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些同情耿福贵了,说的确写得太清楚也不好,就像这“嫖娼费”,万一税务局来查,岂不是害了客户?林升说:“税务局不管这些,他们只管发票的真假,你说的那是公安检察院管的事,何况这些东西又不是放在外部账里,没事。不过你没有发票财务的确很为难,这是财务制度,查出来她作为会计主管是要担责任的。”
我不知道林升是真的这样认为,还是趁机想刁难耿福贵,抑或两者皆有。
耿福贵矛头转向林升:“林总,我们的业务员去找小姐可不比你们上大酒店,安全,舒服,还给票,他们找的都是白石发廊的,南屏街边的,还有就是上冲前店后厂夫妻两人合作的,全都是些个体户游击队,哪有什么鸟发票?他们也想去大酒店,可是公司给报销吗?还不就是图便宜为公司省钱嘛。”
耿福贵这样一说林升顿时语塞,我也不知如何回答,只有安慰他:“是,是,你们很辛苦,也是为公司省钱,都是好同志,这样好了吧。”
谁知这一说耿福贵更加来劲,手指着门外方向:“真他妈的妇人之见!她也不想想找小姐哪有什么鸟发票!还要写名目,哼,这下好了,彭前进不是写上啦!”
我朝他摆摆手,说行了行了,人家一个女孩子从来没嫖过娼,哪里知道这一行的名堂。“她没嫖过,但是可以被嫖啊!”耿福贵激动得脱口而出,我朝他瞪一眼:“你这话过头了哦,不要给你脸你就不依不饶发话疯啊。”耿福贵鼻孔里哼了一声,脑袋转向一边。
发火归发火,事情终归得解决。林升出了个主意,说等刘欣把数据汇总出来,到时叫秦总一并开张发票解决不就得了,她干这一行轻车熟路。我点点头对林升表示了佩服:“不愧是经济专家啊,我和耿福贵就想不出这样的好主意。”
耿福贵仍是余怒未息:“她要不弄坏这间公司,我耿字颠倒过来写!”甩门走出办公室,如一只怒发冲冠的公鸡。我也有些火,鼻子里哼出一句:“我倒要瞧瞧她到底有何我不知晓的能耐!”
大学里上哲学课,老师问,生是什么,死又是什么?侯劲说,生是偶然,死是必然,一切都是自己控制不了的。老师说很好,然后目光朝我这边扫过来,我站起来说生是苦难,死是解脱。老师的目光在我的脸上停留了几秒,说我的话有尼采的影子。
我那时随意的一句话,竟然在之后的生活中得到了验证。太多的人一出生就注定了他们的一生都将在苦海里挣扎,纵然他们留了青山在,但还是没柴烧,苦难不是好事,更不是财富,天没降也永不会降大任于他们,照样苦其心志,劳其筋骨。如果非要说吃苦是福,那仅是针对万中挑一能爬出升天的人而言,绝大多数只能是活在幻想里,注定永无出头之日,当年的雄心壮志换来的是漆黑深夜的一声叹息和用烟酒麻醉的人生。
杨宏能说过:“没有尝过想跳楼的滋味就不是一个完美的商人。”为此他约我去澳门玩“笨猪跳”——从澳门观光塔200多米的高空一跃而下。我连连摆手说算了吧,我有恐高症,坐飞机都紧张,更别提这个了。回来后他向众人大谈那感觉真爽,感叹这个名词简直就是专为他90公斤的肉体而取的。其实跳楼的念头我连想都不敢想,哪怕再负债累累,我佩服日本人、韩国人做生意亏本就自杀谢罪的刚烈,但我不会这样做,我一直的理念是好死不如赖活。
那次差点让我诞生轻生念头的教训是在做飞升公司之前,林升看到做线路板利润高,于是设宴款待我,说与其让中山港达每年赚几百万,还不如我们自己干,挖取人生的第一桶金。彼时赚大钱的欲望正像野草一般在我心中狂乱生长,以至于长夜失眠,于是毫不犹豫应承。林升坐阵公司采购部,我和耿福贵从景程辞职,找到中山一家半死不活的螺丝刀工厂,和它合作,以它的名义向景程供货和收款,每月付它2%的管理费,我们则在幕后操控,神不知鬼不觉。我们花了点小钱将港达的技术资料买出来,很快就做出一样的东西,一核算才知道港达的纯利润居然高达50%,于是我们定价比港达便宜5%,这对景程无疑有巨大的吸引力,由于有林升在内部坐阵,加上那时新厂家认证不规范,产品出来才一个星期我们就开始供货,慢慢将港达的份额抢了过来。
和港达竞争我倒没意见,但偷买它的资料我觉得手段太卑劣,说:“展开公开竞争,我就不相信弄不过它。只要给我一个支点,我可以撬动地球!”林升嗤笑了一下:“你不要太乐观好吗,我现在这个位置不用白不用,你如果不做,港达也不会说你一声好,谁叫他们弄这么高的利润,我们把价格打下来也算是为社会作点贡献。”
小时候父母教导我要做好人,说好人有好报,恶人有恶报,我坚信不疑。在被坏人欺骗多次,看到他们比好人过得还要滋润我对这一信念产生了动摇,就像他们告诫我饭不吃完会遭雷劈一样。林升对这一古训更是嗤之以鼻,说简直是自欺欺人,善良之水也会浇灌出恶之花,邪恶的肥也能培养出良的果。“我不相信因果报应,如果有,那也是恶人上天堂,好人下地狱。”林升愤愤地说。
我自己对损人利己的事不会主动挑起,但被拉上也不会逃避:“不主动,不拒绝。”林升说我和他没有本质的区别,就是五十步和一百步的问题,只是我比他虚伪。就像电影《不道德的交易》里的一样,如果有100万,而且是USD放在面前,你还会讲礼义廉耻、忠孝道义吗?秩序被打乱了,世界越来越不可捉摸,一切都是相对的,所谓的贞洁、忠诚和爱情。
不到半年我们就将投的钱赚了回来,港达被赶了出去,眼看着每月钞票哗哗地进账,我乐不可支,林升嘲笑我像没见过钱似的:“你不会再想对不起港达的事了吧。”我边看银行账单边呵呵地说,钞票大大地好,让狗日的港达见鬼去吧。
如此的顺风顺水让我们信心爆棚,投钱组装流水线,购置波峰焊机和贴片机,招兵买马,并着手把这家厂买下来,我和耿福贵则从幕后走向台前,粉墨登场,立志用十年时间打入世界500强。第一周就上门两个人,说有一批价值100万的出口单要在一周内交货,很急,问我们能不能做,我们当然口口声声说能做,于是他们留下样品和图纸并预付了10万的订金。待他们一走我和耿福贵就拍手相庆,感叹财运来了如来佛都挡不住,天上真有掉馅饼之事。于是按图索骥联系原料,香港方面没这么多的芯片存货,我们又打探到深圳,支付了全款从一家公司拆借到5000片,这个时候耿福贵冷静下来了,说这送上门的生意也太不可思议了,会不会有问题?
我和林升耻笑他:“别人营业执照、合同、公章一应俱全,何况还付了10万的订金,怕什么!”
在加班加点干的时候两位上帝还亲赴车间催促,一周后产品按时出炉,我打电话通知提货,谁知他们的口气变了,说国外客户情况发生变化,提货要放缓。过了三天还没动静我着急了,再打过去对方说正在和外商交涉,还得要推迟:“我们付了10万给你们,但外商一分订金都没给我们,我们比你还要着急!”我初初一听这话还挺有道理,可一想又不对了,他们是付了10万给我,但我们要购原料要开模具,花出去的钱远远超过10万了。我隐隐有些不安,和林升商量对策,林升说:“骗子从来都是玩空手道的,他们既然都付了订金,应该不会是骗子,何况他们不付余款也提不走货,骗得了我们什么呢?这外单变化也是常有的事,可能他们真是遇到了麻烦。”一番话让我稍稍定了下心。又过了三天收到他们的短信,说国外客户取消订单,这批货他们也不要了,订金就当是给我们的补偿。我马上打过去他们却关了机,那几天我们三人就像疯了一般,这批货如果他们不要,那基本上要报废,PCB板是为他们开模特制的,元器件拆下来根本不能再用,只能称重量当废品卖,加上辅料人工等等算下来差不多要损失60万。
正当我们走投无路联系好废品站准备以2万块吐血大甩卖的时候,一业务员跑来办公室,说他有个朋友在中山一家电子厂采购部做事,好像用得上这几块板。我犹如抓到一根救命稻草,敦促他赶紧联系:“如果能用我叫耿福贵和你亲自跑一趟。”业务员开始犹豫,说他们不想让人知道是从我们这里买二手的,万一传到客户那里也不好交代。我马上看出了他肚子里的那几道弯弯,“只要你能卖得出去,我可以不知道他是谁,可以不见面,全权委托你处理。”随即他就兴奋起来。第二天下午我正等得像热锅上的蚂蚁时收到他的电话,说东西能用,但要改,所以最多只能出3万接货,如果同意他马上可以带人拿现金过来。放下电话我就待在窗边想,但凡跑过销售的人板眼特别多,我卖给废品站是2万元,他很清楚只要开出的价格比2万高我就必须得接受,而且他还很聪明,编了个要改的名目来压价,我又不知道买家是谁,鬼知道他拿去后还改不改!
可现在谁叫我被动得如案板上的鲢鱼呢,我没有讨价还价的筹码和余地,我的七寸被人捏死了,这钱他赚定了,而且我还得感谢他。奶奶的!
第二天业务员突然不辞而别,然后我接到一个电话:“李总啊,我是港达的谢长天,你可要请我吃饭哦,我帮你解决了一个大包袱啰!”这电话很突然,我没有任何思想准备,内容也很隐晦,我只能支支吾吾应付:“嘿,这,吃饭嘛,好说好说,随时都可以。”放下电话我觉得不对劲,思前想后发现这一切太巧合了!这后面绝对有一个大阴谋!
耿福贵通过全球通的一个女网友弄到了业务员的通话清单,发现其中有一个电话是与那两个客户联系的,时间是晚上12点,长达十多分钟。他们本应该不认识的,但就这唯一一次通话露出了马脚:他们是一伙的,里应外合,早就预谋好了,而港达谢老板的电话早不来晚不来,正好就在业务员离开后打来,幕后主使一定是他。谢某人既泄了恨还拣了个大便宜,将我玩弄于股掌之间,我还要感谢他,这一招他妈的太阴毒了。林升说要打110,被我制止了,110来了又能怎么样呢?三个人已在我们视线范围里蒸发,有什么能证明港达是幕后的主使?他们把一切都计划得天衣无缝,还会给机会让我们逮着吗?
这次被骗将我一下子重重击倒,跌入万劫不复的地狱,不但到手的钱贴进去,连房子也被银行收走,工厂不得不关门,500强的宏伟梦想不到三个月就夭折了。最让我心烦气闷的是别人绕了这么大一个圈子将我骗得有苦说不出,有冤无处申,我的自信心受到严重摧残,在漆黑的夜里我站在障板山顶上仰天长叹:“我的个娘啊,这一切真的是报应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