有它保护,我们会安全许多。”木隐秋道,随即将两生镜收入掌中,万道金光由镜面之中柔柔地漾出,像一圈圈涟漪般,泛泛而开,维持着光圈的亮度。

“有它没它也没差……”路没完嘀咕了一声,也没再说什么了。

二人顶着光圈跨门而入。

腥臭之味宛如无尽毒蛇,能穿入人的七窍之中,令人五脏六腑为之翻滚绞痛。“咝咝咝咝”的吐信之声更是不绝于耳。

木隐秋忍住想要掩住耳鼻的冲动,极缓极缓地行近着。

路没完则不知何时手上多了一支桃花,懒懒地将其置于鼻尖,还不时露出香味宜人的模样,很是……自在。

金色光圈随人而缓慢移动着,前十丈之内除了“咝咝”之声不绝于耳及罕见的腥臭频频传来,倒也不见什么古怪的物什,直至木隐秋的右足踏入另一道早已洞开之门的玄关之处——

“咝咝咝咝”的狂潮之声轰然而至,就像一个巨浪怒吼着侵袭而来,声音不歇,但见好一片青藏之色当头罩来,犹如一张巨大而又厚实无比的天幕从苍穹而降,仔细一看,竟是万万条青蛇铺天盖地般席卷而至!条条青蛇不仅身泛妖异青光,大如碗口的蛇眼亦都闪烁着骇人青光,再看,所有的青蛇都是三角脑袋、翘嘴、脑袋顶上有成队排列的大鳞片,其身肥硕无比,较普通的青蛇要大上好几十倍,就连吐出的蛇信都与一般青蛇的蛇身长度相当。

万万青蛇无不狰狞着撞向金色光圈,其数之多,其力之大,使得光圈剧烈地颤抖着,光芒也渐次虚弱了下去。

木隐秋惨白着一张脸,紧握两生镜,口中仍不忘念念有词,只是额上不断冒出的晶莹汗珠已是显露出了他的力不从心。

路没完撇嘴微笑:“都说啦,有它没它——没差。”倏地,随意一抛,手上的桃枝呈一道美丽的弧度,破了光圈,飞了出去。

桃香迅速扩散开去,顿时,密密鸭鸭的一片藏青之色竟为一圈圈泛着桃色的光晕抑制住般,蛇群显然是畏惧了这煞是美丽的光晕,缓缓地停止了进攻之势,先是仍不舍地绕着光晕游移片刻,而后,发着“咝咝咝咝”的骇人声响纷纷退去,一时间便踪迹难寻,仿佛汹潮涌退。

木隐秋心下一震,瞅着路没完,讶道:“师兄,你这是怎么一回事?”

路没完嘿嘿笑道:“怎么,你该不会是见我扔了一支桃花出去就以为我是桃树精吧?你闻闻。”将身子紧凑前去,“我身上可有一丝妖气?嗯?”

木隐秋迟疑着嗅了嗅,入鼻之处除却淡淡桃香之外,无他。

对上路没完嘻哈的笑脸,“可你使的却非本门之术,这又当作何解释?”

呵呵一笑,路没完道:“……不告诉你。”

闻言,木隐秋唯有苦笑。

蓦地,前方,一抹极淡极淡的青影一闪而逝。

“谁?!”木隐秋惊喝,身子腾飞而起,御剑而去。

神火剑停在了方才出现青影的地方,只是,除却藏青色的雾气缭绕飘忽,哪还有什么人影?

路没完追上,道:“难道是青蛇?”

木隐秋摇摇头,“不知道。有许多次我都看见了同样的身影,但是没有一次追得上。”

“前面又有一道铜门。”路没完手指一指。

木隐秋顺着他手指指向的方向望去,果然见到离二人仅有五丈的不远处确有一道铜门,但此门与前两道门有所不同,但见青蛇图腾之上的蛇眼不是泛着青光,而是红光——嗜血之色,而两边的眼角蜿蜒流淌着两行黑红的血泪。而,青铜之门的门楣之上,狰狞着两个血字:青池。

不需片刻,铜门再度自发开启,发着“轰轰”的岁月沉寂的寂寞声响。

浓青之雾不断地从门缝之中逸出。

妖气冲天!

木隐秋脚踩神火剑,手握两生镜,忽觉一股似乎深入心脏的倦气袭至脑门,眼前微微一黑,险些倒下。

路没完近身扶稳他,面上是奇异的兴奋之色,“好浓的妖气啊!我说木头师弟,你身上的原本的莫名之毒未解,后又中了那九尾玄狐的妖毒,现在只怕又中了青蛇天下无双的蛇毒之气,唉……”兴奋之色忽地改为悲戚之色,“况且先前还为了君子兰使出了太上灵宝而丢了一半的寿命,我看你啊,还真活不了多久了,可怎么办哟!”

接着路没完手腕之力站直身体,木隐秋稍微有些吃力地说道:“无妨,只要能救活小九就好,我的命……本无所谓。”

闻言,路没完面部的线条僵了僵,嗓音低沉:“……你对小九到底是什么样的一种感情?”

木隐秋一愣,随后笑道:“我一直当她是我的亲妹妹。”

路没完此刻眼中笑意全无,“这个世界上,除却部分双亲于万不得已之下会为其子女而丧命,只闻说情人之间会为自己至爱之人去死,譬如……殉情。像你这种所谓的非嫡亲的哥哥为妹妹心甘情愿且毫不犹豫地去死的情况,可还真是……少见。”

“……如果此时躺在九人观中的人是你,我也还是会这么做的。”

“……”无言。

二人说话间,铜门已尽开,而从里逸出的青雾也愈浓,直扑二人面上,惹得木隐秋咳声难断。

路没完迟疑了下,从袖口之中掏出一小瓷瓶,倒出数颗莹白药丸子,也知会木隐秋一声,就自行掰开他的嘴,塞了进去。

“你所中之毒已深,我也无法把毒全解了,但这药功效极好,或许能解你于梅林小筑之中所中的……莫名之毒。”语毕,望着木隐秋,含笑。

木隐秋微微颔首,只觉药一入口,心田便舒畅不少。“谢谢你,师兄。”

“……你都肯为我去死了,我这又算得了什么?”淡淡说道:“咱们进去吧,很快,我们的小九就有救了。”

木隐秋重重地颔首。

两人并肩走向玄关。

青雾虚虚飘飘,但不似早先遇到的墨色黑暗,此间之景却还是清晰入眼。仿佛一座原貌奢侈富丽但因年代久远而荒废已久的宫殿寝室,斑驳的壁面与潮湿的地面一般,为青苔所吞噬。宫柱颜色暗红,想来最初的容貌当如红颜才是。而条条柱子边上深绿色的纱幔则完好无损,柔柔地飘荡着,宛若扶柳,又似佳人,搔首弄姿。

木隐秋与路没完先后跳下各自的神剑,持剑于手。

木隐秋将两生镜插入腰带之中,右手紧握神火剑,一步一步、一步一步地往前走去。

路没完站在了宫殿的中央,始终没有上前,青雾隐去了他的脸。

愈往前妖气愈浓。

隐约雾气之中,不远处现出了一道宽有五丈长有六丈的巨大屏风,以青石为框,以六曲彩绘为屏,隐隐绰绰,难以看清真实。

冥冥之中似乎有某种强大的诱惑力将木隐秋的心生生地吸了过去,他只觉自己脑间浑浑浊浊,不知不觉间已然走到巨大屏风的前面,离它,只有九步的距离。

当此时,前方的青雾尽散,屏风之上的彩绘霎时一清二楚地现于木隐秋眼前。

呼吸瞬间停滞,木隐秋本眯着的双眼豁然睁大!

好一副美人惜花图。

雨细风轻碧水泱,九畹兰花吐芬芳。

更有佳人笑丛中,未知花香亦人香?

而图中的佳人一袭青衣,浅笑胜花,眉间清寂,正是——君子兰。

木隐秋正恍惚间,闻见屏风之后传来水声,有人撩拨清水之时所发出的水声,且一声一声,声声入耳,清晰无比,绝非幻觉。

木隐秋艰难地移动着双脚,一步、一步、一步……走了九步之后,终于,看见了屏风之后的光景——

一个圆形的偌大浴池,一个女子,于白烟与青雾之间,背对着,乌发如黑色绸缎,长垂入水,遮住了曼妙的身姿,比白玉无差的双臂自然地摊开着,十只青葱玉指时不时地撩拨着浴池中的温水。

倏地,女子发出了一声舒适的嘤咛。

木隐秋就那么呆呆地盯了许久许久,久到仿佛地老天荒。

终于,有人打破了如同沉睡了千万年的死寂:“你,来了?”

却是池中女子所说。

乍一听到此声,木隐秋直想夺门而出。

“……不要,不要……”脚下一个踉跄,神火剑支地,撑起了他孱弱的身躯,他只是紧闭双目,喃喃念着这两个字。

蓦地,水池之中的女子破水而出,空中青雾如有灵性般突然凝聚成团,掩去了她的身姿。

女子款款行至青石榻边,而后,传来了窸窸窣窣的穿衣之声。

须臾,凝聚成团的青雾再度幻化为丝丝缕缕,飘忽而去。于是,现出了女子斜卧床榻的——落寞背影。

一袭青衣,如画。

“真的是你吗?”冷、哑的声音,是木隐秋的。

女子依然背对,声音听不出任何感情:“是又如何,不是又如何?”

静谧。

良久之后,“……水天求我代他问你,”停顿,“可曾于梦中与他相见。”

静默。

良久之后,“……不曾。”

“为什么?”

“因了我梦里、眼里、心里,装的都是另一个人。”

“……他爱了你两千年,守了你两千年。难道你竟也不曾动心?”

“我的爱,不是岁月能改变的。”

静寂。

良久之后,“我,能杀你吗?”

“能。我在这里,就是等你来杀我。”

说完这句话,她起身,并,转过了脸……

……

九人山。

正值严冬。

白花飞坠,山南山北雪晴,千里万里月明。

夜,很长。漫漫轻云露月光,更深,九人观在月夜之中显得格外的静寂,如明镜般的月光透过云丝打落深沉的瓦片、墙壁、庭院之上,凄凄惶惶。

虫鸣不绝。

清冷的月光柔柔弱弱的,宛若冷风一般,能偷偷地路过每一处不为人知的地方。

房中是令人窒息的黑暗,但不冷,空气中仿佛埋藏着火的气息,间而还能听到一两声“噼啪、噼啪”的声音。

药味,藏不住地弥漫着。

许是浮云离开了明月,故而被遮挡住的缕缕月光不受束缚地漫天倾泻,恰巧,有那么一丝好奇的月光从一个狭小的窗户,溜进了这个黑暗的房中。

只是那么丁点儿吝啬的光亮,却能够短暂地驱散如同死亡一般的墨色。

月光下,一个女子,双手呈一字型被人绑在了十字木之上,散乱的发丝挡去了她的面容,一颗头无力地垂落,她单薄的身上似乎穿着一袭湖绿色的裳裙。

倏地,隐于暗处的门开了,一个人托着一盏烛台,烛台之上燃着一支白色蜡烛,慢慢地走了进来,昏黄的烛光摇曳在他的面孔上,十分诡异。

随后,另一个人走了进来,却是踏着黑暗而来。

先进之人以手上的蜡烛点燃了房中的一支蜡烛,并将手中的烛台置其旁边。

黑暗的房中霎时亮堂了许多,至少,每张脸都清晰地显露了出来——包括一旁睡榻之上的白袍道姑——除却木架之上的青衣女子。

后进之人走到白袍道姑沉睡着的床榻,一双桃花眼此时盛满伤痛,他颤抖着双手,握上白袍道姑的一只手,怔怔地呓语:“小九……我是大师兄,我又来看你了,算算,我和木头师弟回来也有八天了,师叔说有给你喂药呢!可是……你怎么还不醒过来呢?你要答应师兄快些醒过来啦,师兄有好多好多好玩的你还不知道呢,等你醒来啊,师兄就带你走,走得远远的……到一个没有人认识我们我们也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一起生活,好好地生活,你说好吗?嗯?”

小九自然是没法回答路没完的话,她一身雪白道袍纤尘不染,巴掌般大的面上白如宣纸,生前一对水灵灵的大眼睛此时却是紧闭成了一条黑缝,身子虽透着一股冷心的冰冷,但仍完好如初,就像只是沉睡了良久一般。

突然,一道深深的叹息传来,烛光照亮了这声音的主人——一清真人,昏黄的烛光下,他如仙人般的身影被光拉得很长很长,“入我相思门,知我相思苦,长相思兮长相忆,短相思兮无穷极……原以为,世间最痴情莫过于人间的凡夫俗子痴男新女,却原来,妖的爱恋也是无可比拟的。”

路没完倦极地合上眼帘,站起,“一如青王对你的感情么?”

闻言,一清真人苦笑道:“若是人只与人相恋,妖只与妖相恋,魔只与魔相恋,神只与神相恋,仙只与仙相恋,鬼只与鬼相恋,故此,六界岂非减却太多的相思之苦?”

路没完怔愣半晌,终道:“也不尽然,譬如……人只与人相恋相思亦是无穷无尽,她——”指向十字木上一动未动的青衣女子,“不就是一个活生生的例子么?”

一清真人默然。

“她以自己的性命换木隐秋的性命,这样的情感,试问世间有几个有情人能做到?可怜那块木头却是什么也不知道。”路没完修长的桃花眼深深地望着十字木上的青衣女子,眼里似乎闪过了一丝愧疚、一丝同情及一丝了然,他倏地抽回眸光,视线投落一清真人面上,“我不明白,以我的道行是轻而易举便可将君子兰擒来,你又何必让那根本难当大任的木隐秋与路没了一同前去?你这不是让他们白白去送死么?”

一清真人抚了抚长须,“如若我让你只身前往,以你表面的修行,才是难当大任的,如此一来,当向众人作何解释?”

路没完冷笑道:“你倒是想得周全。只是我怎的觉得木隐秋是必去之人?一路之上,你先是让我控制住那只小貂妖,让她误导木隐秋好让他深信君子兰是妖非人,而后……在女夭间之中的一切也是青王为了助你而设下的圈套吧?其实,根本不用我出手,到最后,君子兰都会变成妖界之王——青蛇。你说,是否?”

“是。”

“为什么?”突地,路没完凉凉一问。

静了数秒,“到时间了,贫道要为小九炼制丹药了。”

路没完眉间一挑,眸光从一清真人面上移开,扫过房中央的炼丹炉,略过十字木上的君子兰,最终停留在小九的面上,“……我等你醒来。”

片刻之后,桃香突袭,路没完的周身荡起一圈圈粉色光晕,而后,颀长的身躯幻化为片片桃花,直至——完全消失。

须臾,一清真人行至置放烛台的木桌之前,拿下一只木碗,随后走到十字木之前。他一张布满岁月痕迹的脸庞看不出任何的情感,倏地,他的手中不知怎的亮出了一把匕首,雪晶晶的刀锋****地袒露在月光之下。他看似非常熟练地拉开缚于木架左侧之上的宽大袖袍,霎时,莹白手腕之处赫然显现出七道血痕!道道深入血管……

“哧”的一声划过死寂的空气,手起刀落,第八道血痕赫然出现。

失了人皮的束缚,鲜艳的血色哧溜溜地翻涌而出,仿佛蔷薇破体而出,美得令人心悸。

愉悦流动的血丝丝漾入了木碗。

满半碗之后,一清真人倏地伸出二指,隔着青衫,点向了她的一处穴位,血,慢慢地止了。只是,疤痕,永在。

“……你为什么不让他直接将我杀了?”蓦地,虚冷的声音自披散的发丝之中寂寞地传出。

“你若是死了,就没任何用处了,”如地府鬼差的声音,“又哪来如此可口的鲜血呢?”

语毕,沐浴月色中的一清真人将木碗端置向上微撇的唇边,浅酌了一口,而后,静寂中传来“咕噜咕噜”的声响。

许是另一拨云丝飘过皎月,月光,忽地没了。

……

九人山高峰连绵,座座直耸入天,众多的山峰只到半山腰便已是白云缭绕,雾霭缥缈,一副神仙修行之境地。

半山腰上,羽化亭。

木隐秋一袭白衣,面色惨白,把略显黑气的唇色映衬得愈加的暗沉。此时刚入正午十分,天气很是晴朗,他一个人负手而立,望着漂浮不定的云海怔怔地发着呆。

“……没有人可以告诉我,我到底是错是对,没有人……”蓦地,他失神说道,仿佛梦呓。

明媚舒心的阳光打在他的身上,可在他身上却感觉不到一丝的温暖。

他的背后,忽地飘至一抹与他一模一样的白影。

“木头师弟,原来你在这。”却是路没完。

木隐秋没有回身,“师兄,她还好吗?”

路没完的面上没有笑容,“你问的是小九还是……君子兰?”

“……都是。”

“……都不好。”

静了静,“师兄,我好累。”

顿了顿,“我知道。”

无力地眨了眨眼帘,“从来不知道原来人活着还会有这么累的一天。”

“你身上的毒……”

“想是活不了多少天了吧。”他的声音,很淡然。没有惧怕,没有担忧,没有挣扎。

路没完眼角动了动,“不会的,你一定会好起来的,别想太多了。”

嘴角无力地上扬,“师兄,我不怕死,横竖人死了之后就什么感觉也没了,不必再为任何人任何事而费心。我怕的只是活着的人为了我的死而伤心罢了,那种感觉……你应该明白。”

“……昨夜我去看了小九。”低沉的声音。

“师父的恋世丹炼制成了么?”木隐秋问道。

恋世丹,传说中的起死回生仙药。此药只存在于仙界,具有起死回生之奇效,人界若是想要炼成此药则需有长生不老之人的血液做以药引。

“还没有。”

愣了愣,“为何这么久?”

一笑,“怎么,你在怀疑你师父么?”

“……我只是担心小九。”眸光微转。

桃花眼如同氤氲着一层雾气,“其实,你有没想过为什么要用君子兰的鲜血作为炼制丹药的药引?”

闭上双目,“……妖王有着上万年的修行,她的血自然有着非同寻常的作用了。况且小九身上致命的妖毒来自于她,她的血可解其毒。这……有什么想不通的么?”

路没完敛下眼帘:原来,一清那老家伙从来没有对木隐秋说过恋世丹真正需要的药引是什么。心念一转,又暗忖道:也是,不知道才对,若是知道了,谎言岂非不攻自破了?

“你说得对,”看着木隐秋落寞的背影,路没完觉着眸子微微的刺痛,“的确没什么可想不通的……木头师弟,有句话,我一直想问你。”

“问吧。”

“……假如我欺骗了你,你会原谅我吗?”

还是没有转身,他就一直站在了那里,像一尊石像。“世间万事皆有因有果。你若骗我,必是有难言之隐,既然如此,就没有什么不可原谅的。”

心间一颤,路没完低低说了声:“对不起。”几不可闻。

木隐秋蹙眉,“师兄,你说什么,我听不清。”

“……我……”

倏地,又一抹白影飘闪而至,待来人的声音出现时,亭中的两个人的身子都在瞬间石化了——

“大师兄!木头师兄!”很是甜美爽朗的嗓音,“原来你们又躲在这偷懒呢?呵呵,害我好一顿好找哪!木头师兄,你干嘛背对着?人家好久没见你了,都想死你了!”

须臾,木隐秋转身。

头戴莲花冠,身着雪白道袍,水嫩嫩的粉颊,小巧的唇畔,可人的酒窝,极小的脸蛋,比牛眼还大的眼睛……

“小九?!”一声发颤的惊呼。

白影呼地扑了过去,一把钻入了木隐秋的怀里,“木头师兄,小九好想好想你哦……”

愣是没缓过神,“……小九,你真的是小九?”小心翼翼地捏捏她的脸颊,“……你真的活过来了?”

他怀里的小九重重地“嗯”了一声,俏皮地皱了皱鼻子。

“……小九。”一道喑哑的声音很不愉悦地插了进来,“什么时候醒的?是师叔喂你吃了恋世丹了么?怎么……这样就跑出来了?醒了就该好好歇息才是,怎么才好就乱跑?还有……”桃花眼竟是泪珠盈盈,“一来就对着那块死人木头扑过去,那我呢?我也要……”

“怎么,你也想死?”

此话一出,只见木隐秋怀里寒光一闪,只是这么一闪,他的胸口多了一把匕首,匕首只剩下了刀柄露在外头。

很快地,白袍之上点点红梅如饥似渴地生长开去……

木隐秋身子颓到,如断了线的风筝不受控制,“……你?”

路没完身形一晃,下一秒已到木隐秋身侧,虽然他面上错愕之色未退,但多年铸就的从容使得他十分明白孰轻孰重。

但见他摊开右手,张口于掌心轻轻一吹,顿时,一朵娇艳的粉色桃花舒展在了他的掌心之中,花瓣分分合合,颤动着美丽光芒。倏地,他拔下匕首,于鲜血喷涌而出之前,将桃花整朵拍入了伤口之处,奇迹般的,伤口渐渐止住了血……

木隐秋圆睁着一双眼,只是看着路没完,说不出话。

一声冷笑倏地传来,但见“小九”满面癫狂之色,“还真是兄弟情深啊!竟不惜牺牲一千年道行救你的好师弟。只可惜,我的匕首可是涂有触肤即倾入六脉神经的妖毒,饶是你失去一千年的道行也是只能暂保他一时。”

“是你?白如玉!”路没完本乌黑如墨的一对眸子倏地变成了浅浅的粉色,且泛着一圈又一圈的涟漪。

被称为白如玉的“小九”仰天又是一阵狂笑,如变戏法般,一张脸孔变了个模样,依然是清丽无比,两行清泪自她眼中滑落,“姐姐,妹妹,我总算替你们报仇了!”

“你,该死。”犹如夜半鬼叫之声,路没完咧了咧完美却泛着妖异之气的唇瓣,浑身散发着一股浓烈至极的桃香。他话未完,白如玉脚下突然一空,却是被突然破地而出的桃枝勒着脖子将其高高地悬起。

“别杀她!”突地,路没完怀中的木隐秋竭力地吼了声。

路没完眸中的桃色晃了晃。

“……有没有人可以告诉我,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

依然吊在半空中的白如玉冷笑道:“我只能说你实在是一个愚蠢的人类!你身边的这个人是个桃树精你不知道,你的师父与妖王勾结你不知道,你所爱的女子本是人类你不知道……”

时间仿佛瞬间静止。

“……白如水是你的姐姐,而白如烟是你的妹妹?”冷静得出奇的声音,却是木隐秋的。

“没错!我之所以听命于你身边的这个桃树精,喝下他在梅林小筑中给的毒药,引开君子兰然后幻化成她的模样出现在浴桶之中,之后又多次误导你,为的就是……换取你的性命。”

木隐秋扫了路没完一眼,末了,淡淡一笑,“为了你的妹妹白如烟,你幻化为宋寄书……其实,并没有宋寄书这个人对不对?”

“不错。”

“可是,为什么你身上没有丝毫的妖气?”

如银铃般粲笑,“还记得梅林小筑的那一幕美人沐浴图吗?还记得屏风之上的仙丝玉衣吗?”

“……原来如此,原来如此!”

嗤笑,“你可知我身上的仙丝玉衣是谁给的?”玉指遥指路没完,“就是他呢!你的好师兄。你又知不知道世上根本就没有路没完这个人?当年二楚真人于九人山下偶然发现的两个襁褓婴孩,其中的一个便是……这个有着一万一千零八十年的桃树精幻化而成。你又知道他为什么身上也没有一丁点儿的妖气?”

“为什么?”气若游丝。

“他的人皮之下有着一件……仙丝玉衣!”

“他,”没有看路没完,“答应以你的听命换取我的性命么?”

“你以为呢?”

“……你错了,他不仅不会杀我,而且,他利用完了你,就会杀了你。”

闻言,桃色的眸子变得暗淡了些许。

半空中的那张狰狞的脸庞仿佛愣了愣。

深深地吸了口气,努力地眯了眯眼,焦距投落白如玉面上,木隐秋又道:“……我的师兄是……桃树精……我看到了,只是你为什么要骗我,我的师父怎么可能与妖王勾结?明明是妖王害死了小九,师父还让我们去捉拿她为小九报仇……还有,她明明就是青蛇,你为什么说她是人类?为什么……骗人,骗人……”

“我为什么要骗你?女夭间频繁出现的那抹青影只是真正的妖界之王——青眉制造出来的幻想!告诉你这些,本就是想让你死前好好痛苦一下,又怎么会骗你呢……怎么样,你现在痛苦不?”

忽地,四下里妖气顿扬,破地而出的树枝发出“吱吱”的声响,疯狂地扭动着枝干,勒住白如玉的枝头愈来愈紧……愈来愈紧……

半空之上,忽穿破云而入的凄厉惨叫,随着这声惨叫的响起,白如玉的身子渐次干瘪下去,最终化为一抹白色粉末,化入了树身。

“早该杀了你才是。”桃色的眸子妖异地闪动着美丽的光芒。

“……师兄,她是骗我的对不对?”

“不,她没骗你。”

“不,怎么连你也骗我?她……就是青蛇,师父也不曾与妖王勾结……”

你的师父与妖王勾结……

一清真人与妖王勾结……

如此一来……

“不好!”抖地,路没完爆出一声怒吼,四周霎时“扑扑扑”地冒起无数桃枝,桃花四下飞洒,将其与木隐秋团团围绕,随后,消失。

羽化亭之中,空空如也,仿佛什么也没发生过。

阳光,很暖。

……

月黑雁飞高,夜了,阴霾入侵。

这个夜没有月光,很冷,很黑。

十字木上的女子还是低垂着一颗螓首,独自沉睡在黑暗之神的臂膀之中,未曾动弹,就像……死了。

一缕夜风溜过,仿佛,有桃香。

许久许久之后,死沉的房中终于起了低微的声响,而后,一抹浅淡的昏黄飘了进来。

一阵窸窣之声过后,房中一如既往亮起了两抹烛光。

墨色,不小心被驱散了太多。

一清真人的脸很是恬淡,没有些微的感情变化,他手上的木碗里有着一层暗红的污垢,似乎还隐隐飘散出缕缕血腥味。

手中的白色光芒再度亮起,再度划向了那只白皙的手腕,于是,第九道血痕开始绽放美丽的蔷薇。

而后,沉闷的空气中响起了连串的“咕噜”声。

“好喝么?”突然,从披散着的浓密发丝之后,传出一道阴冷的声音。

一清真人一愣。

“再来一碗如何?”声音的冷度下降到了极点,然而第二道声音虽出自同一人之口却不同于第一道,是男子的嗓音。

木碗忽地掉落地面,发出了寂寞的声响。

十字木上的女子周身倏地起了数层光圈,粉色迷离,只是眨眼的工夫,女子深绿的衣裳已然变成了淡粉之色,身形也豁地变长、变壮,遮挡住脸面的青丝亦自发地撩于脑后——

于是,现出了一双迷人心魄的桃花眼。

桃色的眼眸倏地透出妖异的淡粉之光,而后,数不清的桃树之枝破地而出,将一清真人周身缠绕,高高悬起。

桃瓣四下狂飞。

“你可以告诉我,你在做什么吗?嗯?”路没完撇了撇桃色唇瓣,阴冷的眸光暴戾地刮在一清真人青黑的面上。

“你若是杀了我,青儿必定不会饶了你!”

冷哼,“青儿?”唇瓣高高地上扬,“你说的可是妖王?叫得可真是亲密呢……是啊,我怎会没想到呢?我早该想到的,这一切都只是一个局,你设下的局,你为了长生不老而设下的局!”顿了顿,抖地一声怒吼,“你是不是应该解释一下小九的死因?”

一清真人青灰色的瞳子忽地暴睁,嘿嘿笑道:“原本你很聪明,若不是你为了接近小九而幻化为路没完,并从此为情所困,你也不会如此轻易地就成了我的一枚棋子。事到如今我也不怕实话告诉你——是我让青儿杀死了小九,并以她为引,借你之手,再加上青儿的相助,目的就是让木隐秋将君子兰这个长生不老之人给我捉来!只要喝足她的血,我就能长生不老……长生不老……哈哈哈……”

“师父,你真的是我的师父?”

蓦然,门口投进了一道狭长的影子。而后,走进了一个人,一个面带死气之人。

正是木隐秋。

一见木隐秋,一清真人嘴角抖地剧烈抽搐着。

“为什么?为什么是我?”木隐秋的声音虚飘飘的,他就像是一抹刚离体的游魂。

“四戒,”一清真人颤抖着说道:“这是你们之间的……情劫。冥冥之中上天自有安排,我只是顺应天意罢了。”

笑,很苍白的,“天意?天意让你骗人?天意让你杀人?天意让我视如父亲的你为了长生不老而让我做出丧尽天良的错事?师父,你的借口——很好呢。”

静寂须臾,“为师曾经答应已成仙的休问道长助你和……君子兰完成你此世的情劫。我虽答应了他这件事,但我们之间并没有不可杀死君子兰的约定。”

笑意加深:“因此,你就利用这所谓的情劫让我帮你杀人?”

静寂。

“师父,”虚飘飘的,“因为你的贪念,小九死了,小五也死了,我也要死了。这样,你开心么?”

“……为师已近古稀之年,之所以想要长生不老只是为了青儿,如若我死了,就只剩下她孤零零地存活于世。”

“师父,你不是说‘是妖皆可杀’么?怎么,妖王不是妖?难道……从最初的那一刻起,你就已经把徒儿当成了你为完成贪念的一枚棋子?”

一清真人默然。

“师父,你为了你心爱的女子做出了此等泯灭人性之事,可是,你为何不曾为徒儿想过?徒儿险些亲手将她……送给阎王爷呢。”

“……四戒。”

“师父,徒儿来世一定不做你的弟子,一定不。”语毕,木隐秋拖着一副沉重的躯壳,蹒跚着走了出去。

黑暗中,没人看见他面上的两行泪。

他的背后,桃香倏然浓烈,妖气顿盛,须臾,传来了一声凄厉的惨叫。

……

骊山北麓。

雪花大如席,片片吹落。

雪虐风饕。

山巅之处,一青一白两道人影相携而立。

风雪中,隐隐有酒香四溢。

“子兰,你不说说我们的故事么?”男子的声音如一泓流水,温柔地流淌而过。

“我们的故事,应当让别人去说。”女子的声音如一弦丝竹,悦耳地奏响。

“子兰,师兄说……你等了我一世又一世呢。他还说了,他也要同你一样,等待小九的下一个轮回。”

女子浅笑带过。

“子兰,下一世,别再等我了。找一个能与你相伴一生且永不分离的男子吧。不管是妖、是魔,是什么都好。总之,不要是短命之人就是了。”

“你走你的,我等我的。”

“子兰,这样你会痛苦一生一世的。”

“若是有一天我们能死在一起,那将会是最大的快乐。”

……

“子兰,你的发乱了。”

“长生,我们喝交杯酒好么?”

“……好。”

“……好喝么?”

“好喝。”

“知道这是什么酒么?”

“火花兰酒。”

朔雪,如心。

……

篇外 当年

公元前235年。

燕国都城蓟。

时在中春,阳和方起。宫城河畔的繁枝纷纷垂落,各色嫩蕊商量细细开,有时三点两点雨,到处十枝五枝花。春色无边。

皇城的宫殿重重叠叠,深深浅浅,偶有几声鸟鸣之外,无甚惊人声响,似乎很是安宁祥和。

曲折长廊迂迂回回之处,常有三三两两身着宫装的妙龄女子微弓着身子拘谨地行走着。

无尽的回廊深处,一名朱红宫婢着装的年轻女子手握扫帚,认认真真地清扫着地上的落叶与灰尘。晶莹的汗珠自她白皙的额上滑落,顺下脸颊,映着柔和的春日,闪着动人的微光。她眉目娟秀,虽清丽无双,却算不上倾国倾城,只是似乎隐隐有一种与生俱来的沉着与恬淡,由骨子里慢慢渗透而出,十分耐人寻味。

蓦地,乍然出现的一只大手握住了她的手,温温热热的触感顿时由这只大手传到了她的小手。

她略显不安地回首,如预期般地,撞进了一对深邃而柔情的瞳孔之中。

来人是一名神采飞扬,清新俊逸的美男子,七尺之身,略显消瘦,乌发别玉带,滚着金边的长袍将其显贵的气质衬托得淋漓尽致。

挣扎着抽回小手,她低下螓首:“太子,请您别再这样了。”

被称为太子的美男子顺势夺过该宫婢的扫帚,眉峰一皱,“是谁又让你做此等粗活了?我不是吩咐了从此以后都不准让你干这些活的吗?”

听出他已燃起的怒火,她抬起了头,眸色淡然,“太子请息怒。因为您,现下……没有人敢命婢女做任何粗使,但婢女就是婢女,该做好的分内之事还是应当做好的。请太子……”声音略小,“以后还是莫要再为难婢女才是。”

剑眉一挑,“兰,你这话是什么意思?是叫本太子从此以后都不要再涉足你的生活吗?”

兰低语:“婢女只想安分守己、平平安安度过一生。”

“兰,我不会让你做一辈子婢女的。”像是誓言,又像是诺言,他重重地说道。

闻言,兰敛下眼帘,看不见她眸中流动的情感,“请太子让兰做一辈子的婢女。”

闻言,他知她所言丝毫不假,心头一晃,“兰,你……是否不喜欢我?”

兰轻声:“兰只是卑贱的婢女。”

“我说了,这只是一时的!”他几近低喝。

兰不语。

“兰,你会成为我的太子妃的。”温柔地说道,他的声音好听得就像风中呓语。

兰还是不语,只是伸出右手,眼神望向了太子手中的扫帚。

他没有递给她,反而双袖一甩,兀自扫起地来。

落叶夹着灰尘,乱飞。

她怔怔地看着他。

时光穿梭如水流,晃眼间,一年已逝。而今,又值一年春来时。

一年前,身着朱红宫装的女婢依然未曾改变分毫,庭前阁后,曲折回廊,她还是那个手握扫帚,低眉清扫落叶与灰尘的卑贱女子。

直至有一天……

宫廷里不再宁静。

“王上有旨,封婢女君子兰为燕太子丹之妃——”

王上有旨,封婢女君子兰为燕太子丹之妃……

整座深宫,响彻了此道尖锐的声音,似乎从天际远远地飘来,如厉风般,刮遍了宫廷的每一处,许是明处,许是暗处。

“咚——”的一声,她手中的扫帚落地,扬起的落叶与尘埃相互纠葛着,一如她不再平静的心。

那个男子呵,为何能如此执着?

只是……她为何没有一丝的心喜?

当他开怀大笑着向她走来时,她的心竟只是一平静的湖面,未起涟漪。

“兰,父王终于答应我了!终于答应了!从今而后,你就是我的太子妃了!你是我的了!哈哈哈……”

她被他一把拉近了怀里,于是,她闭上了双眼。

他的怀抱是如此的温暖……这个男子,从此以后就是她的夫君了么?她唯一的夫君么?

肃肃花絮晚,菲菲红素轻。

春意,不尽。

从不宁静的那天起,她成了太子妃,燕国太子姬丹的太子妃。原以为除却锦衣玉食的不同之外,生活还能算是平静的。

只是,这座宫廷似乎不愿再沉寂无声了——

他要去秦国了,那个强大的秦国,对燕国虎视眈眈的秦国,去当质子。从此以后,或许两不相见。

临行前的那一夜,他为她点绛唇。

昏黄的铜镜之中,两人的身影与面孔都被不真实扭曲了。

“兰,你等我,我一定还会活着回到你身边的。”他说。

她没有说话,只是笑着,微微点了点头。

那一夜,她无眠。

……

公元前231年,燕太子丹因不受礼遇,逃回燕国。

公元前230年,秦国灭了韩国。

公元前228年,秦国占领了赵国都城邯郸,逼近燕国。

公元前227年,燕国举国上下人心惶惶。

燕国宫廷,太子宫。

夜深了,整座太子宫却灯火通明,烛光摇曳,姬丹长身站立殿堂阶梯之上,殿下是一干臣子心腹躬身而立。

“现如今,那秦国如虎狼之势,其野心路人皆知。而今秦军兵临易水,将攻燕,未知各位大人有何良策?”姬丹面色阴沉,肃然说道。

各臣子皆面面相觑,一时之间,除却哀叹之声,竟无人敢言。

姬丹面色愈加的黑沉。

“如何?各位不都是能人异士么?怎的国家到了生死存亡之境之时,却反倒无人做声?尔等莫非希望眼睁睁地看着我大燕沦为他人的囊中之物吗?”

姬丹话音刚落,一直沉静在旁的太傅鞫武终于还是出了声:“如今秦国虽兵临易水,但方无进犯大燕之意,依老臣看,不如以静制动。”

姬丹嘴角上撇,“以静制动?太傅,您难道看不出秦早有灭六国之心吗?无论如何,我大燕都是在劫难逃,照你的做法,我们岂不干坐着等死?”

太傅鞫武闻言,最边上的须白胡子颤了颤,“太子……”

他话尚未说完,殿外忽传急报。

“禀太子,秦将樊於期率军攻打赵国,被赵国大将李牧击败后不敢回秦国,现逃至大燕,于城门之外请救。”

殿内倏地一阵喧哗。

“太子,在此关头,不能出半点差错,老臣以为不可收留樊於期!”太傅上前,急道。

“是啊,太子……”众人这回倒是异口同声。

姬丹陷入了沉思。片刻之后,说道:“他既是逃将,秦定会派人诛杀于他,我若是救下他,那无疑不是给了秦国一个举兵的大好借口。如此看来,此人留不得。”

姬丹语毕之时,内室之中忽地淡淡地飘来一道女子独有的柔美嗓音:“太子当救下樊於期。”

众人错愕之间,纷纷抬头寻找声音的主人,但见内室之中,重重帘幕之后,款款走出了一个身着绿衣的清丽女子。

正是燕太子妃——君子兰。

她面容祥和,举手投足之间略有英姿飒爽之韵味,迎上姬丹诧异的眼神之后,她又说道:“太子,臣妾听闻大燕眼下并无骁勇善战且擅于兵法的将军。事实上,燕国地处长城以南,易水之北,在七国中,国小力微,君臣上下无不恐惧秦国,救与不救樊於期我大燕也终是免不了为秦所侵。据臣妾所知,樊於期是一员不可多得的猛将,若是将其收于麾下对我大燕而言实不失为一件好事。再者说来,他此时已是穷途末路,若是太子救了他,他必定感激于心,届时太子再请父王封他个大将军,让他带兵与秦军周旋,以他在秦国的地位及领兵的才能,应是对秦国的用兵之道极为了解,他若是效忠于我大燕,定是利大于弊才是。”

一番话说得众人哑口无声。

“所言甚是。”姬丹闻言面上满是笑容,大步走上前牵过君子兰的玉手,“兰,你可比底下那帮人厉害多了!”

众臣无不面现尴尬之色。

君子兰浅笑:“太子见笑了。臣妾只是一介女流,又怎可与众位德高望重的大人相比。”

“好!本太子决定救下樊於期,各位还有何话要说?”姬丹道。

“太子,”太傅鞫武拱手说道,“老臣认为,您还是赶紧打发樊将军到匈奴去,以防泄露风声。请让老臣到西边去联合三晋,到南边去联合齐国,到北边去和匈奴讲和,而后便可对付秦国。”

闻言,姬丹望向君子兰,君子兰回他一眼,随道:“太傅的计划旷日持久,臣妾敢问您一句,那秦国可会安分守己地等您完完全全将这些事办妥?您是否确定在您联合三晋、齐国、匈奴期间我大燕举国上下依然国泰民安?”

“这……”太傅鞫武额间冒汗。

星眸微转,华光几流泻一地,“再者,您可确保那三晋、齐国、匈奴势必与我大燕联合攻秦?”

此言一出,宫殿之内顿时鸦雀无声。

姬丹深深地望了君子兰一眼,而后对着群臣一挥手,“行了,太傅,你派人好生安置好樊於期。你们都下去吧!

群臣行礼,拜退。

而后,偌大的宫殿之中就只剩下了姬丹与君子兰。

姬丹抚了抚君子兰面上的柔滑肌肤,猝不及防地将其拉入怀中,叹道:“兰,你若是男子,想来我大燕也不至于沦落与此呢!”

清丽的容颜隐于温暖的怀中,她轻轻说道:“太子,而今大燕国难当头,你可曾想过……我们所做的一切,也不过是以卵击石?”

臂膀勒紧了怀中的柔若无骨,“无论如何,我大燕绝不示弱。”

静夜里,流着烛泪的蜡烛偶传出一声“噼啪”的声响,于是,衬得夜更寂了。

“太子,”君子兰倏地轻轻推开姬丹,踱了开去,深绿的裙裳在烛光之下扑朔迷离,“左右都免不了一死,您,可敢孤注一掷?”

愣住,“你有何计策?”

但闻君子兰“啪啪”两声掌鸣,宫殿黑暗的一处角落,飘下一道矫健的人影。颀长的身形,慢慢……慢慢……地从黑暗之处步入了明亮之处。

是一名男子,高大威猛,剑眉入鬓,浑身上下弥漫着豪气干云之感。

突见有陌生男子出现在守卫森严的宫殿内室,且与太子妃看似关系匪浅……姬丹心里一阵咯噔。

拢眉,“你是谁?”

陌生男子一抱拳,“在下荆轲,太子妃之义兄。”

义兄?

姬丹怔了怔,转向君子兰,诧道:“兰,我怎的未曾听闻你有义兄?”

君子兰散衣香于舞风,无甚表情,“太子,您相信臣妾么?”

毫不迟疑:“自是相信了。”

“如此,太子应当也相信臣妾的义兄。”美目一转。

“兰,”满是不解之色,“你想做什么?”

“刺杀秦皇。”

此话一出,姬丹身子猛地一抖。

“……太子,”君子兰又说道,“只有杀了秦皇,我大燕方有希望。”

“话虽如此,但……谈何容易?”姬丹道。

“自是不易。”君子兰话声转冷,“然,不杀,大燕必灭。杀,尚有一线生机。太子,您以为呢?”

姬丹沉默了。

“太子,您想好了,臣妾只是献策,决定在于您。”

良久之后,“……杀。”

“荆轲领命,定不负太子重托,视死如归!”一旁冷眉冷眼的荆轲再度抱拳,吐字铿锵。

“太子,”君子兰恬淡的面容到底还是掠过一丝忧心之色,“您必须想清楚,若刺成,自然不在话下。若不成,我大燕定会以最快的速度……被灭。”

姬丹定定地望进君子兰眼底,“左右都是死……可一搏。”

闻言,君子兰转眸,望向荆轲,冷然道:“义兄,尚有一事还需劳烦你。”

“太子妃尽管吩咐便是。”荆轲拱手道。

“杀了樊将军,割下他的首级。”一语带过,如风过,不留痕。

殿中的两个男人都深深愣住了。

“兰,你方才不是说……”

“太子妃,这是为何?”

“方才的一番话虽在理,但也只是为了掩人耳目罢了。”她的声音似乎永远都那么的清、淡、冷,宛若一瓢山中清泉,“莫说一个樊将军,就是十个、百个,也绝无败退秦军的可能。既然活人没多大用处,那就只好对不起他了!”

姬丹实在难以置信眼前的这个看似柔弱的女子就是日日夜夜与他相伴的女子,诺诺道:“兰,但如何利用……一个死人?”

“太子,您说,燕国的臣子可以随意觐见秦皇么?”

“自是不能。”

“若是有信物呢?”

“你指的是……”

美眸精光一闪,“樊於期的首级。”

静了静,君子兰又道:“若是没有信物,那就无法接近秦王。现在秦王正用千两黄金和万户封邑来悬赏缉拿樊将军。如果能得到樊将军的首级和燕国督亢的地图献给秦王,秦王一定乐于接见义兄,这样义兄才能有刺杀秦皇的机会。”

“妙计。”姬丹喜言,“只是……献出燕国督亢的地图么?”

“太子莫要担心。并非真正督亢地图,这张假地图……”君子兰忽地神秘一笑,由怀中掏出一羊皮卷,递给了荆轲,“有两大作用。其一,信物;其二……”她又伸手探入衣袖之中,“可将这把匕首藏于其中。”语毕,将手上的匕首也递给了荆轲,“小心,刀锋之上喂有剧毒。”

荆轲接过,眼露钦佩之色。

姬丹眼见君子兰心思缜密如此,当下拉过她的手,柔声说道:“有妻如此,夫复何求?”

易水边上。

水色清清,扶柳如苏。

姬丹与君子兰相携,皆白衣冠,与荆轲道别,荆轲的身旁还站着一个神情倔强的小男孩——秦舞阳,年方一十三岁。

君子兰伸出素手,抚上秦舞阳的头,勉强一笑:“这孩子还这么小,义兄怎的就带上他了呢?”

倔强的小男孩躲开了君子兰的手,皱着一对浓眉,也不说话。

荆轲豪迈一笑:“太子妃可别小看了他,他十二岁时就杀过人了!”

君子兰一怔,更是盯着小男孩不离眼,长长一叹,“真是苦命的孩子。”

“太子、太子妃,”荆轲重重一抱拳,“请快些回宫吧,不必挂心在下,在下早将生死置之度外。”

君子兰鼻子一酸,“义兄,你可得活着回来。”

眼角一动,蓦地,荆轲扬首高歌:“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于是,这个春天的风里,都飘着这样的一首歌:

风萧萧兮易水寒,壮士一去兮不复还。

……

公元前227年,荆轲刺杀秦皇行动最终失败,秦王政差一点死于荆轲的匕首下,他深恨燕国,以刺杀为由,立即增兵大举进攻。

公元前226年,秦军攻下燕都蓟,燕王喜与太子丹逃亡辽东郡。秦将李信率领秦军数千人,穷追太子丹至衍水。太子丹因潜伏于水中幸免于难。后来,燕王喜中秦奸计,派人将太子丹杀掉,将其首级献给秦国,妄想以此求得休战,保住燕国不亡。

公元前222年,王贲奉命攻伐燕国在辽东的残余势力,俘获燕王喜,燕国彻底灭亡。

……

这年秋天,黄叶扫地,深风翠竹敲秋韵,万叶千声皆是恨。

袅袅兮秋风,雨侵坏瓮新苔绿,草木摇落露为霜。

燕宫中,惨雾迷离。

哀怨的啜泣之声,纷杂的脚步声,器皿的破碎之声,声声如刺,深深扎进了君子兰的心。

殿内的兰花耷拉着叶子,却不知为何,数片黄里透黑,弥漫着死气。

一双素手颤抖着抚摸上枯黄的兰叶,摩挲着。

无人管束的长窗“咿呀咿呀”地左右晃动,带着瑟瑟寒意的秋风趁机溜进大殿,撩拨着君子兰单薄的青衫。

兀地,长廊处传来一连串惊慌失措的脚步声,不一会儿,一名身着朱红宫装的年轻婢女跑进了殿内,仓惶失色:“太子妃,您怎的还在这呢?秦军就快要到了呀!您快随奴婢一起逃吧!”

“连你也感觉到了么?”像是听不见婢女的言语,她却是对着快要枯死的兰花所说,“……也要死了么?”

“太子妃?”婢女怔愣着。

“我乏了,你退下吧。”她轻轻挥了挥手,长长袖袍随着手臂的挥动,一晃一晃的。

婢女又怔愣了须臾,终究,还是转身逃命去了。

她兀自步出殿外,光着脚,凭栏而立。

枫叶红了,风一过,哗哗地响,那一拨连着一拨的红于瞳孔之中翻滚着、荡漾着,就像离人的血。

不远处,传来了盔甲摩擦的响声,还有,整齐而有序的脚步声。这些声响所到之处,尖叫、哀泣与嘶吼便乱成了一盘沙。

“将军,前方是太子宫!”纷杂声中,有一道雄浑的男音特别响亮。

被称为将军的男子只是沉沉地说了声:“给我活捉太子妃!”

君子兰心头一颤。

当她回眸之时,看见了踏着秋风而来的他。

一身绒衣的他,轮廓分明,眉目疏朗,神明爽俊,就那样领着风驰电掣般的秦军,出现在了她的眼里,仿佛一只冷然降世的白鹤,孤独而不逊地傲立鸡群。

她的心,起了涟漪。

“你……就是君子兰?”突然,他逼近了,唇间那冰冷的线条吐出了冰冷的冰块。

她淡淡的眸光流转,迎上了他的眼,无畏。

“正是。”

他眸底似乎掠过一丝异样的萌动,“收拾好你的东西,跟我走吧。”

“我已经什么都没有了。”她说。

他微眯眼,不经意地扫了一眼她空荡荡的双脚,“……来人,把她带走。”

他身后的士兵中气十足地应了声,随后有两名士兵上前,还未碰到她的衣裳——

“不敢劳烦二位将士,贱妾自己会走。”

两士兵的手僵在了半空,迟疑地望向他们的将军。

他一对讳莫高深的眸子深深地盯了她片刻,随道:“让她自己走吧。”

于是,迎着单调的秋风,她寂寥地走向长廊的曲折迂回。

蓦然,回首:“将军,可否请问您的名讳?”

他显然一怔,随后眼中似乎滑过一丝浅浅的笑意,“叶长生。”

叶长生,他说。

秦大将王翦之徒,军中副将,当日荆轲刺秦皇之时以怀中药袋投击荆轲救下秦皇之人。

却原来是他……

惨淡的,君子兰白唇上扬。

……

马车辘辘,扬起的尘沙漫天瞎搅。

浩然的军队行进在燕国通往秦国的阡陌之上,长长的队伍之中,夹杂着大量俘获的财宝、婢女与皇室遗眷,哀鸣之声几响彻天际。

一双赤裸裸的脚丫子艰难地蹒跚在黄沙漫漫之中,早已失了原本的白皙肤色。

似乎漫无边际地蹉跎着,此时的秋风宛若冬日里的寒风,刺骨。

蓦地,并不暖和的日光下,突兀地出现了一只手。

“上来。”冰冷而简短的两个字,由马车之中传出。

君子兰漠然地抬眼望上去,死灰般的视线恰好落进了那一双谜样的瞳仁之中。

车帘之下的叶长生,似乎……很暖。

她迅速撇开了眼,低着头,还是走。

须臾,她只觉眼前一黑,待睁眼之时,已在马车之内。

有一双似海的眸子狠狠瞅着她。

突地,她的怀中落下一方洁白的素帕。

他没有说话。

迟疑着,她还是轻轻捻起了素帕,放在了一边。

突地,一桃木水壶落在了她的怀里。

“你再把它丢到一边试试?”他的声音,很是恼火。

抿了抿干裂的唇瓣,末了,她还是轻轻地将怀中之物拎起,放在了素帕之上。

倏地,一股浓烈的冰冷气息袭向她,尚未有何反应,她的唇已然被一只大手强行掰开,清凉的水一股脑地灌了进去。

她挣扎着,喉间发出“呜呜”的声音,双手下意识地捶打着他的身体。

末了,他放开了她。

她眼角流下了两行清泪。

他只觉心里一刺,右手紧捏了捏桃木水壶,失去淡漠的眸光从她面上的泪水一路向下延伸,直至她沾满泥土与尘埃的双足。

倏地,他弯下了身,将壶中剩余的水倒在了她的脚上。

脚下传来的清冷触感使得她的身连着她的心,狠狠一震。

他在做什么?

迟疑着,终了,他还是将空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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