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店痛悔
我不知道是如何走出科美大门的,一路上头重脚轻,神情恍惚,只有一种强烈的感觉在我体内滋生、蔓延、生长,我被人出卖了,赵友财出卖了我,杨雄伟出卖了我,路强出卖了我,整个世界出卖了我。
车驶上九洲大道,马路中间绿化带的路灯杆上挂满红灯笼,周边的建筑物上全是从顶垂落而下的大彩幅,我觉得是那么刺眼,好像在庆祝我失败,我闷声闷气地问耿福贵这些玩意儿是干什么,耿福贵侧过头朝外扫了一眼说:“今天是澳门回归7周年的日子。”我哦了一声转头窗外,路边来来往往往的人群洋溢着笑脸,别人都在欢天喜地,而我却失落得想死,他们是在嘲笑我,奚落我,存心和我过不去,这个世界都在和我过不去。耿福贵问我是回公司还是去喝酒,我两眼发直,没有反应。车驶过石景山酒店,我突然惊醒般回过神来:“送我去酒店。”车调了个头开到酒店门口,我告诉耿福贵:“给青青说我没事,给林总汇报一下结果,你们谁都不要找我。”耿福贵犹豫了一下说:“要不晚点我给你电话?”我坚决地摆了摆手,边转身边说:“不要了,你等我的电话,我要一个人好好安静一下。”
走至酒店大堂,我收到杨雄伟的短信:“老李,事出意外,失控了。”我摇摇头苦笑了一下,装!真是当婊子又要立牌坊,现在谁说自己是人我都要打个问号了。我知道肯定还会有电话短信进来,我懒得理会他们,一进房间我就关掉了手机。
我脱下外套丢在床上,一屁股陷进宽大的布沙发里,将腿平放在前面的布墩上,拧开从吧台取下的250毫升黑牌威士忌,灌下一口,再抽出一根烟点上,然后头部开始眩晕,烟雾起伏在我的眼前,缭绕弥漫,眼前的景物变得越来越模糊,而已经逝去的爱恨情仇如电影的画面在我眼前展现开来,如对准焦距般越发清晰。我做过好事,公司给政府交纳了几百万的税,还养活着十几号人。
贵州贫困山区儿童我资助过棉被衣物,长江发大水时我捐过1万块钱;干过坏事龌龊事,打着招待客户的名义挥霍过国家的钱,公司偷税漏税,我经常说着言不由衷的假话、大话甚至屁话,语言上骚扰过异性,意淫过周围的众多女人,背地里对林升、耿福贵使过阴招,耿福贵的女儿得了重病,我竟然可以为着所谓的大事佯装着不知道;我有时很卑贱,在没有订单的日子里,晚上睡不着觉,半夜的电话声会让我胆战心惊,白天见着谁都想跪下,只要他能给我生意,闻到肉味腥味我就想扑过去;我有了钱又很狂放张扬,看谁不顺眼我就想干他,吃喝嫖赌抽我无所不能,无所不好,娃娃鱼过山峰吃过,拉菲路易十三喝过,希尔顿香格里拉住过,我迷恋娱乐场所里纸醉金迷和疯狂不羁的感觉,“人生得意须尽欢,莫使金樽空对月”。甚至一个可怕念头曾在我脑海一闪而过,苟延残喘地活着有什么意思?人最幸福的就是昙花一现那时刻,在最high的时候升天、升华,然后将这一刻凝固、永恒。
本来我到广东来时也就赤条条一人,现金加上衣裤鞋袜等固定资产身价不超过1000元,而现在可以躺在高级酒店里,有好烟抽有美酒喝,我应该很满足了。不当老板也好,这个职业不是一般人干得了的,真心朋友没有了,亲人远离了,走到你身边的都是些阿谀奉承、心怀鬼胎的各色人物。其实待在内地那个半死不活的工厂那一段时间不也挺好,没有压力,没有被异化得不是人,天天可以泡在麻将桌上,可以大口吃肉大口喝酒,看谁不顺眼尽可以骂,整天待在一起的是志同道合的义气之人,“曲糵才交情谊厚,孔方兄与往来疏”,如唐伯虎般超然洒脱。而到了广东、珠海,这一切价值观念被改变了,亲情可以在货币的挥动下泯灭,仇恨可以在金钱的狞笑下消散,一切的一切,在财富的追逐下改变了。
要不要恨杨雄伟、赵友财,还有那假模假样的雷总?是他们让我跌入了深渊,陷进了无边的黑暗。在会场上杨雄伟不敢正视我的眼睛,我知道他心里有鬼,是报复我在小美的事情上没有舍命帮他,还是对我心有惭愧?还有赵友财,他和他的主子釜底抽薪将我害了,我想螳螂捕蝉,却不料黄雀在后,蝉和黄雀联合起来将我给灭了。雷总或许想帮我,但也是在原则之内,不可能将一切推倒重来,但这种帮忙于我有何用呢?
还有我身边的人,刘欣就不多说了,她和我之间的一切是扯不清的。林升虽然抠门爱钱喜显摆,但其实他没有坏心眼,还算个比较真实的人。耿福贵常常和我作对,但我明白他嘴臭心好,如果我落水了他会第一个,可能也是唯一一个跳下来救我的人,不像彭前进之流,我虽喜欢他的讨好卖乖,但心里很清楚,如果我不是老板,他早就将我唾弃了,我和他之间只是一种钱的纽带关系,给多少钱出多大力,所以讲白一点他的人品也属垃圾之列,现在我失败了,估计他早已在为自己的退路作打算去了,他们不会为你多付出一丁点儿牺牲。
还有宋治国,虽然他威胁过我,甚至举报了我,给我带来了麻烦,但好在有惊无险。他也不容易啊,一个负债累累的弱势群体,平时遭受了多少白眼和冷落,发泄一下也是应该的,虽然对象不幸是我,但我能理解他的憋屈,过去的就算了,他是该得到奖赏还是报应就由老天来定夺吧。
我唯一觉得愧欠的是黄力,静下心来一想,我这样做的确是太狠了点,毕竟他在我最需要订单的时候帮过我,虽然不是无偿帮忙,虽然过程曲折复杂,但结果毕竟是帮了,我何必苛求于人呢?朋友的标准为什么也不能改进呢?有偿帮忙就是最好的朋友,而且只有这样才能长久,应该大力弘扬的是这种行为,该唾弃的是收了钱不办事的。
谁会在你人见人躲的时候不离不弃?谁会在你落水的时候伸出援手?亲人,朋友?只有谁,还有谁?
一切都将结束了,该结束和不该结束的。我要将珠海的爱恨情仇全部抛进大海,我要回湘西老家住上一年,去河里洗澡,去田间散步,呼吸最清新自然的空气,看看山看看水,看看落日和星星……我整日庸庸碌碌,有多长时间没有抬头仰望过星空了。心之将死,良心发现,总的来说我还是一个不错的人,如果要给自己的品行打分,我想60分一点也不虚妄,毕竟我仍留存良心和原则,我身体背叛过青青,但我控制了心灵的出轨,以我的能力可以养情人包二奶,但我没有。我虽然嫖娼,但从不欠风流债,小姐如果不愿意我也不会强来,最多是加以批评或教导。别人如果没有害我,我不会主动害别人,即便是不得已伤害了,我也会想方设法地补偿……想到这些我的心里坦然了,甚至嘴角还笑了一下。
又喝下两大口酒后,四脚八叉仰面倒在了床上,长长地吐出一口气。我现在终于可以把什么都放下了,古人云“舍得,舍得,有舍才有得”。我不用再操心下个月的工资能不能发,我不用再去作累人的三陪,我不用再一个电话必须出门,不用再为别人而活着,什么都不用操心了。MBA孙总说过,世上最累的职业是什么,是老板!他的话也许在众多为工资房子而拼命的人看来简直是放屁,但多少老板会为这句话而怦然心动,视他为知己。“哀莫大于心死”,我觉得不对,我现在的感觉真真正正是,“快乐莫大于心死”,无欲无求,无担无忧,我觉得从来没这么惬意轻松过,带着一丝丝的美意我沉沉进入梦乡。
耿福贵的兄弟情谊
据耿福贵讲,在我睡着的三个小时里发生了两件事,青青哭着嚷着要去找我,被他制止了,说不会有事的,如果找着了我反而会更心烦。另外就是他交代彭前进不要在公司乱说以免军心涣散,他单独给林升作了汇报,然后林升从他手里要了一根烟。
这是我知道的林升第二次抽烟,第一次是那次他发现被人跟踪后,从我手里要了一根,抽了两口就连咳不止,但最后还是抽完了。这次的失败对他的打击只会更大,天下没有不散的勾当,我们的缘分已走到了尽头。
我醒来的时候已是晚上9点,睡得很香很沉,如果不是耿福贵敲门可能还要睡下去。起身的时候才发现顶灯、床头灯和落地灯都亮着,房间里一片暖洋洋的气氛,这种情况从来没有,我最近特别警觉,哪怕有一点声音或者一丝光线就会让我睡不着。被骗的那次我连续几天都睡不好觉,睡梦中常常惊醒,额头和后背全是汗,胸口闷心慌不已,这次不一样,我有一种熟睡后的满足,感觉实实在在已经将所有的包袱都卸下来了。
我开门的时候问耿福贵:“不是叫你等我电话吗,莫非你怕我想不通?”
耿福贵没有理我,径直走到窗边的椅子上坐下来,把腿架在扶手上,然后点上了一根烟:“你尘根未净,贪念世俗,餐餐都离不了酒和肉,像你这种人我从来不担心你会寻短见,我是想叫你出去喝酒,这个是你现在最想做的事!”
我走上前拍拍耿福贵的肩,长叹一口气:“兄弟啊,知我为我者,福贵是也。”
我把窗帘拉开,打开窗子,黑夜一下子映满窗格,一股新鲜的空气也飘移进来,我伸出头仰望天空,繁星点点,苍穹格外明亮深邃,我闭上眼深深吸了一口气,是啊,哪怕苟延残喘我也要活着,宁为瓦全,不为玉碎,人活着比什么都好,我那些昙花一现的想法也就是酒后才有的疯狂。
“走吧,我们去吃点东西,先填饱肚子好喝酒。”
一说到这我才意识到真的饥肠辘辘了,昨晚没吃饭,今天中午又只啃了个面包,我说等我冲个凉,你先去上岛咖啡厅等我,顺便打个电话给林升,叫他过来料理后事。耿福贵愣了一下,我补充道:“一起喝酒!”他才摇摇头有些不明不白地转过身走了。
冲凉的时候我将水帘拉开,站在浴缸里正好面对着洗漱台上的大镜子,我仔细端详了一下,腹部更平了,臀部有些下垂,估计是生活黑白颠倒造成的恶果,奔四的人了,器官已开始老化,各项机能逐渐衰退,加上天天烟酒无度,不是泡在酒桌上就是耗在麻将桌上,身体得不到锻炼,长期处于亚健康状态。我想起从澳门回来的那次冲凉,从那时到现在,有一个多月的时间了吧,不过现在好了,我可以享受慢生活和调理自己的身心,想到这些我摇摇头笑了,然后拧开水龙头将帘子合上。
我开了机,然后电话就滴滴地响个不停,估计有二十多个秘书台发来的短信,我懒得看,就只给青青打了个电话报平安,她的声音很轻:“老公,你以后不要这样了好不好?我担心得要死,今晚你要早点回来!”
我听出了她言语下面压抑着一样情绪,情绪里面有关机失踪的气愤,也有怕再引起我心烦的怜爱,如果依照她以前的脾气早就劈头盖脑一顿数落了,我忽然意识到了自私,心疼了一下,对着话筒轻轻地说:“亲爱的,不要说死不死的,不吉利,你放心,过了今天我保证不会有下一次了!”
其实根本就用不着保证,以后不会有这样的机会了。
从酒店出来我先去了趟银行ATM机,拎了一袋钱出来,然后去和耿福贵相会。上岛咖啡厅的气氛很闲散,一个貌似公司高管的中年人正在专心致志敲打着笔记本电脑,不时还咧开嘴笑一下,十有八九是在上QQ。左前方一对青年男女面对面坐着,身体前倾头部挨在一起窃窃私语,不时那女孩还抿着嘴发笑,花枝乱颤,估计那男的说了一段咸湿的话,就像耿福贵去会见网友时那样,见面之前总要精心准备好几个带有暗示性的荤段子。
林升还没到,我把那袋钱放在桌上往耿福贵面前一推:“这是刚才取的5万块钱,收下!”
正在欣赏周边靓女的耿福贵愣住了,转过头来嘴巴张大说不出话。
“阿贵,以前是我不对,对你态度不好,可能正因为我们是最好的朋友,所以我忽略了你的感受和难处。虽然你有时当面和我顶嘴,但背后从来都是说我的好话,只有你才是我真正的朋友,这点我很清楚。你女儿的事我前几天知道了,我有私心,没有当时就问你,这点钱你拿去给她看病,算是我的赎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