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说,却无内容
有时候,真的不知该和奶奶们说些什么,她们已经没有具体的内容与你交流,有的只是与你交流的——渴望,比如那天去大厅里,那个很瘦的奶奶就一把抓住我,急迫地说:“我终于看见你了!看见你了!我不让你走,我和你说话。”
“好的,奶奶,我不走!”我笑着。
她的手很有力,我稍往外撤了一下手,她立刻加力,那感觉仿佛越绕越紧的藤。
我也就不动了,笑着,保持着笑容听她说话。
但在接下来近十分钟的时间内,她始终在重复着一句话,或者同一内容的话:“我和你说,我终于见到你了,我不让你走,你一走就不能和我说了。”
我相信她过去一定是非常善于并且愿意交流的,这成了她的习惯,老了之后,她也确实每天都有些什么想法,但一要说的时候,就什么也想不起来了,甚至刚刚几小时前的事情也想不起来了,对她来说,只剩下:“要说、要说、我要说!”而不再有说话的内容。
非常想说,却无内容,这是众多高危老人的共性吧,知道了这一点,我们对他(她)们,请多一些耐心吧……
圣徒
应该换个角度去看这些高危老人了。
不要认为我们是健康人,他(她)们是病人。
不要认为我们强大,他(她)们虚弱。
不要认为我们在俯视,他(她)们在仰视。
不要认为他(她)们在走向尽头,我们是壮年。
不要认为他(她)们糊涂了,我们还清醒……所有这些念头都不要有,这些念头会阻止我们了解他(她)们真正的感受,实际上,他(她)们就是我们的未来,我们不是面对他(她)们,是在面对我们的未来……我们不是了解他(她)们,而是了解自己的未来,如此,我们对他(她)们才会有真正的耐心,有了尊重,以及……好奇,甚至我们可以想,他(她)们之所以承受一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些“苦”,是因为他(她)们在为我们受难,为了告诉我们,我们老的时候是什么样,提醒我们早做心理准备。也因此,他(她)们是无意中伟大的人,是为整个人类活着的“圣徒”。
不管怎样,我们所有的敬意都源于一点;这个世界曾经是他(她)们的,他(她)们要去的地方,也将是我们要去的……
临终决战
这些老人真的很让人惊讶。
两天前还“能吃能睡”,两天后突然病了,然后极度衰弱,几周后就辞世。这个过程尽管我见到很多次,仍然无法接受,那种“与他(她)们继续共度时光”的想象永远不能消失,我永远都在一种“突然”中面对他(她)们的离去……
渐渐地,我对得病的老人有了新的感觉:惊恐。他(她)们是病不起的一群人,不论这个病是癌症还是感冒,当吊瓶挂在他(她)们头顶,这就意味着,他(她)们已经开始与生命做最后的抗争,这一抗争是悲惨的,也是悲壮的!他(她)们要做的是把仅存的生命力全部押上去,为了生命最后一战!
在那些时刻,他(她)们会想什么呢?包括我的郝奶奶,在那些完全孤独的日子里,她会想什么呢?她会不会担心第二天醒来时就是生命的最后一天,如果那样她会想什么、会计划什么,会不会有某种强烈的渴望要表达,而最终没有人听到!是的,这个世界有多少人,其最重要的话并没有人听到,永远地随他(她)们去了,或者,在他(她)们本不清醒的时候,我们想听但听不到,在他(她)们清醒的最后时刻——却没有人在他(她)们身边。
对他(她)们来说,每一天都是重要的,你不知道他(她)们会在什么时候需要我们,最后的需要、最重要的需要。
因此,当我们真的开始这种关怀时,就是一个竖起耳朵听着身边动静的灵敏动物,随时准备出击,并且,这种出击必须“一击而中”,否则下一次当你出击时,他(她)们已经离世。从这个意义说,临终关坏的心态是一种“战斗心态”,甚至于,是一种决战心态!
这是人生非常特殊的决战,非常特殊!它的对手不是疾病,也不是痛苦,而是时间,是少得可怜的时间……我们将自己的时间付予他(她)们,以求对他(她)们正在流逝的生命的尽量弥补,真的好像,拿出自己的时间放在他(她)们的时间里,一出一进,维持某种奇妙的守衡……
她们奇妙的内心世界
高龄的脑萎缩奶奶,她们的思维方式究竟是什么样的?
我忍不住揣摩了一下……
比如,“苹果奶奶”。
她连自己孩子都想不起来,也不知道是孩子把她送到这里来的,而这里又是什么地方呢?她是怎么把这里最后当成家的,更她们知道我来过中国首部高危老人深度关怀笔记重要的,她如何认为其他人都是得病的邻居……尽管她并不喜欢这些得病的邻居……
想一想真是神奇,她能把一个全然陌生的地方以某种方式当做自己的家,一如“早就住在这里”,或者一直住在这里。这一过程在许多脑萎缩老人身上都出现过,他(她)们的世界就这样与外在世界进行神秘对接,并且对接得合情合理,这种能力是他(她)们在丧失理性后唯一强大的能力,该能力以“自我、自我认可,自我保护,自我快乐,自我重要”为核心内容,以此重新安排生活。
这种能力随着其他能力的丧失,日益强大。
幸福在心
当你和某个老人建立情感联系后,你会时常觉得内心有某种温暖,这种温暖,即使在不去医院的日子里——也在心底,它不显现出来,却让你觉得很舒服。那是一种整个生命都很舒服的感觉,就像冬天里自己始终在一个温暖的屋里,整个身体都处在适宜的温度中……以上感觉总会在平常生活中不经意“显现”出来,比如,去买东西以及在路上走,突然想起某个老人时,就会有一种温暖突然降临,然后让你觉得接下来的路程都变得轻松起来,感觉很惬意,甚至不经意地,嘴边都有微笑。
有时也会设想这样一个情景:自己再次走进医院,远看这些正在院子里晒太阳的老人,其中一个老人看见我,觉得好像认识我,就始终盯着我看,等我到了近处,她一下子绽开笑容,然后她会主动伸出手,要握住我的手,仿佛只有这样她才踏实。其实,她还有一个小心眼,她知道我到这来要看许多人,她抓住我的手,我就不能去看别人了!
当我设想这一情景时,我的内心是快乐的,仿佛曾经发生过的这一情景——以后要无数次发生,而这一情景也连带着其他温暖的记忆,仿佛在一个大屋子里有许多柜子,柜子里面有太多我与这些老人的故事,而这一情景就是打开这些柜子的钥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