坐在韦莱茨医生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名叫克莱尔·塔兰特,她的父亲是卡特·塔兰特,母亲是黛拉·塔兰特。
“好孩子,请你告诉我,你为什么那么厌恶你的母亲呢?”韦莱茨医生和蔼地问道。
小塔兰特显然不喜欢听“厌恶”这个词,她紧紧地抿着嘴唇,不吭气,但是她那亲爱的姑妈露西对医生诉说时却是用的这个词:“医生,请你给仔细检查一下,她爸爸和我都不能理解这孩子究竟是怎么了,她一向性情温柔、通情达理,一家人本来是其乐融融,可是她却突然厌恶起自己的母亲来了!”
小塔兰特长得很像她父亲,也有一双漆黑发亮的眼睛、蓬松卷曲的头发和黄褐色的皮肤,而且她的个子很高,如果和父亲站在一块儿,她已经到父亲的肩膀了。
父亲和姑妈对小塔兰特的变化都感到困惑不解,尤其是姑妈,最疼爱小塔兰特了,她几次向父亲提出要带小塔兰特去看心理医生,小塔兰特记得当时父亲还不高兴地皱了皱眉头。
小塔兰特对父亲的感情很深,平常她只要一想起父亲,心中就充满了快乐,但是今天却有点儿不同,她觉得内心的这种快乐消失了,她清楚,是自己伤害了父亲,因此感到很难过。其实,她是不愿意看心理医生的,觉得那是一件毫无意义的事情,只是她不愿意让露西姑妈太难过,才同意跟姑妈来心理医生这里。
别看小塔兰特只有十二岁,但她还是挺有主见的,她坚信自己是对的。或许是由于心事重重的缘故,虽然她今天穿着白上衣和小裙子,头上系着蝴蝶结,但看上去比实际年龄要大很多。
“好孩子,别紧张,随便从什么地方谈都可以,要不,就跟我说说你小时候的事儿?”韦莱茨医生不愧是专业人士,他又巧妙地把小塔兰特引到他想了解的话题上。
“我记得,小时候我们住在旧金山……”她突然停住了话,犹豫着是否该把露西姑妈没有告诉他的事也告诉他,她抬头看了看韦莱茨医生,只见他面带微笑,就决定继续说下去。
“我的母亲和父亲是在旧金山认识的,后来,他们就在那里结了婚。”
“好,你接着说吧。”韦莱茨医生鼓励着。
“当时,我父亲是在一家大公司工作,可公司总是频繁调动他,一段时间在这个工厂,以后又调到另一个工厂,父亲不愿意总这样,后来就想方设法让公司派他到波士顿附近的一个小镇工作了。我听说,父亲和姑妈都是在那个小镇长大的,父亲比姑妈小十五岁,自从祖父母去世后,是姑妈一手把他带大的。”
小塔兰特说着说着,又想起了一件事,“姑妈经常对我说‘你长得很像父亲’,她还说‘你父亲从两岁起就比其他同龄的孩子要聪明得多,等到他上学时,就已经像个大人了’。每当这时候,姑妈总会对我微微一笑,夸奖我和父亲一样坚强,甚至在自制力方面还超过了父亲。”
或许是在这种环境和引导下,小塔兰特不得不学会控制自己,但是难熬的时间却让她开始变得越来越不耐烦了,她很想发作,但是又不得不忍受,因为谁都不相信她,甚至连她最挚爱的露西姑妈也认为她这只是孩子气的心理。
一想到这儿,小塔兰特突然大声对韦莱茨医生说道:“塔兰特家族的人全都死光了,只剩下爸爸、露西姑妈和我了,我母亲在她叔叔死后,家里也只剩下她一个人了,所以她和爸爸两个人都想回到家乡,和姑妈一起生活。”
“说下去。”韦莱茨医生低声说。
小塔兰特很想知道面前的这位医生在想什么,尤其是想知道露西姑妈都对他说了什么,比如说,是不是告诉他自己的智商在就读的所有学校中都是最高的?是不是把自己现在正在神童班学习的事也告诉了他?她认为这些才是最重要的,至于他想些什么或者说些什么则都是无关紧要的,如果露西姑妈真的把这些事都告诉了他,那么他一定不会怀疑她这么做是为了引人注目,也一定会开始相信她所说的话了。
“还有什么?再想想……车祸……”医生又催着她往下说。
小塔兰特清楚地听到了“车祸”两个字,她想了一会儿,又接着说道:“是的,我想起来了,那是一次可怕的车祸,当时爸爸和我很幸运,只是被甩出来,受了点儿轻伤,而另外一辆车里的人就惨了,他们全都死了,虽然那时我只有五岁,但是车祸的场面我记得很清楚,死者是一对年轻夫妇。”
“那次车祸是发生在你父母带你去东部的时候吗?”
“是的,当时我父亲调到那里工作,在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就发生了车祸。”
“那么你母亲呢?”韦莱茨医生问道,不过很快他就有些后悔了,因为他认为这个孩子肯定不愿意说这些事,后来转而又一想,从车祸发生到现在已经有七年了,这个孩子已经习惯了,而且她还会经常想起这件事。
“我母亲是从毁坏的汽车底下被挖出来的,她伤得很重,在医院里经过几个星期的抢救,才活了下来。”小塔兰特说着说着,一下子就想起了车祸后那漫长的几个星期,她还清楚地记得,在那段时间里,父亲几乎都是在离家数百英里远的医院里度过的,家里只有她自己,这让她感到非常孤独。
“她的容貌全都被毁了。”她突然说道。
“当你看到她那个样子时,是不是很不舒服?”韦莱茨医生低声问道。
坦率地说,刚开始也许是很不舒服,不过那毕竟是自己的母亲啊!况且她也知道,过几年后就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在车祸后的第一年,尽管父母都不在她身边,但在露西姑妈的悉心照顾下,她的生活还是很愉快的。
后来,父亲公司的主管看到他既要工作,又要到医院照顾妻子,还要牵挂家中幼小的女儿,十分辛苦,就暂时将他调到俄亥俄州的一个小镇工作,因为小镇离母亲住的医院很近,这样,父亲就有机会来看望她,但父亲每次都是来去匆匆,停留的时间总是很短暂。
“过了不久,母亲就出院回家了,父亲为了便于照顾她,就租下了紧挨着露西姑妈的一栋房子,实际上,从那以后我就有两个家了。
在一个家里,那个女人像幽灵一般,总是悄无声息地在屋里走来走去,谁也不知道她在想什么,或者是要做什么,她总是把屋里的窗帘拉得严严实实的,将阳光挡在外面,她还一刻也离不开自己丈夫;而另一个家就是露茜姑妈家了,因为每当母亲需要治疗或休息时,父亲就会让我住到那里去。”
事实上,小塔兰特非常喜欢姑妈的那个家。
“后来,当你知道母亲又要离开一年时,你是什么感觉?”韦莱茨医生问道。
小塔兰特想了想,说:“我很高兴。因为,自从发生车祸后她就彻底改变了,我说的不仅是指她的容貌,而且还有她的整个举止,她以前总是很快乐、很开朗,但现在完全变了!我们家的人都知道,等母亲到三十五岁的时候,就是去年,也就是车祸后的第六年,她就能合法地继承叔叔的遗产了。”这时,小塔兰特移动了一下身子,然后继续说道,“我听父亲说过,她的脸通过整容手术就能恢复正常,为了让我了解这件事对她的重要性,父亲还仔细地向我解释过。所以,当她要离家去做整容手术时,我很高兴,尽管时间很长,但我知道,那样她就能继承叔叔的遗产了。”
“噢,”韦莱茨医生若有所思,“那么在她继承遗产前,你父亲没有打算给她做整容手术?”他问道。
“没有,因为她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先做,比如她要学习走路,学习使用双手,她被烧得很严重,不仅要进行皮肤移植,还要进行其他方面的治疗,这些事情总不能同步进行吧。”
“你说得对,做这些的确需要时间。”韦莱茨医生点点头说。
或许是出于某种原因,小塔兰特认为自己有必要继续为父亲辩护,她看着韦莱茨医生,认真地说:“为了母亲,父亲几乎用光了他所有的积蓄,而露西姑妈的收入又很少。”
韦莱茨医生温和地说:“我想可能还有保险金。”
小塔兰特则解释说:“我听露西姑妈说,那点儿保险金少得可怜,根本无济于事。还有,车祸的责任虽然在那对年轻夫妇身上,但是他们没有任何亲戚,所以也无法赔偿。再说,父亲又不愿意找人去借钱,所以经济非常拮据。”她停了停,似乎有些放松地说,“如果母亲继承了那笔遗产,就解决大问题了,可以支付整容手术那昂贵的费用了。”
小塔兰特又记起自己和露西姑妈一块儿等待父母回家那天的情景,她兴奋地说:“那是多么美好的一天啊,我一大早就急切地盼望着。上午十点多钟,我听到门外传来母亲的欢笑声,要知道,自打车祸发生后,我很久很久都没有听到这种笑声了,当时我高兴极了。”
韦莱茨医生看得很清楚,小塔兰特说这些时,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突然,她脸上的笑容消失了,她从椅子上站起来,沉着脸说:“我原本答应姑妈跟你说,可是现在我先说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告诉你,那个女人根本不是我母亲!”说完,便头也不回地走了。
韦莱茨医生默默地看着她的背影。
过了一个星期,小塔兰特禁不住姑妈的催促,又来到韦莱茨医生这里。这一次,韦莱茨医生照样先听了一遍她的讲述,然后温和地建议说,“我想,你也许应该试着从你父亲的角度来看这件事。”
“什么?从他的角度?”小塔兰特的声音有些不安,她盯着韦莱茨医生的眼睛,愤愤地说,“他认为我是在嫉妒,嫉妒我母亲!”
“噢,你认为他完全错了。”韦莱茨医生随声附和着。
“我已经七年没有母爱了,所以,我非常希望重新享受母亲那特有的爱,希望得到那个快乐、慈爱的母亲,难道我说得不对吗?”
“那她现在不是这样吗?”
小塔兰特摇了摇头,她感到心里一阵抽动,“对不起,韦莱茨医生,无论你怎么说,都无法让我相信她是我母亲,即使我们一直这么谈下去,也永远不会有结果的。”
看到这种情形,韦莱茨医生无奈地摇了摇头。
后来,露西姑妈又带着小塔兰特看了十几次,也同样毫无效果。最后,父亲和露西姑妈经过商量,决定不再带她到韦莱茨医生那儿去了。
但是,她父亲很快又作出了一个新的决定:带黛拉出去旅行。
这一天,小塔兰特正一动不动地坐在露西姑妈客厅的角落里,父亲走了过来,他有些不高兴地说:“你母亲,她已经受够了,再也无法忍受你了!”父亲说着,突然提高了嗓门儿,“你怎么这样不懂事儿,知道你这样做对她是多大的伤害吗?”他或许是意识到自己太不冷静了,于是又缓和了下来,“我准备带你母亲出去旅行,这样对她的身体康复有好处,什么时候你恢复了理智,我们才会回来。”
“卡特!你别……”站在一旁的露西姑妈不愿意弟弟这样责备小塔兰特,难过地喊了一声。
“噢,对不起,我忘了你还是个孩子。”说着,父亲俯下身来,慈爱地看着女儿,“好孩子,作为一个丈夫有很多办法知道他的妻子,当然,那些办法你现在还不能理解,但你一定要相信我的话,我知道真假。”
小塔兰特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她的心依然在一阵阵抽动。
“好了,卡特,你再给她一点时间吧。”露西姑妈见状走过来劝解说,“她由我来照看,你就放心地和黛拉出去旅行吧。”
“好吧,”卡特沮丧地说,“姐姐,我对这个孩子实在是没有办法了,我把她交给你了!”说着,他低着头走出房门,那瘦长的身子显得愈发僵硬。
小塔兰特依然坐在那里,没有起身去拦他,她似乎已经麻木了,这倒不是因为父亲的沮丧,更不是因为原本说好要带她一块儿去旅行的,而是因为别人不相信她。不过无论如何,她始终坚信自己是对的,她甚至暗暗地想:父亲离开也好,这样自己下一步的行动就变得更容易了。
小塔兰特清楚,当初姑妈提议带她去看心理医生,父亲是勉强同意的,但如果他知道自己的下一步行动,肯定是要竭力阻止的,现在只剩下姑妈就好办多了。
父亲带着母亲走后,小塔兰特就开始左磨右缠露西姑妈,最终,尽管姑妈知道她的下一步行动后也大吃一惊,但还是拗不过她,只得同意了,当然,姑妈之所以同意这么做,也是想通过这些行动彻底打消小塔兰特心中的疑虑。
小塔兰特准备去警察局了,露西姑妈坚持陪她一起去,因为她担心警察不会相信一个小孩子的话,可能连理都不会理她,如果那样的话,就什么事情也办不成了,小塔兰特的计划也就泡汤了。
警察局长科斯塔热情地接待了她们,这是一个体格健壮的中年人,由于全身心地投入工作,至今也没有成家。
科斯塔局长嘴里叼着一支雪茄,看着眼前这一大一小两个人,不知道她们要说些什么,那饱经风霜的脸上也显出一丝疑虑,然而,当他听完小塔兰特确信不疑的讲述和露西姑妈的担心后,就开始对此感兴趣了。
“她还是个孩子,对吗?”他问露西,“你相信她的话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