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时我还是一个情窦初开、激情飞扬的小伙子,头发散乱,不修边幅,闲暇时会胡诌几句“我想你黑夜如尘”、“爱情是一匹怒放的马”等连自己都不解其味的朦胧诗。最后一句是我的即兴发挥,青青听后脸红了,娇嗔地掐了一下我的手,嘴里说道:“流氓。”
可我终究没能信守誓言,在踏入社会、混迹于江湖的日子里,在夜总会,在桑拿房,在酒店,在车里,我不知摸了多少乳房,当初的承诺早已在一阵哼嗯咦哟的淫声浪语中被抛至云外九霄。而青青呢,她的一些想法和做法也让我觉得怪异和难以理喻,她对青梅竹马张万峰的情感出轨如一块石头压在我胸口。我越来越觉得男女之间的情感纠葛是永远解不开的结,纯真的感情或许有,但必须得有一个时间和空间的定语。有些男人天生就是花心动物,在没有得到女人之前什么都“可以”,得到后什么都“以后再说”,用林升的话来说,“男人对女人的取舍,在乎新鲜而非漂亮也”。而女人呢,她们对爱总是索求无度,从来不会满足,如果一段感情死亡,就会飞蛾扑火般地追寻另一段新的开始。所谓的专一只是昙花一现的璀璨,而天长地久亦不过是海市蜃楼的一场虚幻。现在读到小说里的“我爱你,我只爱你,我永永远远爱你”时,就觉得别扭,看到电视里的海誓山盟一生相守时就觉得可笑,参加婚礼听到司仪问新人是否只爱对方,永永远远不分开,而他们又信誓旦旦地保证时,我总在台下默默地想,最好还是把时间定语缩短一些吧!
在纷杂的记忆中,我呆呆地望着歌手抓着话筒在台上手舞足蹈,嘴巴一张一合,周围的喧嚣此刻全听不见了,只有一个声音在我脑际回响:你呀,表面玩世不恭,实则上坏得又不彻底,受不得气,迟早要吃亏的。
我倒在桌上号啕大哭:“我要回家,我要回家!”拳头捶打着桌面,杯子和酒瓶纷纷跌倒,耿福贵扶住我,大声吼道:“走,我送你回家。”恍惚中我挣脱他的手,使劲把他往外推:“我不回那个家,我要回湘西,我要找我妈……”
这一天是10月31日,西方的万圣节,酒吧里“鬼影”幢幢,只闻声音,不见人面,各色男女动作暧昧,心怀人尽知晓的淫邪目的。在海啸般的disco乐声伴奏下我伏卧于人群中,手里握住一个空空的酒杯,口喘粗气,眼神迷离。
今宵酒醒何处?水湾头,空床孤枕。
青青你会站在青岛五四广场的海边眺望南方吗?林升你在和王小丽偷欢吗?刘欣呢,你在干什么,你会不会为那一夜的疯狂而后悔?
追悔莫及
真是白驹过隙。十年前谁会想到十年后的事?十年后的今天谁又能预测身边曾经历的、正经历的、将经历的人事物是福是祸?
1997年我还待在内地一个快要破产的三线企业里,部门是宣传科,说起来还算专业对口,我大学念“国际政治”,学的是如何处理国与国之间的关系,而宣传科是负责对外宣传联络,树立工厂形象,虽然比国家级的层次低很多,也还算学有所用。只是工厂快破产了,而那时青青还在上学,我白天没事,晚上没事,上班就是侃麻将,下班就是搓麻将。这项活动比我从事的工作又低了一层,只研究和另外三个人的关系,如何套上家和如何防对家及下家,开始我乐此不疲,发觉人生真是越堕落越快乐,可时间一长我就憋屈了。有一阵子我对麻将突然失去了兴趣,每天捧着茶杯端坐在办公室,透过那已经掉漆退色的木窗户望着马路对面的一块招牌,“时间就是金钱,效率就是生命——建设湘西的深圳特区。”这句口号和我当时的境况形成了鲜明的对比:我的时间一文不值,我的效率就是发呆,就是一杯茶一根烟,一张报纸看半天,直至把中缝那些治疗性病皮肤癣的广告一个字一个字地研究完。
科里一位老同志很关心我:“你啊,名牌大学国际政治系毕业,但你不和别人交往,个人政治都搞不好,唉,要不得的,年轻人!”我明白他的逻辑,“一屋不扫,何以扫天下”。可我不这样想,我生来就是干大事的,他们是年纪大了,跑不动了,只要有一口饭吃,哪怕再大的委屈,死活都要赖在这里。而他所谓的个人政治就是你好我好大家好,费尽心机为自己争到开会发言讲废话的待遇,抢到多分一袋米一瓶油的福利,而这种虚妄的感觉和蝇头小利从来为我所不耻。
在东方之珠回归伟大祖国怀抱的前夕,我读到一首《听从自己内心的召唤》的诗,激发了要逃离这沉闷之地的强烈冲动,怀着出人头地赚大钱的“罪恶”目的,跑到了深圳,发誓要过上一种体面的、有激情的生活,就像Wall Street里的人,眼镜白面,西装革履,拎着公文包出入摩天大楼,在会议室里口若悬河、唇枪舌剑,签下一个名字,敲动一下键盘就是几百万美金的买卖。精英的样子让人眼睛发红、发绿,一如我在大学里报名参加亚洲大专辩论赛时的梦想。
后来在生意场上闯荡多年,我才意识到现实版的商场远不是想象中的那般华美和纯洁,我的客户,周围的老板和朋友没几个让人看着顺眼,三天不冲凉半个月不擦皮鞋的大有人在,而所谓的唇枪舌剑大都是在走过场,做给不明其里的外人看,在这之前最核心的交易已经在酒桌上,在夜总会里,用一个手势或者一个眼神达成了。
我自嘲地笑了笑,梦想的翅膀可以飞得很高、很远,现实的脚步却总是那般沉重,永远跟不上梦想的飞奔,有时甚至背道而驰,一如我在葡京玩加勒比扑克,幻想投20元的边注拿个皇家同花顺,一举博中显示器上那不停累加的七位数的奖池筹码,而结局却总是让我砸进去的钱有去程无归途。
在对往事的追缅和对青青的愧疚中,时空穿梭,场景切换。我回到了湘西的小城,放了学光着屁股和一帮卵仔在河里洗澡摸鱼,天麻麻黑了才回家,衣服裤子上全是泥巴,妈妈揪住我的耳朵骂了句“背时砍脑壳的”,然后转手塞了个桃子给我。晚上在昏暗的灯光下我读着语文,想象着老师说比我们整个县城还要大的天安门广场到底有多大。突然间我又到了上海,我骑着单车,载着周青青从五角场经四平路奔向外滩,她双手搂住我的腰,脸贴在我背上,春光明媚,绿意盎然,风拂过我的脸,吹得路边的法国梧桐树哗哗作响。路边的每个人都是笑脸盈盈,他们停下脚步看着我,向我致意。我越发带劲,更加用力地踩,青青在后面连连说:“慢点,慢点。”我没有理会她,随手指了指停在白天鹅酒店门口的一辆桑塔纳轿车:“青青,等以后有钱了,我就买一辆那样的高级车带你周游世界。”青青的脸在我背上摩挲了两下,双手搂得更紧:“我不要什么车,只要跟你在一起就行了。”我嘿嘿笑了两声,甩了甩浓密而蓬松的头发,双手放开车把振臂高呼:“青青——I love you!”正在得意狂放之际,突然从旁边的国权路冲出来一辆大卡车,按着■■作响的喇叭横在了面前……
凌晨5点我醒了,浑身酸痛,嗓子冒烟,脑袋里像塞了一块石头,我连喝了三大杯水,抽完两根五叶神香烟后才觉得身体稍稍舒服了些。
冲凉房的墙上嵌着一面大大的落地镜,里面站着赤身裸体的我。这块镜子是装修时我特意要求安上的,我喜欢冲凉时在镜子中欣赏自己的身体。结婚八载,加上经常在外海吃山喝,但我的身材却保持得很好,没有肚腩,1.70米的身高65公斤的体重,最胖的时候也没超过70公斤。据说身高减去105就是标准体重,这样算来我刚刚好,至少在南方人当中应该算是标准的。虽然不能和林升那1.80米玉树临风扎台型的男模身材相比,但眼看周围的人一个个日渐膀大腰粗,“三高”者满街都是,我很为自己自豪。
我把头靠近镜子,又微微侧面凝视自己的五官,鼻子有点鹰钩,嘴大唇薄,眼睛偏小,分开来看五官不算帅气,不过组合在一起还是不乏男人味。“有一点刘德华的样子。”这句话是青青在大学里说的。后来她看了《X战警》后又说我有点像金刚狼休?杰克曼,我当时就冲她一句:“那可美了你,关灯闭上眼你把我当做他挺爽的哦。”青青马上答复我:“你也不吃亏呵,你不是说过我是关之琳第二吗?”我说:“是啊,那是‘说过’,现在,嘿嘿……”青青马上给我一记粉拳:“嫌我老了是不是!”
想到青青,鼻子里一阵酸楚。我擦了擦眼睛,向镜子里凝神细看,此时的我邋遢憔悴:油腻蓬乱的头发,胡乱冒出的胡须,嘴角还有一线睡觉时流出的口水痕迹。连续几天黑白颠倒的日子,已经让我平日的风采荡然不在。我不忍再看,不再乱想,转过身背向镜子,拧开了水龙头。半小时后我转过身来,将镜子上的雾气冲刷干净,我再一次看到那笔挺的身材,光洁的脸颊,浓密的黑发,还有那闪亮的眼神,清爽飞扬的神情又溢满全身。
我扭转头望向窗外,海上雾蒙蒙一片霞蔚之气,天快亮了,有一线光亮已经在遥远的天边慢慢挣扎,似要破茧而出。我推开窗子,一股冷空气嗖地扑进来,迅速将浴室的热蒸气冲散,我打了个哆嗦,身体紧缩,头脑却分外清醒了。我长长地吁出一口气,自言自语道:“李小飞,你是个干大事的人,从今儿起,你要打起十二分精神,全力以赴,绝不允许再虚掷光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