丁四喜的稿件隔一段时期换一种体裁。写了两个月消息后又改写通讯。一次,他写了一个关于抗洪救灾的稿子,初看题目还蛮像回事,叫《天乐抗天歌》,可细看内容,全是写市领导对抗洪的部署,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内容。可马聪还是给他编发了。看到丁四喜的稿件,想起他喝酒和散步时那副远离世俗的样子,马聪忍不住给屠然啸打了个电话,说:“我突然涌上一种感觉,老丁这人有点怪。”屠然啸回答:“他近来是有点怪。”
丁四喜确实有点怪,近段时间他明显比平时话少了。往桌前一坐,要么翻阅一堆陈旧的报纸,要么在看获奖新闻。屠然啸看他这样,便风趣地问:“准备写国际时事评论?”
丁四喜不语,只是一个劲地翻阅那堆旧报纸。
不久,省日报头版头条刊发了丁四喜写的一篇消息《天乐农村取下神像挂地图》,虽然只有五百多字,但标题很大,还加了编者按。接着,安林日报和晚报都在显要位置作了转载。
文章发出来的第二天,市委书记马林就接到了中央某新闻单位负责焦点新闻的张记者的电话,说要给天乐市做个二十分钟的电视专题。马林当时还不知道本市出了如此具有轰动效应的特大新闻,他实在是太忙了,整天除了开会就是批文件和陪客。找马林的记者也太多了,说情的、要赞助的什么人都有,在找他之前都只说采访,可实质性的问题往往要在采访之后发稿之前提出来。记者不精明还叫记者?当然马书记也不蠢,每次都敷衍说好好好你们找白部长落实,白部长落实得怎样马林就不管了。
但这次给他打电话的是中央著名新闻单位的著名记者,而且这种焦点新闻有批评的也有表扬的,他可没胆敷衍。张记者开口就问看了昨天的省报吗?马林回答说还没有看,现在开会,什么事等散会再说。张记者说那你快看,我们过几天就来。马林头上急出了大汗,不知道是什么报道,是表扬还是批评,还是“暴光”什么的,便一个电话打到宣传部。接电话的正是丁四喜,要他送份昨天的省报到会场去。丁四喜吓得两腿打颤,知道出大事了,拿着报纸到楼梯口,急着想上厕所尿尿,可在厕所里半天尿不出,用力挤才挤出了几滴。
马林在会场里接过报纸对丁四喜说,你等我看完再走。马林是在交通局的圆桌会议室开一个协调会,协调会不是什么大会,到会的都比较随意。丁四喜趁机扫了会场一眼,发现屠然啸也坐在那。丁四喜朝屠然啸笑了笑,屠然啸的嘴咧了一下,像笑又不像笑。丁四喜站在一旁等马林书记看完。这可能是丁四喜四十四年人生中最难站的几分钟,觉得天地间都有眼睛盯着他,他就像法场中一个等候枪毙的临刑犯一样。马林书记在看报,所有的人都在等着,没有一个人吱声,丁四喜的心脏都快跳出来了。
马书记看完,没对丁四喜说什么,掏出笔在丁四喜写的那则消息旁批道:请白部长作好准备,全力协助中央新闻单位搞好此次专题报道。
白部长今年三十四岁,是一个正儿八经的研究生,平时对丁四喜总是不冷不热的。宣传部长是市委常委,白部长知道自己只要不犯错误,熬资格都还会升上去。看到丁四喜给他的马书记批示,眉头皱作一堆:“自己的屁股自己揩!”
丁四喜像是做错了事的孩子,站在那不知如何是好。
白部长说,你平常编的那些乱七八糟的东西,我睁只眼闭只眼算了,惹出这么大的事咋办?天乐市你又不是不清楚,这里地域偏僻、经济文化落后、民风刁蛮,至今还是省级贫困市,有百分之三十的儿童辍学,大部分的孩子只上到初中就不再上学了,什么家家拥有科技图书、致富信息,每家都揭下了墙上的财神画,挂上了地图,把眼光盯向了山外的市场……这不是瞪着大眼说瞎话么?本市的好多干部连省里都没去过,农民还去山外跑市场?
白部长正训得起劲,马林书记喘着粗气来了,看样子马书记走得很急。白部长赶忙站起来说:“马书记坐!”屠然啸变戏法地小跑着过来给马书记倒了一杯水。
马书记说:“中央新闻单位张记者这样的名人能够关注我们这个贫困山区市,不容易啊,我们一定要抓住机遇,推介天乐,搞好招商引资。你们赶紧准备一下,拿出配合采访的措施,包括接待规格。晚上,我们紧急召开一个常委会,把他们采访的路线定一下。”
马书记走后,白部长把新华书店的经理叫来,问经理还库存多少《中国地图》,经理说:“还有三百四十六份。”
白部长又问多少钱一份,经理一下子弄不明白,说道:“标价五块!”
“我要最低价!”白部长不耐烦地说。
“部里要可以少点,每份三块五。”经理一副无奈的样子。
“好吧!全部拿到宣传部来。”白部长挥了挥手。
经理走后,白部长对丁四喜说:“买地图的钱你自己出!”然后撂屁股走了。
第二天一大早,丁四喜就坐着宣传部的吉普车把地图送到蜜福区去了,这是他在报道中提到的一个区。这个区有三千多户,由于地图不够,他就给当路的户每家堂屋贴了一张,老百姓看是给他们堂屋贴地图,认为不伤什么大雅也就不干涉,让他们贴。在贴的过程中,丁四喜还反复交待老百姓,如果有记者来采访,就说堂屋挂地图是方便出门闯市场,特别是有几户的儿子在外地打工的,他还用钢笔给标出所在的位置,告诉他们的父母,不要说是出去打工了,是说在外做生意。
张记者一行如期而来,按市里安排的路线,第一站就来到蜜福区采访,看着家家陈旧的杉板房中都挂有一张《中国地图》,他们就像发现了新大陆,不停地拍摄,看见一个身穿少数民族服装的大爷,年轻的女主持拿着话筒上前采访,老大爷耳朵有点背,女主持大声问:“你家有人在外经商吗?”
老大爷点了点头:“有,我孙女在海南!”
“经常寄钱回来吗?”
“寄,一次就寄好几百块!”
“她是干什么呢?”
“我也不清楚,听人家讲是在卖什么银,收入高咧。”
女主持明白是在外做三陪小姐卖淫,但对着摄像机不好怎么说,只好问:“你知道地图上她在什么位置吗?”
“在这里,我孙崽告诉我的。”老人用粗糙的手指了个大概,其实是一天前丁四喜告诉老人的。陪同一起采访的白部长肺都要气炸了,但不好发作,一路阴着脸。
白天采访,晚上娱乐,经过三天的采访后,记者们带着一些本地特产回去了。十来天后专题报道播出来了,马林书记的讲话占去了五分多钟,是马书记自己看表数的。市电视台全部录了下来又进行了一星期的重播。
为了付清新华书店的地图款,丁四喜与书店经理达成了一个口头协议:给新华书店在《安林日报》发一篇正面报道稿件,地图款一千二百一十一元全免。
丁四喜完成这个任务的时候,省日报社给了天乐市一个跟班学习的指标,要安林市委宣传部新闻科转发这个通知,按省日报社的意思是要丁四喜参加,因为丁四喜那条“挂地图”的稿件,被评为本季度优稿,并很有可能获年度好新闻奖。让他去跟班学习,算是一个奖励,一个县级市很难挣到一个指标。当然,报社一般不作硬性要求,因为学习者的生活费住宿费还得由原单位支付。通知发到天乐市时,屠然啸最先看到了,他就拿着通知去找白部长,白部长给他批示:同意参加学习,费用问题请马书记指示。屠然啸又找到马书记,马书记就从书记专项经费中给他批了五千元。
屠然啸出发时丁四喜还蒙在鼓里。知道情况后,他打电话问省委宣传部宣传处是怎么回事,宣传处说我们早就替你打过招呼的,哪想你单位指派了屠然啸,我们也在纳闷哩。
丁四喜放下话筒,长长地叹了一口气。他心知肚明:无非是“挂地图”这条新闻得罪了白部长,自己是哑巴吃黄连,有苦说不出!
尽管由于丁四喜的报道使得市委书记马林在中央著名新闻单位的新闻节目里亮了相,对天乐的知名度也有所提高。但是人们并不领情,领导们嘴里不说,但心里还是不怎么高兴。因为这毕竟是子虚乌有的事,对天乐的经济文化没有任何推动。在他们看来,如果是上一条党的建设如何加强或者是班子建设是如何团结的,那就好了。特别是市委书记马林,虽然在接待中央著名新闻单位的记者时,他表现得十分高兴,但是记者们一走他又恢复了以前那种严肃的态度,看见丁四喜还是以前那种爱理不理的样子,像什么事也没有发生一样。也许这就是领导的艺术,不像你丁四喜一样把什么事都写在脸上。可是丁四喜不这样认为,认为是自己的报道得罪了领导,领导才给自己这样的脸色。白部长就不满意,你说,马书记那里又好到哪里去得,只是马书记宽宏大量一点罢了。丁四喜有了这样的想法,就想方设法弥补自己的过失,作为一名小小的新闻专干,又怎么弥补对领导的过失呢?想来想去,还是只有多给领导写稿子。这时候不是从上到下都在抓干部作风转变吗?写一条这样的稿件,领导一定高兴。一会儿功夫,一条稿子就写好了:
眉题:找出不足自我整改
主题:天乐转变作风从解决问题入手
可是当稿子见报时,丁四喜傻了眼,怎么写市委的那部分被删掉了,而写政府的那部分还保留着呢?这可是闯了大祸了啊!正当他还在犯傻之时,办公室秘书小苏喊丁四喜接电话,丁四喜问了一声是哪里,小苏说是政府办,丁四喜加快了去接电话的步伐。
“你好,我是丁四喜。”
“我是政府办龙主任,市长找你有事,你到他办公室去一下。”
顿时,丁四喜的腿就有些不听使唤了,总觉得没有力气:市长找我有什么事?他可是从来没有找过我的呀!平常在路上打招呼市长也总是点一点头,从来没有单独和我说上一句话啊!丁四喜一路走一路想,在去市长办公室的路上,几个熟人与丁四喜打招呼,他也只是像他与市长打招呼时,市长对他那样点点头,全不记得是哪些人了。
“你的新闻报道不错啊!”在市长办公室里,龙主任亲自给丁四喜倒上一杯水后就出去了,只剩下丁四喜与市长两人。
“没有!”丁四喜并拢着双腿,眼睛看着脚尖怯怯地说。
“比如说,转变作风这条就不错吗!”市长扬了扬手中的报纸。
“其实我也想多宣传宣传政府这边的工作,可是许多情况我不掌握,今后还要靠市长多提醒。”丁四喜这下踏实多了,眼睛望着市长,并拢的双腿也自然而然地分开了。
“可以,今后多跟我跑跑,我会要龙主任或我的秘书通知你的。”市长说完顺手从桌上抓起两个笔记本送给丁四喜:“拿去用!”
“谢谢!谢谢!”丁四喜双手接过笔记本退出了市长的办公室。
在回宣传部的路上,丁四喜认真看了两个笔记本,一本是省国土局的,一本是省纪委的,前面还有今年和明年的日历。看样子,是市长参加这两个部门的会议得的。
刚回到宣传部,丁四喜把两个笔记本往桌子上一丢,正在看报的屠然啸望了一眼后说:“到哪里采访来?又得纪念品了。”
“两本笔记本,市长送的。”丁四喜显得不以为然。
“哦,我差点忘了,市委办赵主任要你到他那里去一下。”
丁四喜的心就疙瘩了一下,心想肯定是说稿子的事,可能就是要批评没有写市委的工作。反问了一句:“现在?”
“对!”说完屠然啸又埋头看他的报。
这会儿丁四喜的胆子要足些了,因为得到了市长的肯定,一时也就忘了那么多的顾虑,大大咧咧地走进了赵主任的办公室,赵主任是市委常委,是市里为数不多的几个核心人物,虽然他排在所有常委的后面,没有多少表态权,属于发言型的领导,但他毕竟是常委,一般人不敢得罪啊!
丁四喜走进赵主任的办公室坐定后,赵主任拿下眼镜拉长了声音说:“你的报道不错啊!嗯!”
丁四喜愣头愣脑地看着赵主任,不晓得他说话的意思是什么。赵主任拿起桌子上的大茶杯喝了一口后又说道:“市委宣传部吗,嗯!新闻报道工作也要在市委的领导之下嘛,嗯!”
看着赵主任喝茶的样子,丁四喜便想起刚才到市长办公室还有水喝,到你这个办公室主任这里来,水都不倒一杯,也太看不起人了吗,以前要我写你的时候还亲自跑到我的办公室找我。赵主任说话的语速不是很快,而且还喜欢带一个“嗯”字,一句话说完他总要“嗯”一下,像吞口水又像是训人。经赵主任这么一说,丁四喜就明白了赵主任的用意。解释道:“这个道理我懂,这次我写转变作风这个稿子,其实市委这边也写了一大段的,只是编辑在编稿时删掉了,只保留了政府那部分。不信,我去拿原稿来给你看。”说完不顾赵主任同不同意就跑出赵主任的办公室。
等到丁四喜拿着原稿气喘吁吁地跑回赵主任办公室时,赵主任已关门不在了。丁四喜站在那看了看原稿,拿回办公室又在市委转变作风这一段上增加了些内容,修改后重新从电脑里输一份,放到了赵主任的信箱里。
丁四喜刚回到办公室,小苏就叫他接电话,说是一位讲普通话的女孩,声音好甜的。丁四喜以为是报社的或者是推销书的那种电话。接电话时一本正经地:“哪位?”
“当官了,口气好大的。”女孩的普通话十分标准:“你猜猜我是谁啊!”
“你……”丁四喜有些丈二和尚摸不着头了。
“笨蛋,我是梅子!”这时女孩的口音变成了天乐的口音:“感谢你帮忙,我离婚的事办妥了。”
“有什么事吗?”本来丁四喜还想说几句调侃的话,但有小苏在旁边不好说。
“你真是,要有事才打电话给你?人家想你呗!拜拜!”说完梅子挂了电话。
丁四喜愣了一会才挂了电话。