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是在东海路上五四广场的那个路口被车刮倒的,那一刻我很恍惚,我想起了十年前你拥着我站在这里时的情景,我直直地横穿马路走过去,感觉你就在我的身边,以至于当车呼啸而至时我一点都没看见,在倒下的那一瞬间我还以为是你把我拽倒的。在病床上我躺了三天,我把我们从认识到现在所有的事都想了一遍。以前的你是多么浪漫,给我写了那么多诗,你可能都忘了,我却一一保存起来了,有的我还能背得出来。可自从到珠海后你再也没有给我写过一首诗,我暗示过你,可你总说太忙,没时间,或许在你心里写诗根本不能和赚钱相比,但在我的内心哪怕你给我写上短短的几行字也胜过给我买的任何礼物。
也许不能怪你,是这个社会太残酷了,观念变了,标准改了,所有的都扭曲了。我试图用最现实的观点说服自己:只要抓住钱,管它什么冷漠,管它什么不忠。却发现不但说服不了,而且陷入了更深的痛苦和迷惘,我甚至不知道自己该信仰什么了。
有一天我会想通吗?
一瞬间我的眼眶湿了。对不起,我爱的青青,我没能照顾好你。
青青与我相会的新鲜劲过了后,不适应的情况慢慢显现,她习惯了青岛的四季分明,有春的浪漫、夏的清爽、秋的伤感和冬的温暖,一年之中四类心情都可以感觉得到。而广东一年只有夏秋两季,蚊叮虫咬,湿热难耐,酷暑天她连喘气都困难,珠海虽然靠海,游泳却不靠谱,海水浑浊,没几天是蔚蓝的,根本不能和青岛的海相比。
开心的日子总是很短,不开心的事却一件接一件。做控制器被骗,我和林升差不多各亏了30万,一辆奥迪化成了一摊水,刹那间浸入大地踪影不见,那段时间我颓废到了极点,经常在外面喝得烂醉才回家,青青开始了对我的责备,说既然都成负翁了,为什么不能把烟酒都戒了省点钱。“一包烟可以给多多买三天的牛奶,一瓶酒抵家里一个月的水电费!”我说我宁可不吃饭也要抽烟喝酒,你不能理解烟酒对男人的重要:“是精神粮食,是解压良药,你懂吗?说了你也不懂!”
第一次吵架是在她到珠海半年后的一个晚上,回到家我发现不对劲,青青的形象变了,一头披肩长发荡然不见,取而代之的是比我长不了多少的短发,我觉得特别扭。“怎么把头发剪了?也不事先征求我的意见!”我直昂昂地蹦出一句,青青头不抬一下,板着脸在厨房切菜,声音咣咣咣异常响亮。
之后她买来一双松糕鞋,在客厅扭来扭去,左欣右赏地问我好不好看,我一见就反感:“打工妹人脚一双,满大街皆是,一点也显不出女性的优雅和贤淑。”青青当即不再与我对话。第二天她气不过又狠心在拱北口岸地下商场花200大洋买了个GUCCI的A货挎包,自得其乐地在镜子面前摆弄,满心欢喜地征求我的意见。我实在忍不住了,鼻子里哼哼一句:“配上松糕鞋,你这个GUCCI就算是真的别人也认为是假货!想不到你的品位这么差!”青青的情绪本来就不佳,打算shopping一番后心情会变靓些,谁知刚升起来的喜悦之情瞬间被我浇了一大盆冰水,玉脸再次变暗。
我有一肚子的火,走进厨房里面:“问你呐!聋了!干吗把头发剪短了?”
青青啪的一声将刀钉在菜板上,边脱围裙边吼叫:“凭什么不能剪?为什么要向你请示?我热!热!热!公司没空调,家里没空调,我热得受不了!”
我的火气腾一下点燃了:“就这点苦就受不了了!你知不知道长发对我有多重要?”
“重要,重要有什么用?能当饭吃?能当衣穿?我没那份心情!”
那一夜我一个人待在阳台上,时至半夜热气逼人,胸口却是痛的、凉的,身旁是一瓶喝得已见底的泸州老窖和满地的烟头。我将那首《致5号楼的长发女孩》从记忆深处挖出来,一字一句地念出来,回味着当时的感觉,然后再一字一句地嚼烂,咽下,我要它糜烂在胃里,分解在肠里,然后化为虚无,排放到空气中,散开,消失,从我的记忆里彻底删除。我抬起头望向远处大海里的点点星光,喃喃自语:“青青,你不知道那一袭长发对我有多重要!”
差点天人永隔
“由青岛前往珠海的CZ1114次航班进行最后一次召集,前往珠海的李小飞,李小飞,请听到广播后马上到13号登机口进行登机,飞机马上就要起飞。”
如果不是被这连续播放的声音惊醒,我可能还坐在凳子上发呆,想着青青这封邮件到底是想表达什么个意思。我猛地站起来冲向登机口,斜挎在肩上的带子却突然断了,包里的东西洒落一地,我冲着13号登机口大喊一声:“我是去珠海的!”
我是13A,安全门靠窗的位置,右手边是一男一女,男的有些秃顶,细眼豁牙,女的打扮妖艳,狮子头卷发下戴红色耳环,秃顶男人不停地向妖艳女子搭讪献殷勤,根本不管旁边人的感受。我懒得理会他们,落座闭上眼继续想青青的那封信。
飞机在爬升时有些颠簸,我的心也跟着一颤一颤的,我知道这是飞机在穿越云层时“前六后七”的正常抖动,离情别绪却因此被打断了。
20分钟后进入平飞巡航状态,两位空姐一前一后开始发放饮料,一位年纪40左右,另一位年轻些的不到30,脸上都抹了太多的粉。现在的空姐可不比十多年前了,那时中国最美丽的女孩子就集中在飞机上,收入最高,天马行空,时不时还从国外带些免税品回来,但时过境迁,美丽总是跟着金钱走,哪个行业最赚钱最美的女孩子就出现在哪里,空姐变成了空嫂,成了落泊的凤凰,我想起一个和“空姐同居”的概念居然还能获得那么多的噱头,真是有些不可理解,以我的观察,十个空姐里头有两三个长得像样点的就很不错了。想到这儿我摇了摇头,扭头窗外,天空湛蓝,绵绵的云层在机翼下缓缓流淌,我甚至还看见远处有一架飞机正与我们齐头并进,一切都显得那么安详,我把窗盖拉下来,闭上眼进入半梦半醒状态。
不知过了多久,飞机猛跌了一下,机舱里一片“啊啊”的尖叫声,我被突然惊醒,睡意全无,惊慌地朝四周看,秃顶男被溅出的咖啡打湿了衣服,他骂了一句:“飞机是咋开的!”
飞机的颠簸没有停,继续在抖动,我的心也跟着起伏。广播里响起空姐甜美和缓的声音:“旅客朋友们,飞机遇到气流有些颠簸,请大家系好安全带,卫生间暂停使用。”这声音非但没使我平静下来,反而让我更加烦躁,我将安全带扣紧,双手死死抓住两旁的扶手,腰也挺得直直的。还没等我悬着的心放下来,突然又是一次更剧烈的失重,我张大嘴巴瞬间窒息了,前面有一个没系安全带的人弹了起来,氧气面罩一下子掉落下来好几个,机舱内一片整齐的惊叫声,紧接着是哭声、骂声、咳嗽声响成一片。飞机里再次响起空姐和机长轮番的声音,“飞机遇到强烈气流,请大家系好安全带,不要惊慌,不要惊慌。”秃顶男一下子扑到我这边,一把将窗盖拉开,然后双手撑住扶手直起身朝后仓吼道:“明明是晴空,怎么会有气流?”
空姐在后方朝他呼喊:“先生请你坐下来!系好安全带!系好安全带!晴空也会有暗流,请大家不要惊慌,不要惊慌!”
空姐的喊叫声没能减轻大家的紧张,巨大的恐惧仍紧紧笼罩在机舱里。我双眼紧闭,眉头紧锁,冷汗在额头和后背慢慢渗出,手紧张得差不多快将扶手扳下来。难道这是我的宿命?上飞机前带子的突然断裂难道是在暗示着这一切,青青,多多,我们难道就这样诀别?我平时吃喝嫖赌老天从来不管我,而离开青岛前去了趟湛山寺,被“戒定慧”三字触动,想要改邪归正学好时,老天却和我过不去,难道我注定要像蚯蚓一样在污糟泥缝中才能生存,一旦我想脱离生命必然就会了结?还是这根本就是老天代青青对我的惩罚?
老天啊,快平稳下来吧,我受不了了。后排一个声音叫起来:“你们快过来看一下,有老人心脏病犯了!”两位空姐从前面把着椅背摇摇晃晃地走过来,秃顶男一把抓住其中一位的手,叫道:“叫机长下降,快下降!快把飞机开稳点!”
脸色有些惨白的空姐温和地拨开男人的手,说放心,晴空颠簸是常有的,飞机正在联系塔台调整高度,很快就会好的。秃顶男人仍不放手,嚷道:“还管什么塔台,赶快下降!”妖艳女在一旁也附和:“飞机不会掉下去吧,求求赶快降落吧!”
这时坐在我后排一个男人大吼了一句:“你们吵什么!吵吵吵有个屁用!他们比我们更着急,反正要死大家一块死!”
这句话一下子把大家紧张亢奋的情绪给镇住了,机舱里开始死一般的沉寂。我睁开眼看了周围,人们要么紧闭双眼,要么死死抱住前面的椅背,头埋在里面。两位空姐迅速走到后排将氧气罩给老人戴上,我旁边的男人突然抱起头嘤嘤地哭起来。
飞机的颠簸持续了不知有多久,那感觉简直就像行走在黑暗的地狱中,看不见光明,而且不知道何时才是尽头。我一直屏住呼吸,大气不敢出,生怕出气重了会加速飞机的颠簸。
当广播里响起“20分钟后即将抵达珠海机场,现在飞机开始下降”时,机舱里开始有了声音,我也长长地吁出一口憋了好久的气,随即马上又重新屏住呼吸,飞机在云层里抖动中穿行,如穿过枪林弹雨,当田野和道路出现在眼帘而且越来越清楚时,整个机舱里鸦雀无声,大家都在屏息等待着陆那一刻的到来。
外面的农田急速往后飞驰,飞机的轮子终于触到地面,重重地抖了一下,此刻一片欢呼叫好声迫不及待地在机舱里响起,有人解开了安全带站起来鼓掌,而且击掌欢呼。我第一次感觉到脚踏大地是那么可爱,摊开双掌,我发现手心里全是汗,四肢发麻,内衣里也是湿湿的一身冷汗,刚才全然不知,现在真切感觉到了。
走出机场自动门,我在石阶上坐下来,慢慢点上一根烟,深深地吸上一口,再长长地吐出来。幸福其实很简单,就像我现在这样。十几分钟前我还挣扎在生死线上,现在栖身于人流车流晃动的芸芸红尘,周围空气闷热,头顶阴霾沉沉,而我的心里却阳光灿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