毕业一年多了，依然没有工作，没有情人，在木棉花盛开的土地上，和东孜同居在一个狭小的出租屋里，过着贫穷的生活。白天听着别人家里的摇滚，晚上听着别人家里的电影，我只有一台国产蓝屏手机，以几KB几KB的网速维持着在虚拟世界里的生命。
东孜说：“你找个人嫁了吧。”
我笑，摇了摇头。有人涚，女人，为生活而结婚，是犯罪，将遭一辈子的审判。我想我不怕审判，只是一辈子的时间太长。难道就得为解开一种捆绑而接受另一种捆绑？目前的寂寞还可以随时自行了断，现在的捆绑只要愿意就可以挣开，而结婚是无期徒刑。何况，如果真的要找一个男人来养的话，家有老父就足够了，还不用卖身，虽然这听起来厚无颜耻。
“东孜，并不是所有的人都像你那么期待婚姻。婚姻或许会给渐渐失去激情的男女另一种形式上的希望，其实到最后得到的都是绝望，并且已无退路。”
东孜大声地反驳，“你怎么知道？你又没经历过，不要看了两遍中国式离婚就把自己当专家了，幸福是留给有准备的人的，我已经准备好了，我一定幸福。”
“那好吧，”我说，“祝你幸福。”一个女子立志要让自己的婚姻幸福，只要忍耐好，总会做到的。我承认我毅力不够好，开始不喜欢一样东西就越看越不顺眼。东孜总说我喜欢猜想，是的，很多东西我没有经历过，却喜欢在结局来临前预言一个悲惨的结局。
已经那么多人经历过，我何须再在残酷的事实上勇敢地加上自己的名字？做人还是清醒点好。
只是，在凌晨的三四点，在城市的喧闹渐渐熄灭后，望着安静地熟睡的东孜，我很不快乐。我不知道自己活着有什么意思，完全没有希望，无论是从身边的世界，身边的人，还是自己。我的黑眼圈越来越深，那是整夜整夜失眠的赠送品。我长时间地躺在床上，幻想心脏里的血液停止流动，皮肤失去光泽，僵硬的手指不能再灵活地为自己拭去眼泪，属于我的时间停止了······想到心脏剧烈地跳动起来，拒绝它的主人荒谬与绝望的臆想。它想告诉它的主人，生命不是可回收品，放进回收炉高温铸就可循环使用。
我开始强迫自己走进人群。东孜说，“亲爱的，在拥挤的人群中感觉没那么空，孤单会更容易承受。”
可是站在红绿灯下，一阵阵明晃晃的阳光让我不知身在何处，我怕跨出一步，我就再也找不到自己了。我上了一辆停在自己身边的车子，与一个个移动铁盒子擦身而过，铁盒子坐着或站着如雕塑般的人群，冷漠，面无表情。时空，总在不同的地方被不同的材料切割，或是钢筋水泥，或是钢化玻璃，或是铜门铁闸，或是，只是人与人之间的冷漠。人群中，我只觉得我是寂寞的中心。无论在哪里，随身都携带寂寞轻便装。
是不是寂寞的人更加容易冷漠？那位躺在人行道上身体畸形一把年纪的老人，花白凌乱的头发下面一双白内障的眼睛，盯着一双双匆忙走过的鞋子，颤巍巍地伸出一只手，祈求着一点怜悯。我把手伸进口袋里，紧紧地捏着那一元的硬币，终究是没有扔进那只原来装着香甜饼干的铁罐里。假意的慈悲只是那一秒一念之间的退缩。
有些人喜欢展览悲剧，更多人喜欢参观悲剧同情悲剧，却没有多少人愿意拿出实际行动来。面对悲剧，我们施舍一两滴眼泪，愤慨的口水，惺惺作态，以示自己是个好人，以为不必付出实际的利益却能得到最大的道德回报，不肯从口袋里掏出一毫子。自己的表演只有自己看而已：你还能记得早上卖菜小贩的样子吗？还记得银行里取钱柜台职员的脸容吗？还记得坐公车你让座的那个老人的真诚的道谢吗？还记得你邻居的名字吗？如果不记得，那也没关系，他们也都没记得你。
跟着人群涌进一家超市，挑选一点生菜和熟肉，然后步行一公里回家，给自己和东孜做一点还算可口的饭食。东孜说：“亲爱的，我真想吃一次你刚做完的热喷喷的饭菜。”东孜，我也不喜欢一个人吃饭，对着空气说吃饭了，然后泪水就流出来了。咸咸的涩涩的泪水，犹如我照着菜谱煮出来的汤水。
东孜的公司很远，要坐一小时的公交车，还不算塞车。东孜说，有时看着公交车一寸一寸地挪，冲动就想下车走回来。东孜想辞职，终究只是说说而已，舍不得。工作并不容易找，辞了再找，始终是得不偿失。
东孜说：“也许我可以让他养我，你说我跟他结婚会怎样？我的烦恼或者到此终止了。”
我说：“不会的，烦恼不会因为你身份变更了就停止，新的烦恼马上找到适合的空气滋生。结婚你们住哪里？贷款？几十年的还款？为一点芝麻大的事吵架？这就是你要的生活？你看过《蜗居》吗？”
东孜说：“你又来了，你可以猜想一切，请你不要诅咒我的幸福，我要的幸福。”
东孜，我没有那么恶毒。只是我们是穷人，无论是物质上还是精神上。东孜，我也不想看到你每次下班回来，对我喊一声好累，放下背包，倒在床上可以马上睡着。我也不想看到你在半夜惊醒，轻手轻脚地起床去洗澡，吃冷透了食物，像一只小老鼠般嚼得唧唧响。我总装着已熟睡，不忍辜负你怕吵醒我的小心翼翼。东孜，他总在你熟睡之后打电话过来，一遍又一遍，手机在木板床的凉席上发出如电锯般的振动。在我看来，他是那么自私的人。他清楚你的时间表，却在你最累的时候让你不得安宁，像个要糖的孩子，顽固倔强，不达目的决不罢休。醒来，听他埋怨你没及时听电话，甚至在那边一声不出，两个火大的人在电话两边各自愤怒。你说，在一起三年了，不知道是不是为了证明两个人不适合在一起，想放手，又舍不得，再说也没有能力再去开始新的感情了。也许结了婚就好了吧。
婚姻会变质，就像爱情一样。爱情无法添加保鲜膜，婚姻也无法添加防腐剂。可没有多少人愿意相信，现在的恐慌让人把希望完全寄托在未来。人都相信未来是美好的，因为未来还没得及发生，随便你怎样添加砖瓦。过去已经绝望，何必再把曾经一点美好加以扩大来遮掩现在的不幸呢？
和东孜去看久久集体婚礼的时候，东孜问我：“亲爱的，他们会用多少时间来记住今天呢？”
我说：“婚姻并不见得对每个人都是好事，也许有些人将一生的时间来忘记今天。安妮说过，幸福是相对的，始终充满缺陷。”
东孜说：“我就知道，狗嘴吐不出象牙。”
东孜，象嘴也吐不出狗牙。你不相信生活有阴谋，你会吃亏的。
东孜还是结婚了，没有浪漫的求婚，也没有婚礼，甚至连婚纱照都没有，然而东孜拿着结婚证以已婚女士自豪。我盯着那本红色方方正正的小本子，直到觉得它像一个红色的怪兽把我吞掉。我揉了揉眼睛，红色的怪兽困在了我的眼眶里。
我速速逃离了这座城市，回了老家。久违的星空将我掩埋，那些我们时时惦记的东西，总是以出其不意的方式出现，只是得到时并不见得会欢喜。父母对我不满意，却也不敢表露，希望能以爱之名感化我走上正路。我深知自己是个废人，表面上是因为理想难以实现而颓废，实际是以理想之名得过且过。于是虽然他们是我的亲人，但我也知自己更像个寄篱，我的心事没法向他们禀明。
“东孜，家里的星星跟以前一样漂亮，只是家里跟以前不一样了。”
“星星一直都这么漂亮。”
“东孜，是不是我以前说了太多错话，老天来惩罚我？”
“亲爱的，你一向不是迷信的人。”
“不迷信不代表不存在。东孜，也许我该忏悔了。”
星星也懂得伤悲吗？是否它们总忍着将要掉下来的眼泪，才让它们如此闪闪发亮？
记忆就像一部播放机，总有一天想要倒带，然后把自己看得泪流满脸。
“东孜，我不想回去了，我会在家里好好找一份工作，好好工作。东孜，祝福我开始新的生活。东孜，以后你要好好照顾自己。东孜，一个人住会害怕吗？”
“亲爱的，我不怕。让人真正害怕的，是寂寞高歌时，心却不知该思念谁。目标难以实现比没有目标更让人恐惧。亲爱的，我和他已经住在一起。凑在一起便为买房子吵，为家具吵，甚至为床单吵。亲爱的，你真的诅咒了我吗？”
“是的，我诅咒你要幸福。东孜，你能做到吗？”
回去搬东西的时候，东孜已经全把她的东西搬走了。房子空了很多，人去楼空是很自然的事情，只是我仍然觉得失去了什么。我光着脚在房子里走来走去，从门口到厨房，是七步，从床到窗口，也是七步。从阳台往上看，能看见石头森林缝隙里的一点灰灰的天。我的眼睛在没有亮灯的房子里渐渐失目。
在吃了十多包方便面的时候，我开始收拾我的行李。一直觉得自己是轻装转移，没想到收拾起来东西却那么多。最后那晚，东孜说，亲爱的，我想回去再看看你。我说好，就像过去她说，亲爱的，我今晚想吃清蒸鱼，一样。
东孜到的时候，我正在喝冷水泡的麦片。她看着墙角的泡面袋，说我不在，你怎么连饭都不做了？我说厨房翩翩，是为伊人而忙，如今散尽心情却无人可取悦，还不如一包泡面来的安乐。
东孜迷惘，说：“而我却每天开始要为三餐费尽心机，亲爱的，也许我真的不适合婚姻生活。以前跟他吵架后可以回家，不必对着他难看的脸，现在吵架了我还得跟他同睡在一张床上，真的很烦。亲爱的，你说的话很苛刻，却大多数是真的。现在后悔也来不及了。”
我说：“不是这样的，东孜，你一直对什么都很看得开，这次为什么不一样对待呢？连你都要放弃，没有人能坚持下去了。”
“可他说，他很大压力，他自己申请到澳门分公司工作，他是说想多一点工资，但我却想他是想离我远点。亲爱的，我是一直把事情看得很美好，可我也不能这样天真下去啊。这次我真的控制不住想坏的结果。”东孜说。
“也许你们只是需要多一点空间，你不也是还没习惯呆在厨房的生活吗？东孜，完美的生活是不可能一下子就准备好的，给彼此多一点耐心。”我说。
东孜说：“好吧，这还是你第一次不打击我。亲爱的，你以后还会回来吗？”
我笑，“我老了，锐利刻薄不起来了。以后的事谁知道呢？”
东孜，也许你不知道，我曾经很依赖你呢。我做好饭菜等你回来，急待地想跟你说话。我以为你能治疗我的孤单，其实，你只是暂时麻痹了我无处安放的寂寞。寂寞是饥饿凶狠的狮群，我是孱弱的猎物，我们的战争，在猎物被吞食前不会停止。我一个人在房子里太久，忘记了外面宽阔的天空，我不想再过那样的日子。我会，好好生活。我喜欢被阳光包围的感觉，我喜欢看蓝蓝的天，我喜欢落叶掉在我的肩膀上，我喜欢青草的气味。我喜欢，那样的喜欢。
东孜，让我们一起向过去告个别。你我从今天起，学会珍惜。
东孜，再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