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发女孩!
这首诗是大三时我写给周青青的,题目叫《致5号楼的长发女孩》,那时公开追求她的除我而外还有另外一人,暗恋的就不知其数了。青青和我一个系,但小我两级,身材丰腴,长相柔美清甜,嘴角有个小酒窝,尤以一头瀑布般的长发最让我心动,位列国政系民间美女排行榜的探花。正是凭借这一首通俗无比的所谓现代诗使得我在追求者中脱颖而出,一举将犹豫不定的周青青拿下。
对手是周青青他们班的班长,济南人,戴副黑框眼镜,文质彬彬,一看就有孔孟之遗范,而周青青是体育委员,两人又是山东老乡,这家伙有职务、地域上的便利和优势,经常假借谈工作和关心老乡之名行追求之实。而我呢,除了读过几篇歪诗,会耍点小聪明之外别无长处,最可怕的是我还有抽烟喝酒的恶习。
最后还是同舍侯劲这家伙帮我出的主意。那天晚上我们卧谈睡不着,侯劲说你在硬件上比不过那嘎斗,只有在软件上下工夫,所谓的软件就是写诗。我没有把握,虽说“熟读唐诗三百首,不会作诗也会吟”,但我从没写过,没信心。结果遭来侯劲一顿痛批,搬出了大诗人席慕容和汪国真,说他们的诗都火得不行,“何况你的文学素养还高过我”,这句话有吹捧之嫌,因为那时我是他做卖烟生意的大客户。接下来就是他现场传授几招,说,反正现代诗就是那么回事,不讲究平仄、押韵,有点节奏感就行了:“看不懂不是你水平低而是他们笨,实话告诉你,我拿下女朋友,凭的就是一首诗,效果不要太好哦,她当场就答应和我一起去大光明看电影了。”
我立刻有茅塞顿开、拨云见天之感,说侯劲你家伙真是个猴精,成功了我一定加大买烟量。第二天一早我就跑到图书馆借了几本席慕容、汪国真的书恶读起来,到中午离开图书馆时这首《致5号楼的长发女孩》已经在我大脑里基本成型。接下来我去广播台找到一位凤凰县的湘西老乡,请他在学校门口的小食店喝了一瓶8块钱的尖庄好酒,酒足饭饱之后这位老乡一边打着饱嗝一边拍着胸脯说:“兄弟你放心吧,这个忙要不帮,我以后还怎么在老乡中混!”
那天中午的2号食堂与平日没什么区别,正是下课吃饭的高峰,窗口挤满排队的人,当然以手里拿着两个碗的男同学居多,大厅也是座无虚席,闹哄哄的声音充灌着耳朵。正当大家有说有笑交流着各自的美事时,吊挂在食堂四角,平时播放电台《歌声与笑声》节目的喇叭里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各位同学,为繁荣校园文化活动,我们向大家推荐一首诗,这首诗是我校一位男同学所作,他要以此献给心仪的一位女同学。下面这首诗由他本人亲自朗诵。
本来人声鼎沸的食堂一下子安静了,一眼扫去,众多的嘴巴张开,停止了咀嚼,大家抬起头张望,竖起耳朵聆听。当我的湖南普通话在广播里一结束,食堂里就炸开了锅,一下子又热闹起来。“这不是公开鼓励谈恋爱嘛,广播台的人是不是神经错乱了?”坐在我旁边的男生表达着不满,而坐在他对面的女友则仰起头撅着嘴大发感叹:“好幸福哟,谁是5号楼的长发女孩?”
周青青此时坐在食堂的一个角落,我远远地留意着她,听完之后她呆住了,筷子停在了半空中,然后穿过高低不齐四处晃动的人头缝隙,在弥漫着嘈杂哄闹声音的空气中,我们的目光触碰了,她慌乱地将眼帘垂下,埋下头装作吃饭,脸却慢慢在变红,我的眼睛看着她不移动。过了一会儿她又抬起了头,目光羞涩却又执著地投射过来,抿着筷子的嘴微微笑了,我把焦距校准在她的一双眼睛上,我们的目光终于在模糊晃动的人影中紧紧焊接上,时间和空间定格在这一瞬间,周围沉寂下来,所有的繁芜都不存在了,一股甘泉在我心底慢慢地生成,涌出,流淌出来,溢满了我的全身。当天傍晚我在5号楼下面堵住了她,没有任何话语,只是会心地一笑,她低下头,玉手拨弄着胸前长发的根梢,末了用细得不能再细的声音说:“你准备什么时候替我打饭?”
这是我听到的世界上最让我心动的一个要求,虽然通俗无比,却胜过任何华美雍艳的辞藻,彼时我抬起头仰望天空,月亮已若隐若现挂在了遥远的天际,星星正由少变多,一颗一颗交替闪现,星光微微,月光如水,一切都在向着我眨眼微笑。
那真是一个物质简单、精神飞扬的年代,我没钱但不觉得钱少,啃着亨廷顿、弗洛伊德的书可以当饭吃,听着崔健、姜育恒的歌可以不睡觉,我为尼采的发疯而哭泣。许多年过后,当我在夜总会里叼着香烟指挥着小姐们立正稍息向后转时,当我在觥筹交错中将一叠叠见不得光的钱塞进别人的包里时,我早已将那个时代的精神丢到了不知哪个爪哇国,而所谓山盟海誓的纯真爱情已经进化到可以用价钱来衡量,一顿法国大餐,一瓶香奈尔5号。“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若为金钱故,两者皆可抛。”在当时当下,如果你还写诗去追女孩,旁人一定认为你有病,女孩也会觉得你发神经。按照我们诗人加成功人士侯劲的说法,“‘文籍虽满腹,不如一囊钱’。费一天时间绞尽脑汁写首诗去求爱,还不如花一个小时去买个LV的包送给她,更快捷,更省心,更简单。”
而青青看法不同。若干年后,周青青已经成了我的妻子,我们的做爱频率从每晚一乐到每周一歌,再到半月谈乃至月月舒,再后来这个频率就倒了过来,当然主题变成了吵架,吵架比做爱更频繁,还没到七年我们就已经痒了,而且痒得发痛,发展到随时可能为一件鸡毛蒜皮的小事动口。青青父母到珠海来我请他们出去吃饭,本来气氛很好,我一高兴把找回的20元零头给服务员当小费,当时青青就垮脸:“为什么要给她?那是她应该做的!”
“人家农村出来的赚钱不容易,给点钱有什么关系!”这是我的逻辑,博爱之心是男人的一大美德。
“我天天伺候你,你不但没给我钱还骂我!”这是周青青的类比反驳。每吵一架,青青总是要抹着眼泪说,你当年对我的激情去哪里了?为什么婚前婚后两个样?然后我总是回答,我是男人,要挣钱养家糊口,哪有精力和你一天到晚儿女情长?除非我别的什么事都不干了。婚前婚后两个样是正常的,一个样才不正常!
风雨过后的沮丧,青青抽着鼻子:“我还是喜欢那个给我写诗的李小飞!”
针锋相对
诗不能当饭吃。柔情不能在商业社会开道。生意场的关系有时还在于见不得光的黄、赌、嫖。这一点青青看不惯,林升同样投反对票。
林升对销售部有成见,特别是他去读MBA之后,对耿福贵那一套烟酒开道、小姐殿后的手法嗤之以鼻。有销售员拿不下客户找客观理由,不是对手的质量过硬就是我们的价格高时,听得林升发火:“如果我们价格又便宜质量又好,那还要你们干什么?叫头猪来都可以卖!”本来我是同意他前一句观点的,但后一句话当着众人的面说出来的确伤人,虽然我也用过这类词招待过他们,但放在心里从没说出来。林升的态度逼得我站出来唱白脸,说:“有些客观情况的确需要考虑……”话未说完就被林升抢断,仍是抓狂的样子,先搬出余世维大师“从来不说自己的错就是最大的错”的营销理念,再一会儿是中国移动的广告词,“心有多大舞台就有多大”,最后来一句,“如果你们拉不出屎,是不是要怪地球的吸引力不够?”
听得大家扑哧一声笑出来,平日这么风雅有型的林某人居然能说出如此不洁的话。我转而就不悦,林升说法在理可语气不对,我差点想向他求证,销售价格下不来是不是和进货价格高有一定关系?但细一想还是算了,怎能在下属面前暴露老板们的不和,让他们看笑话这公司还做不做了?
耿福贵沉着脸,他的脸本来就不白,此时更加发黑,一张口就激动万分:“我们一天在外面日晒雨淋你们看不见,下了班还要当三陪,这些都不说了,好不容易拿回订单来采购部跟不上交货,公司又从来不备库存,别人转单给了南兴这种情况怎么算?难道也是销售部的责任?”
小姚忍不住了:“耿部长,你们每次下单都要得那么急,今天下明天就要,能有这么快吗?我们要联络香港松洋交货,要联系清关公司,货物过来还要报关,这些都需要时间,不是我们控制得了的。”
小彭听得跳起来:“那客户要我们这样,我们能有什么办法?我们交不了,人家南兴能交。”
“那你们为什么不能去说服客户呢?这些都是最正常不过的交货期了。”
彭前进一听更加激动:“笑话,说服客户?说起来容易,你去做做看!”
眼见这阵势不妙,我继续和谐:“销售部的工作有问题,采购部也同样不例外,接下来都要整顿,林总你说对吧?”林升诧异地望着我,我没理会他,“当然,公司正在考虑备部分品种的库存,这一点我和林总正在合计,小姚你拟一个型号清单出来,特别是那些需求量大但交货周期又长的。”
耿福贵还想站起来发作,被我生生按住:“这是在开会,大家有不同意见可以争论,但不能带有个人情绪。不过呢销售部的问题我还得要说一下,这个三大纪律八项注意还是得天天讲月月讲,首先是这个工作方法,你们要学会对客户进行分类,哪些人是拍板的,哪些人是具体操作执行的,甚至哪些人跟我们不是一条心的,都要分析清楚,不能盲目行事,平时没事时你们给我少谈风花雪月,多交流工作心得,这才是正道!对你们自己的成长也有好处,对吧?其次呢,这个接待费,月月超标,不是公司吝啬这点钱,但钱要用在刀刃上,不要发生‘该请的请不出来,请出来的都是些没用的’这种情况,你们要特别注意这一点……”话刚一说到这,林升就跳出来:“还有白条!”我望了他一眼:“对,这个白条有泛滥之势,拿回来财务不好做账,让林总为难,今后没有发票的消费一律要提前给我或林总请示,决不能先斩后奏!”
我前脚刚走回办公室耿福贵后脚就跟到,手指着林升办公室的方向:“拉不出屎?他自己呢?我看他才真的是尿不出来怪人多!再说了,就算是猪又怎么了?猪的肉多、油多、好压榨,总比狐狸好,肉不能吃还要骗人、害人!”耿福贵咬牙切齿不依不饶,“还有,老李,你不是不清楚白条这玩意是咋个回事,真要这样搞你就等着瞧吧,以后这帮你们眼里的猪谁还会带客户去找小姐!”
我忍住对林升电话门的猜疑,主动去找他沟通,林升冷眼斜视,嘴角微翘,作讥讽嘲笑相。我能容忍他的德行,不和他计较这些,便说销售部我已当面批评了,单独再和你聊一下工作的事,采购的账目一定要清清楚楚这是必需的,但销售呢,费用弄得太清楚了有的事不好办,水至清则无鱼嘛,何况销售是龙头命脉,只要他们能把事情办成,个人在中间吃点、喝点、抽点、拿点无伤大局,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得了,这些事完全照搬照抄MBA的学院派理论也不行。
林升说我有私念:“凭什么采购要清楚而销售可以不清不楚?如果钱完全花在客户身上我没意见,问题是我们没有核查机制。一张白条随意性太大,反正那些客户你都认识,抽查一下嘛。”林升丢给我一句意味深长的话。
出门之前林升问我科美这边把握到底有多大,我装出轻松的样子说:“拿第二是板上钉钉的事,但第一呢,还得要努力,现在关键是看南兴和亿立如何出招,我们再随机应变。”其实不用林升问,我比他更操心,我全部身家押在这里,拿不下科美我就彻底玩完了,他林升至少有原始积累的黑金,还有王小丽这个富婆靠山,完全可以和别人另起炉灶。
林升说那就好,有你这话我就放心了。“青青那边没事了吧?”很关心的样子。我知道他话中有话,便说我早已打发她回青岛了,现在关键时期,我要集中全力来应对科美。
我一回到办公室立即把耿福贵召过来:“马上去核实这个月的大额招待费。”耿福贵的态度有些傲慢:“尊敬的李总,你叫我如何去核实?是问客户有没有和我们业务员去嫖娼呢,还是问小姐有没有被我们的客人搞过?”我砰的一声把手中的烟盒往桌上一拍:“我不管用什么办法,也不管你问哪个,反正你给我去搞定!”
愤怒中我抽出一根烟才发现没有打火机,耿福贵站在那里无动于衷,我转过身在桌子上四处寻找,突然发觉门口有个人影立在那里,抬头一看,是刘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