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给我说,妈妈出门前拿了封信给我,要我交,交给你,还有,她说,她说如果12点前你还没回来,就给你打电话,我一直坐在沙发上看闹钟,现在还差,还差28分钟。”多多憋着一股劲讲出来,语气急促,话还不是很利索。
我看了看仪表盘上的时间,显示是11点30分。我心里觉得奇怪,说:“不要怕,爸爸马上就回来,好吗?”
我打青青的手机,关机,再打,还是关机。一种强烈的不祥之感涌上来,我的头皮有点发麻,脑袋开始发蒙,我猛踩油门朝家的方向飞奔而去。
生多多的时候我们没经验,从造人的前半年到怀孕十月,再到生产后半年的护理,这个差不多长达两年时间的过程,每个环节我们都上网查询或者向过来人请教,唯独遗漏了生产环节要给麻醉师红包,结果生的时候麻药上少了点,青青痛得哇哇直叫,我在产房外面等,喊声透过厚厚的墙壁隐隐执拗地传来,声声揪在我心上。我当时就发誓一定要对青青好,以后不会让她再受痛受苦。多多生下来后,青青的伤口持续痛了三个月,每天我都鞍前马后伺候,业务叫耿福贵去跑,麻将也不打了。有一天我蹲在地上给青青用热水浸泡浮肿的双脚,青青摸着我的头发说:“亲爱的,你要是一辈子都能这样疼我就好了。”我抬起头朝她说:“傻瓜,你不怕身上疼脚杆肿?”青青俯下身将我的头揽入怀里:“我不怕疼,只要你对我好。”
我知道青青说的是假话,她平时最怕痛,曾经在中学参加长跑比赛时摔了一跤,膝盖磨破了一大块,她在家里哼哼唧唧了半个月,这一点是结婚前岳母告诉我的,意思很明白,青青怕痛,不要让她受伤,要待她好一点。
我承诺过了不知多少次,但在其后的某个时候又因某种原因将誓言抛至了天边,而青青对一切的伤痛却又无怨无悔,只要求一点,我要爱她,忠诚于她,可是很不幸,我却连起码的这一点都没做到。
每一个女孩儿都是苍穹的天使啊,但当她为男人流泪时,她天使的翅膀就会折断,掉落到人间成为凡人。我不知道,就在我鬼混的时候,一个曾经的天使,一个为我流过泪流过血而跌落凡尘的女人,我生命中的青青,正呼呼地抽着鼻子,哗哗地流着眼泪,坐在一盏橘黄色的台灯下,写下了她一生中最后的绝笔。
小飞,这两个普通得不能再普通的字和我的生命连接在了一起,于是它对我而言就有了不一样的意义,它是我幸福的彼岸,是我快乐的桃园,我在梦中轻吻过,在心里呢喃过,可是这一次,这一次,是我最后一次呼喊这两个字了。
我应该恨你,也想恨你,却发现根本就恨不起来,或许在那半小时我就已经作出了决定,我要彻底地与这个世界告别了,再恨再爱是没有任何意义的。
我在门口的半小时,准确地说是瘫倒在你酒店房间门口的半小时,泪水哗啦啦从我眼里流出来,但我没有哭,你在里面笑,我在外面也笑了。
你给我短信说不用管你,可我能不管你吗?你是我老公,遇到了这么大的事,如果我们不能一起共患难,那这样的夫妻还有存在的必要吗?我打着车一个停车场一个停车场地找,从拱北到香洲,香洲到吉大,我想见你,强烈地想看到你,我要告诉你,失败了不要紧,无所谓,本来我们就一无所有,失去了这些又怕什么呢?
终于,我在石景山酒店的停车场找到了你的车,从前台查到了你的房间号,我走到了你的房间门前,正当我要按下门铃喊你的名字时,我听到了一个熟悉得不能再熟悉的嗓音,从此我的世界就在你的狂笑声中坍塌了。
我是个傻女人,如果我不是那么在乎你,随便你夜宿何处,对你的行为不闻不问,或者睁一只眼闭一只眼,或许这一切都不会发生,可是我做不到,你就是我的一切,你就是我的天。我花了一个月的时间说服自己你和刘欣那晚没干什么,你以前做的一切让我伤心的事我都努力原谅了,可是这一次不行了,这是我们结婚时的酒店,她承载了我多少美好温暖的记忆,而你却又一次将我心底的这份柔弱给粉碎了,我亲耳听见你在这里和一个女人干着世上最无耻的事,我说服不了自己,我实在过不去了。
我拿着信的双手在颤抖,思维和身体在迅速地崩溃,一阵惊恐弥漫了我的全身,大脑盈满浑浊,只有一个意识,一个强烈的意识:最不想发生,最可怕的灾难来临了!
多多看出了我不对劲,拉扯着我的衣角:“爸爸,怎么了?妈妈是不是出事了?是不是?”
我等不及再往下看,也顾不上回答他,惊慌地往外冲:“多多,赶快给耿叔叔打电话!”
那次和杨雄伟请小美、阿琴吃鱼翅喝花酒吐了之后,第二天青青问我:“你昨晚怎么吃那么多粉丝,吐出来的全是。”我呆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笨蛋,那是鱼翅,什么粉丝!”青青哦了一下:“原来鱼翅是这样的,不过你都吐出来了,好可惜!”过了一会儿我心生歉意,才一两面之缘的人我都请吃鱼翅,还给1000元钱,和自己生活了七八年的老婆居然连鱼翅是什么样都不知道,而我竟然还嘲笑她!我愧疚地走到正在厨房洗菜的青青身边:“老婆,等招标一结束我就带你去吃顿燕鲍翅,让你吃个够!”
青青,你这个傻女人,我还没有带你去吃燕鲍翅,我们马上就去,现在就去!我直接飞向地下室,空荡荡的停车场霎时响起发动机和油门的轰鸣声,我急速地转过两道弯奔到出口栏杆处,管理员伸手出来准备要我的卡,我不理睬,一踩油门就冲了出去,栏杆嘭的一声被从中撞断,一截朝我飞来打在玻璃上,我本能地一闪,管理员在后面挥手大喊,我沉着脸死死把住方向盘继续朝前冲了出去,一路上我使劲摁着喇叭,左冲右突,遇车就超,还把车驶到对面线内,红灯在我眼里已根本不存在了,我所过之处旁边就响起一阵剧烈的刹车声,我无暇去看,也不在乎他们的诅咒,风驰电掣般在石花路上夺命狂奔,目标只有一个:宏海湾,宏海湾!
车从度假村别墅门前的路一拐进宏海湾的路口,我就发现前方有一大群人围在石栏边,我心里一悸,本能地朝前冲,刹车不及,车就嘭地一声撞到了路边石坎上,声音异常响亮,车头被斜着掀起来,一只轮子被架在了石坎上,马上那一群人的眼光朝这边扫过来,我推开门冲下去,跌跌撞撞越过草坪奔向海边,发疯似地拨开了他们。
一个身着红衣黑裤的女人躺在地上,脸色青紫,两眼紧闭,头发散乱,全身沾满了泥沙和杂草,腹部高高隆起。
我一下子扑了上去。
“青青青青!”我跪在地上抬起头哭喊着。“已经打120了。”旁边有位胖胖的女士说,我半跪半爬过去抓住她的袖子:“求求你,再帮我打一次吧!”然后我又爬回来,用手将青青的嘴使劲扳开,俯下身嘴对嘴用力地一吹一吸,一只托住她的头,一只手按住她的腹部使劲挤压,可除了挤出些浑水来,人没有任何反应。
我赶紧把她身体翻过来横放在腿上,双手使劲拍打她的后背,边拍边喊:“青青,不要,青青,回来,你回来!”可她的身体僵硬如木头,根本不理会我的哭喊。
我抬起头朝向四周围观的人群:“谁能帮我救她?行行好,给钱!我给钱!”我从口袋里掏出钱包,把钱全部抽出来握在手里,连同信用卡,高高举起,左顾右盼地挥舞。
阳光很刺眼,我跪在地上抬起头,泪水、汗水夹杂着鼻涕溢满我的脸庞,四周沉默的人群开始骚动。我的声音嘶哑,哭喊着。
我发现了人群中打鱼的那老头:“阿叔,帮帮我,救救她,我给你10万,不,50万,我给你50万!”
老头摇摇头:“年轻人,给再多钱都没用啦,我把她从海里捞起来的时候就已经不行了,太晚了,好好安葬吧!”
青青,招标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我来了,我回来了!我等着带你去吃燕鲍翅,等你唾我骂我,等你的千言万语亲口相与,为什么,你把所有的心事都交给一张轻薄薄的信纸?
哭过之后我很平静,你真的不容易,付出了那么多,承受了那么多压力,而我又还惹你生气。但我又常常问自己,这是为什么,为什么我们会这样?原本我们不是有默契,心有灵犀一点通吗,为什么到如今我说的你觉得幼稚可笑,而你说的我又非常难以理解?
“天荒地老,海枯石烂,我心不变”,这是你在诗里写给我的,这份承诺我一直铭刻于心,我相信你当初是发自内心的,但我想用行动来捍卫我对天荒地老爱情的追求,来证明我对海枯石烂纯真爱情的矢志不渝,我要用行动让你相信这世界仍然还有不为任何所低头的爱情所在。如果我的死能让你相信这一点,那我就死而无憾了。
我对不起爸妈,他们把我养大,倾注了希望,我却狠心切断一切独自走了,我不是一个好女儿,原谅我,亲爱的爸爸妈妈,让我来生再报答你们,好吗?
还有多多,他最让我牵扯不下,他那么聪明,那么可爱,他现在就在我旁边,眼睛像我,嘴巴像我,可是,可是明天之后我就再也见不着他,他也见不着我了,我的心好痛,眼泪忍不住又流了出来。多多,不是妈妈太狠心,妈妈也不想离开你,一万个不想,可妈妈是个弱者,妈妈过不了这一关,实在是过不了。妈妈不是个好妈妈,原谅我,乖乖,妈妈会在天国一直守望着你,保佑着你,好吗?
我唯一希望你好好教育他,让他健康成长,做一个正直、单纯、有高尚情操的男人。另外,请你在安葬我的时候,剪下他的一根头发和我的骨灰放在一起,我会闻到他身体的味道的。
再见了,我的爱人,谢谢你给我的爱,给我的那么多快乐,一想到这些我心里又充满了甜蜜,只可惜时间是那么短。
我不恨你,这一切都是命。
我和青青的婚礼是在石景山酒店举行的,青青看上了这里绿荫优雅的环境和闹中取静的悠闲,透过二楼餐厅包房的玻璃向后望,一片青翠欲滴的小树林和一湖平静幽绿的池塘,几只鸭子懒洋洋地在水面上晃荡,时不时扑腾一下翅膀,完全是世外桃源的画面。宴席只摆了三桌,都是到珠海后认识的同事和朋友,我们双方的父母都没有来,不是他们不愿意,而是我们从决定结婚到举办婚礼中间只隔了三天时间,当时青青的肚子里已有了3个月的身孕,再无照经营下去就要露馅,而办完婚礼的第三天我又得赴杭州出差。
当闹洞房的人全部散去,只剩下我和青青,我环顾四壁长叹一声:“唉,新房新床新家具,可惜床上躺的是两副旧机器。”青青双手捶打我的肩:“都是你干的好事,你还好意思说,我咬死你!”然后张大嘴巴将头探过来,我边退边说:“新婚之夜咬人可不行,但你把咬字拆开来我倒不反对。”青青愣在那里,几秒钟后她反应过来,疯狂地扑上来:“看本姑奶奶怎么收拾你!”
……
这一切嬉笑恩爱的场景永远不会再来了,我一个人跌跌撞撞回到家,景依在,人却空,书房里透出一片黄色的灯光,我走过去,是书桌上的台灯,我坐下来,神情肃然而忧伤,自从青青写下那封信,台灯就一直亮着,三天前就是在这里,青青跟我最后作了一次心灵的交流,我依然能闻到她头发里散出的清新气息,她仿佛刚刚走开,那只笔的笔帽还未合上,安静地躺在那里,和明亮的台灯一样,期盼主人的归来,等待主人的复位。桌子边上,脚下,有一大堆被揉成一团的纸巾,我俯下身捡起来,一张一张地铺开,抚平,上面满是黄色的水渍,那是青青的血泪啊,而这个时候我正和另外一个女人在我和青青结婚的酒店,在圣洁的床单上留下了一大片背叛的印迹。
我燃上一根烟,将衣服慢慢解开露出胸口,然后用拇指和食指捏住烟嘴,将冒着缕缕青烟忽明忽暗的烟头缓缓朝心脏部位移过去。烟头快到胸口处我觉受到了热气袭来,有几根肉眼看不见的绒毛瞬间被烤没了,胸部肌肉抽搐了一下。我停下来吁出一口气,却丝毫没有退缩,继续将火焰朝前伸,到达乳头边上的皮肤时我听见哧的一声,然后就是一阵剧烈的灼痛,我咧开嘴笑了,再往前压,将闪耀着红色光芒的烟头紧紧地按在了胸口上,随即一大股青烟在眼前升腾而起,如长袖善舞的仙子,似缥缈轻盈的精灵,中间隐隐透出一双若有若无的眼睛,茫然而哀伤地望着我,然后我的眼泪开始从心底渗透出来,溢于眼眶,视线变得模糊,烟雾消散了,我在心底凄然一笑:“青青,我爱你,一直都爱你,永远都爱你,你是我胸口永远的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